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不肯松口,横竖他借口多,左一个右一个竟让他敷衍到了宴终席散,崔十一郎尤殷殷握住他的手道:“二郎只管回去禀报令尊,四郎这里,我去说!这英雄美人,天作之合,岂有不愿之理。”
周二:……
这晚崔十一郎宴请,周二颇陪饮了几杯,不胜酒力,到上了车,车驾摇摇,着实有些倦了。
崔十一郎不是好相与的人。从前在洛阳,他多少想借助崔家人脉,不得不与他做陪衬。但是并没有得到太多好处。洛阳高门太多了。他周家在中州还算个人家,到洛阳实在算不得什么,也就与安定胡氏不相上下吧。
不过人家家里出了太后,又不一样了。
说到太后,其实他周家也有一位——不过那位只是借他周氏之名而已,正经说来,到底不是一家。
而且还败落了。
要说周皇后在位时候,对他周家,也不是全无好处。
一念及此,忽地车驾一停,周二没有防备,身子前倾,险险没撞到头,不由恼道:“见鬼了?”
车夫战战道:“二、二郎君,有人拦车!”
“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周二怒道,这里是中州,不是洛阳!
“他、他——”
“周二郎君好大架子。”却是个小娘子的声音。
莫不是李家娘子找上门来?这是第一个念头——得益于崔十一郎念了整晚的李娘子,但是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决了。呸呸呸,李家又不是没人了,崔十一郎乱点鸳鸯谱,她不乐意,有的是人过来与他说。
再说了,不都是崔十一郎在自说自话吗,八字还没一撇的事……等等,话哪里就传得这么快了!周二胡乱想着,掀了车帘往外看,夏日的月光,月光下白衣少女,他怔了一怔,脱口道:“兰、兰陵公主?”
酒登时就醒了。
还真是见鬼了,兰陵公主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她不是跟了宋王南下吗?周二下意识往地上看,疏影横斜,如水墨画。
“周二郎君别来无恙。”那少女又开口了。他是见过嘉敏的,还不止一次,这时候想起来,确确实实是她的声音。
周二轻舒了口气,下车与她相见,声音亦转柔:“周某方才无状,还请公主恕罪。”
嘉敏下马:“不知者无罪。”
周二道:“公主怎么在这里?”
嘉敏道:“我来找周二郎君。”
“找我何事?”
周二心里隐隐生出个念头,又觉得过于荒谬,以至于不待出口,自个儿就先否决掉了。崔家消息快,周家也不慢,周城领了六镇流民来中州就食的消息周二也听说了,不过他与崔十一郎想得又不一样。
周城虽然也是汝南周氏,却是旁支,家里早败落了。败落也就罢了,他祖父还是遭了流刑去的怀朔镇,这话说来就不好听了。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洛阳已经渐渐趋于稳定,绍宗虽然把周城和六镇流民打发了来中州,自己却已经动身去了洛阳。这是个和解的信号。只要绍宗领军归顺元明修,那么天下大致就算定了。
其余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小叛乱,哪年哪月没有,都不是什么大事。
于他周家来说,跟着崔十一郎是条稳妥的路。
“想周二郎君也有所耳闻,”却听兰陵公主道,“我父亲已经——”
“公主节哀!”
嘉敏略点点头,继续往下说道:“我父亲无罪被杀,我兄妹不能与汝阳县公干休。”
周二敏锐地抓到“兄妹”两个字——除了当时被仇恨冲昏了头的部将,天下有识之士都能一眼看出来,要杀南平王的不是宋王,而是元明修,宋王顶多就是把刀,因此并不诧异兰陵公主直斥“汝阳县公”而不称“天子”——却猛地抬头:“公主说……公主兄妹?”
“我阿兄尚在人世。”
这句话的冲击力,周二几乎是脱口道:“世子如今人在哪里?”
“军中。”
“哪个军中?”
嘉敏笑了:“还有哪个军中。”
其时南平王世子于绍宗帐前显灵的消息尚未抵达中州,周二迟疑了片刻,方才问道:“那令兄为什么不亲自前来?”
嘉敏也犹豫了一下,方才低声道:“我阿兄受伤未愈。”
“行动不便么?”
嘉敏点了点头。
周二沉吟片刻,却又追问:“当时令兄在王府外被人带走,公主可知道那人是谁?”
“是羽林郎郭金,我阿兄在羽林卫中的左膀右臂。”
“那郭金如今人何在?”
“已经没了。”嘉敏黯然道,“他当时为救我阿兄中了箭,箭伤不治,没多久就没了。”
“那后来……”周二有些糊涂了,“后来我听说——”
“我二姐当初骗我出府,大得了汝阳县公的心意,我父亲因此迁怒堂兄,堂兄早生异心,与汝阳县公暗通款曲,汝阳县公假造我阿兄头颅,令我堂兄在傍晚时分给我父亲送进帐,乱我父亲方寸,方才得手……”
这话一半是萧南当时推测给她听,一半是她胡诌,竟阴差阳错,与事实不远。
“敢问周二郎君,如今中州,是站汝阳县公,还是站我阿兄?”嘉敏猛地抬头,问道。
第462章 崔氏
周二道:“公主这是为难我了。”
他心里也清楚,兰陵公主问中州,其实是问周家。他的表态也很明白:别说中州了,就是周家,都不是他能做主的。
如中州大多数豪强所料,周城想进中州,必然会寻求中州豪强的支持,而不是一言不发就开打——那不现实;既然剑指中州,第一个找的自然是他周家,虽然他从前与周家的往来,并不是太愉快的经历。
意外的大概是,来的人会是兰陵公主。兰陵公主所说的世子在生,他半信半疑:如果世子在生,而且在军中,没理由绍宗会投诚洛阳。就算是世子担忧妻小,命绍宗佯降进京也仍然说不过去。
也只有世子已死,才能解释为什么至今仍打的周城的旗帜,而不是南平王世子——南平王世子的号召力不比他周城强?
但是兰陵公主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是和崔十一郎一起离开的洛阳,自然对元谢氏说的那句“我降天子,不降元钊”有所耳闻,这句话却又与兰陵公主所言严丝合缝地对上了——杀南平王,当有元钊的份。
兰陵公主是随江淮军离开的洛阳,绝无可能与元谢氏通气——除非她们姑嫂一早就能料到这个结局。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退一万步,就算确如兰陵公主所言,南平王世子仍在生,要不要跟这个赌,周二也是犹豫。他又不是周城,光棍一条,他周家在中州家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里庙,怎么能和亡命之徒相比。
当然他并不是不知道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的区别。而且周城到底姓周,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真让他上了位,要不提携自家人,难不成提携别人?而且如果当真如今南平王一双儿女都托庇于他……
嘉敏原也没指望三言两语能说动周二——开玩笑,事关家族利益,乃至于家族生死,就算他周二眼下敢拍着胸脯说我跟你们干,她也不敢信啊。反而他现在这样左右为难的态度才是正常的。
却黯然道:“并非我为难周二郎君。想当初我父亲在中州驻军三年,剿灭贺、卫叛军,颇得中州豪族襄助,我道……”话至于此,黯然笑了一下,硬生生转折道,“说起来,这是我第二次来中州了。”
周二心里动了一下。他明白兰陵公主提及南平王驻军中州的用意:南平王当时在中州用兵,豪族襄助,立下军功得到提拔的中州子弟其实不少。此去不远,香火情仍在。他周家不愿意冒险,未必别家也不愿意。
总有人眷念旧情,也总有人愿意火中取栗,放手一搏。
这大概就是南平王世子虽不能亲至,却派了妹子来做这个说客的原因。如果这时候放兰陵公主走,让别家拔了头筹,却又可惜。到底南平王世子不比周城,周城会仰仗他们周家,南平王世子却未必。
对南平王世子来说,周家李家陈家曹家有什么区别。
如此,还想须得与父亲仔细斟酌。
周二于是笑道:“我记得公主上次来中州,做客崔家,与我娘子相处甚得。之后一别两三年,娘子也常常提起,如若公主不嫌弃,周某倒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公主成全。”这是相邀的意思了。
嘉敏诧异道:“崔姐姐如今人在中州么?”
“可不是,”周二笑道,“去年生了个小子,也不便长途跋涉的,就在中州住下了。”
“恭喜周二郎君!”嘉敏道。
“那公主——”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周二可不敢让兰陵公主就这么骑着马大摇大摆进他周家的门,忙把车驾让出来——原本他坐车、公主骑马也是不合礼数的。
他不知道兰陵公主此番来中州带了多少人,虽然眼下就只有她和婢子,但是想必还有其他人。以心换心,如果他是南平王世子,决然不会放心妹子孤身一人前来。就算是周城,也不会这么放心。
如果南平王世子果然还在世,想拿下兰陵公主去洛阳邀功的人不会少——却不知道宋王怎么就肯放她北归,这个念头在周二心里闪了一下:如果不是南平王世子亲自出马,谁能从萧南手里带走他的王妃?
抵达周家已经是亥时末。
将近子时还不见郎君回来,崔七娘辗转不能入眠。她嫁给周宜快四年了,这时候回想初嫁,简直像一场兵荒马乱的梦。她倒不是后悔,周宜对她不错的,只是和她的那些姐妹相比,在前程上未免差了些。
他仰仗她的娘家,她知道。
她也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关于澹台如愿的消息,听说他放弃了南平王帐下的前程,回了武川镇。有时候觉得对不住他,但是那时候她看周宜,怎么看怎么欢喜。再后来,听说六镇叛乱,席卷七州,又有些庆幸。
然而那其实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她的以后都系在周宜身上了。周宜在洛阳奔走,始终没有太大起色,到洛阳乱了,方才跟着崔十一郎回到中州。回中州也好,崔十一郎做了中州刺史,他在中州也能施展拳脚。
这样想,她的生活,其实没有什么不如意:周家不如崔家,娶她原本就是高攀,周宜又仰仗她堂哥,自然周家上下都对她客气。
如今又生了儿子,还有什么不满意呢,她这样问自己。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大约就是,她从前在姐妹中出挑,如今夫婿却不如人吧。如今是夫婿不如人也就罢了,她自己选的,她认,但要是日后她的孩子也——
崔七娘翻了个身,她不愿意想下去。
出阁之前,想的夫婿无非年少英俊,温柔多情,说话能得她的心,但是到如今有了孩子,难免不生出别的心思。
忽又想起出阁那日给她吹笛的三娘子来——后来她封了公主,不过她记得的总还是那个话不多的少女,她也是到了洛阳才听说她从前的荒唐事,其实细想,她到洛阳已经是荒唐,后来逼殉表姐,更是荒唐中的荒唐。
要说任性,这位比她尤有过之,后来果然嫁给了如意郎君,那又怎样?这如意郎君却害了她父兄。
崔七娘胡乱想着,就听得外头婢子殷殷道:“郎君回来了!”
“娘子歇下了么?”周宜的声音。
“已经歇了。”
“大郎呢?”
“早歇了,”婢子笑吟吟道,“小儿郎哪里熬得到这时候。”
“轻点……莫吵醒了娘子。”
那婢子吃吃笑道:“待郎君进去,还不是要闹醒来。”
崔七娘竖着耳朵分辨了片刻,是红豆……这丫头留不得了。待听到周宜的脚步并没有停留,直走进来,心里又稍稍安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然而周宜对她何等熟悉,只瞧了一眼就知道是装睡,心里暗笑,脱了靴子上床来,对着她后颈吹了口气。
崔七娘不理他。
“娘子歇得可早,”周宜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那我还是去书房歇着吧,免得扰到娘子,红豆——”
“你敢!”
周宜哈地笑了出来,伸手刮刮她的鼻子:“叫你装睡!”
崔七娘恨恨道:“郎君回来得越发晚了,赶明儿阿乐连爹爹都不认识……”
周宜心道那小子才几个月,眼睛都没睁开,哪里能认得人。也知道是妇人常用手段,并不介意,只道:“今儿府君摆宴。”
听说是堂兄摆宴,那自然是正事,崔七娘心里已经缓下来,却仍斜睨丈夫一眼,娇嗔道:“就知道拿我阿兄做幌子,打量我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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