吏部掌管朝中官吏任免,文选司掌考文职官员品级、选补升调之事。
虽不说权柄通天, 却也是个接触官员极多的位置。叶宽善察人事,待人接物上十分讲究,既会来事儿又能把握分寸, 为人讲义气、为官明事理。
莫说是吏部尚书、叶宽的顶头上司裴君浩,整个尚书府之人对他都极为满意。
然而,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吏部文选司长叶宽家里, 就有个和叶宽“八字不合、相克犯冲”的儿子。
明明只是问策略于军中,江俊想听的是叶问夏如何筹谋、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汇聚一万人手。
可叶问夏明里暗里, 却透露出了一种对他父亲、或者说对他父亲那种人的不满。
“江公子让我在骁骑、前锋、护军三营中挑选士兵, 就算有江公子您和段家军师的指令, 上官将军的命令,凭我一介小小的马夫,怎么可能让他们真心服我?”
叶问夏摇摇头, 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他们食人俸禄,只知道服从上级,成天被人当牛做马、也只以为这是对青年人的锤炼,这样的士兵,我同他们说不上话,也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所以——我想从下层行伍中取。”
下层行伍?
江俊愣了一愣,他倒是忘记了——军中除了三营,还有不少普通的兵卒士兵。这些孩子们出身寒门,应征入伍有时只是为了吃上一口热饭、不至于风餐露宿。
而三营士兵,则是如江俊这般、多半出身将门。
“倒是我欠考虑了……”江俊点点头应下:“只是,你们要对上的是戎狄的正规军,或许——还会遇上更为强大的敌人。你——”
“若论军机战策,论队列整齐,论军纪严明,”叶问夏笑得有些讽刺:“我们当然比不上所谓的‘正规军’,但是——我却有把握打赢。”
“……说来听听?”
“下层行伍士兵,他们出来打仗所求非常简单:一则活命,二则活命,三还是活命。他们或许是因为吃不上饭而入伍,或许只是为了拿到钱粮可以养家糊口,但是都不外是为了讨生活而参军。他们——比三营士兵惜命,却也——更拼命。”
叶问夏眯着眼睛看着那些一个个的军营,笑容散去,轻声道:“他们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做得出来。而且,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若是能拿下迎恩堡……”
若是能拿下迎恩堡?
江俊也跟着眯起了眼睛,他确实曾有过这个念头:此处是乌兰沙漠之外的一处重镇,戎狄占领多时、经营也丰。
若能将此塞据为己有,日后西路大军补给充足,就算深入腹地,也无后顾之忧。
他心念一动,叶问夏便看了出来,这小子虽然十分不齿父亲那种圆滑的处事之风,却也耳濡目染看惯了人面、识得人心浮动。
江俊眼睛只消亮一下,叶问夏心中便也有了答案。
他撩起衣袍,朝着江俊单膝跪了下去请命道:“江公子!叶问夏所求不多!只求江公子能为我们这些下层行伍的士兵,谋那么一份功!”
“若我们能够攻下迎恩堡,此战死伤者晋封、加功一等,家眷皆可入军籍照顾。其他诸人,论功行赏,斩首越多、赏赐越丰!”
看着跪在地上的青年,这孩子五官尚未长开,但双眸中却透着坚毅。脏兮兮的小脸,正好被阳光从后打造了一片深浅不起的阴影。
剧情中,这孩子的未来不可估量,虽然他“投敌叛国”,虽然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但那份果决、坚毅、勇敢,却是军中奇缺又让江俊欣赏的。
这孩子还真像是一柄刚刚出世的宝剑,剑芒锋利、剑华惹眼,关键在用、更在用好。
用好了,这孩子能够为凌武、为锦朝创造更多的奇迹;用不好,只怕他真的会叛入敌国,成为大戎国的一员虎将。
莞尔,江俊低头看进了叶问夏的眼睛:“小叶,我只是个佥事。你所求之事,虽对战局有利,但你觉得只需我答允了便成么?”
叶问夏看着江俊的眼睛,黑色的眼眸没有一点儿动摇。
“叶问夏只求公子一个承诺。”
“承诺?呵——”江俊笑意更浓:“你倒喜欢豪赌,敢用一万兄弟性命当赌注。”
叶问夏目光灼灼,等着江俊的回答。
沉默了片刻,江俊还是弯腰下去扶起了叶问夏,朗声道:“你说的没错,精英固然重要,但任何一个社会……我的意思是朝廷,或者军营,精英从来都不是大多数。”
叶问夏眼前一亮。
“而你的那场豪赌——”江俊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答应你了。”
“谢江公子!”叶问夏声音洪亮地叩谢之后,便跳起来去做他的准备了。
江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叶问夏是个喜欢走极端的人,但这种极端有的时候还真是惊险又刺激。
毕竟,说出枪杆子里出政权、到广大农村去的。
到底也不是青天|白日|满地|红旗。
叶问夏的动作很快,段恩绝、上官尘这边也相应作出了决断。叶问夏带领他聚集的一万五千余人,由此地北上、直取迎恩堡。
大军在叶问夏与戎狄确实开战后,则取道云台山小径,绕过云台山、向西趋四海冶府。留副将军王、李两人在最后压境。
回到大帐中的时候,江俊揉了揉有些抽痛的太阳|穴。
一双温暖的手却把他的双手拿下来,带着热度和一点点内劲的指腹、擦上了他的穴|位。江俊闭着眼睛笑了笑,干脆卸去了浑身的力气靠在身后的人怀里:
“你说——我是不是太狠心?”
“嗯?”
“虽说我对叶问夏有信心,但——那到底是一万五千多条人命,如果我不做这个决定,他们当中很多人,可能会有更好的结局。”
“……”卫五摇摇头:“他们得了你一个承诺,便是最好的结局。”
怎么卫五也这么说?
江俊自己不觉得,他拉住了卫五的手,眼皮有些重,他摇了摇头道:“叶问夏虽然不会输,可是此战凶险,少不得要拼命厮杀。他们说成是死士,只怕也不为过。”
“他们是军人,”卫五拉着江俊的手一条条给他数清楚:“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参军,他们就会面临死亡。畏惧折损士兵,必定会在战场上患得患失——最后,贻误战机。”
“……”
“就算他们不去攻打迎恩堡,跟着我们去云台山,或者更远去到了四海冶府。只要他们在军中一天,就会有战死沙场的可能。而战死沙场——是一个军人,最好的嘉奖。”
卫五掰开了江俊最后一根捏紧的手指:“何况,他们还得了你一个承诺。”
你的承诺,很可能是未来旁人千金都难求的东西。
江俊读懂了卫五没说出来的话,他却只是带着笑低下头,喃喃一句:“总觉得自己冷血,却又觉得不得不如此冷血。总觉得自己所做理所应当,却又总害怕——一觉醒来,只是黄粱一梦。”
卫五的回应,是抓紧了他的双手,让热力透过掌心。
“哈——”江俊摇摇头,打了个哈欠,“罢了罢了不想了,我困了,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难道在军中赶路太累了?我总是乏得紧。”
好笑地看着团在床榻上的江俊,卫五认命地过去给他掖被角:“困了就睡,何必强撑着。”
“你身体还未好全,这些日子确实应该多休息。只是你——怎么跟那小雪貂一般,要团成这样?”
江俊只闭着眼睛哼哼,他就喜欢这种整个人都抱成一团的睡姿。
不过听见卫五提起雪貂,江俊却还是闭着眼睛不满地咕哝了两句:“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那小东西不太喜欢黏着我了——总是跑过来蹭我一下,就嫌弃地……吱地……一声……跑远,也……不知道,是什么……哈……原……”
之后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原因”两个字几乎轻不可闻。
讲着话都能睡着还真是让卫五忍俊不禁,不过他现在就算裂开嘴笑、看上去也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死人脸”,所以他只是摇头,凑过去亲了亲江俊的眼睛:
“好好睡吧,等你醒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也不知江俊是不是还听着了这句,明明已经陷入了沉睡之中,嘴角却还是泛起了笑意。
撩得卫五差点没有当场就不顾时间地点地压着他大战三百个来回。
夜色渐渐低垂,
江俊再次醒来,是被歌声吵醒。
那并非是锦朝常见民歌的清音,而是带着一种草原的辽阔的异域迷音。听上去仿佛身处广袤的草原之中,好像站在夜幕星河之下、听取了碧浪涛涛。
揉了揉眼睛,江俊勉强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被包裹在一大团的狼皮之中。外头盖着两件狐裘大衣,柔软的狐裘和身下刺棱棱的狼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远处,有个明亮的火塘。
火塘周围、围着一大群人,男女老少皆披发露肤,身上裹着各种皮革,挂着精致的骨饰。伴随着歌声,还有骨笛传来,几个女子在火塘前着挑|逗的舞。
羊膻味和碳烤肉的烟味儿,夹杂着浓烈的酒香,直接扑入了江俊的感官。
火塘旁边一片明亮,远处却是黑暗的群山,还有在风中此起彼伏的草浪。天空蓝黑、星河璀璨,一轮半圆的月亮,高悬在天空之上。
江俊愣了片刻,便听见了身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整个人、连带着狼皮和狐裘袄子,都被打包抱了起来。
而那个抱他的人身上,却并没有江俊熟悉的气息。
他正欲发作之时,却又听见抱着他的人声音非常响亮地一声呼号,然后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坐在火塘边、突然站起了一个也披着狐裘皮革的男人,一把将江俊揽在了怀中。
这是卫五,又不是卫五。
而是穿着戎狄衣裳的卫五,而他的脸色,非常阴沉,呲牙对着抱起江俊的戎狄飞快地说了好几句戎狄语。
而江俊回头,却看见那个戎狄满脸不在乎地哼哼、还冲江俊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
卧槽这是哪里?
卧槽这是什么状况?!
江俊眨巴着眼睛看向卫五,卫五却还是充满了敌意地看向了那个戎狄,并且用戎语冷冷地警告对方:“阿鲁浑,我警告你,别打他的主意。”
那戎狄哼笑一声,迷起眼睛来还是放肆地看了江俊一眼,才道:“伊洛,你的女人醒了,我替你把他抱过来,你不感激我,反而这么对我?”
江俊不知道这两个人说了什么,但他感觉到卫五的呼吸忽然重了起来。
卫五沉声道:“他不是女人。”
那戎狄却还是放肆地大笑,捞起个酒囊大大地灌了一口,朝着身边的几个男人丢去了有些揶揄、调戏的眼神,嘴里还吹着口哨、吆喝了起来。
虽然听不懂,可是那种眼神,让江俊很不舒服。
“他说了什么?”江俊问卫五。
卫五皱了皱眉,还是神色有几分尴尬地解释了一遍。
尽管卫五已经说得很是含蓄隐晦,但是江俊也明白了对面这个戎狄对他的看不起——
于是,江俊站了起来。
他笔直地站定了,冷冷地盯着那个戎狄,话却是对卫五说:“告诉他,我要和他比试!”
“喔?”卫五一看江俊那个眼神,忽然也不生气了,他笑:“比什么?”
“当然是比那种绝对会赢的。”
卫五忍笑,转脸却严肃地对那戎狄说道:“阿鲁浑,他要同你比骑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当然是认真的编过一点点“戎狄语”,当然戎狄……这个称呼本身也是个BUG_(:зゝ∠)_
……
卫五:你要和他比什么?
江俊:比我绝对会赢的!
卫五:……阿鲁浑怎么看都不像个受啊
江俊:……
阿鲁浑:好友讲了一个好冷好冷的冷荤笑话,你却笑不出来,怎么办?
……
另外骑射这个词,结合上面的冷菜,四舍五入真是一亮云霄飞车。
骑是Verb,射当然也是Verb。
…
感谢:
第72章 将军威武072
卫五的话音刚落, 那位唤名“阿鲁浑”的戎狄就大笑了起来。
不只是他,围坐在火塘旁边的所有戎狄, 无论男女老少, 在听到卫五这句话后, 全部都笑了起来。有的笑容带着揶揄, 有的却是放肆的嘲讽。
笑容骗不了人,因为假笑、讽刺和带着恶意的笑, 眼睛都会出卖你的内心。
江俊看懂了这群戎狄的鄙夷之情, 他不动声色, 脸上慢慢地也跟着泛起笑意:“卫五,下次出来, 我会让无烟记得、带上那张你送我的弓。”
戎狄人听不懂江俊在说什么,可他嘴角的玩味笑容,却让几个戎狄变沉了眼眸。
“是我疏忽, ”卫五颔首,转头却对那阿鲁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