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二人吃罢了午饭,欣馥便领着婢女捧水进来洗手。林玦因今日多写了些字; 又多洗手的缘故,手上倒觉干涩; 便侧头问欣馥:“你们府里有沤子不曾?”
欣馥便笑道:“有这个,林大|爷且等我一等。”说罢,便使一旁一个小丫头出去,将库房里才备下的沤子壶取来。
不多时小丫头便取了一个上描百花的小巧琉璃壶过来; 隔着那琉璃能隐约瞧见里头鹅黄的沤子。
站在林玦身侧的温柔将那壶取了; 林玦摊开手接了一些,沤了一回。
欣馥笑道:“我们大|爷不爱用这个; 虽是备下了,却只在库房里收着; 以备不时之需罢了。竟不曾料到林大|爷是要用的; 这是我想得不周到。”
林玦便道:“我原也不用这个,近来手略涩些; 便用些沤子。”
欣馥便不再多言,只领着侍婢又退了下去。
慕容以致瞧着林玦,道:“好好地,怎么手干起来了?”
“有几篇字写得不好; 我又重写了一回。沾了墨,多洗了两次手。这春风乍暖还寒的,一来二去手倒冷了。”他伸出手去给慕容以致瞧。
慕容以致扫眼过去,只见这一双白|皙修长如一把青葱的手掌,右手小指处果然有个泛红的瘀点。这叫|春疮,原比冻疮更难受些。昔日慕容以致常年驻扎于边关,那里风霜刀剑的,每至冬季,他也总生这个。偏前两年朝堂未定,边疆多有游牧民族来犯。也不及好生治一治,便要日日提着刀浴血厮杀。他又是个不肯比寻常兵卒优越些的人,边疆棉衣时常缺斤少两,便多将自个儿的衣裳赏出去。那冻疮便好得更慢,一个冬季下来,十根指头伸出来,尽数都是冻疮。以针刺穿了挤出|血来,那血那是暗暗的,透着些紫。
他极明白这样的痛楚,不由伸手在那处揉了揉,疼惜道:“怎么这样不小心,洗手也该用热水,再用沤子沤才是。温柔并上有嬗是怎么伺候的?你这样省事了,他们还伺候不好。恐怕是犯懒,很该拖出去打板子!”他平日里是最厌骄奢淫|逸的,如今在林玦身上,却是样样合理,犹觉不够。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地供着,还觉亏待。
“他们伺候得极细致,原是我在前院书房,不便叫他们过来伺候的缘故。”林玦抽手回去,往一旁十锦阁子那里去,果然在边上小柜子抽屉里拿出一副棋来。“我今日过来,是有事要告诉你。赶巧,我们许久不曾手谈了,倒不如坐着,一面对弈,一面说话。”
他说的话,慕容以致哪里有不应允的。当下说好,二人在一旁玫瑰椅上坐了,另设一方万字小方桌。
林玦问慕容以致道:“你要什么棋子?”
慕容以致道:“我倒喜欢黑的。”
“那我拿了白子就是。”林玦伸手,将黑子送过去。口中道:“昔日珠珰千里迢迢被卖至苏州时我还年幼,倒不是很记得那时候的事。纵然记得,也是后院的事,知道得不多。故今日特意将从前伺候的老人找出来问了,果然问出了那个卖珠珰的牙婆。因是官家的,找起来倒也容易……”
石婆才吃了午饭,正坐在院子里调理丫头,她女儿寒芸过来,开口便是:“妈,前两日叫你过去的那户人家又来人叫了。”
石婆一愣:“哪户人家?”原她买人卖人的,日日都是大户人家进出着,竟不记得哪户人家了。
“才搬来沧浪亭的那家。”寒芸道:“仍是那个麦妈过来的,说叫妈你挑十个丫头,他们大|爷要挑两个贴身使唤的。”
“这叫我哪里挑出来?”石婆一听就苦了脸,“前两日那些丫头你都瞧见了,一等的姿色,一等的温顺,若是那些三等人家,抬进去当良妾也使得了。偏到了沧浪亭穆家,那位爷身旁伺候的那个欣姑娘,只瞧了一眼,便指了几个出来,说他们生得尚且能看,叫在外间院子里伺候着。我的乖乖,那样的丫头都只能在外头伺候着,要如何的天仙去端茶送水的?只怕只有去宫里请两个女官过来伺候着罢了。”
寒芸听得直笑:“他们买不买的另说,妈还不赶紧去,倒叫别人等。”说着,服侍她妈进门去换了一身衣裳,送她妈出去的时候,忍不住问道:“妈,穆家那位穆大|爷,这样地挑剔。能替他出来掌眼瞧人的那位欣姑娘,是个什么模样?”
石婆摇头叹道:“格外地出挑,百个不及她一个。林林总总卖了这样多人,满打满算能胜过她的,也唯有当年卖到林家去去的那个莲溪。”
说来那个莲溪,实在太出众了些。一看就是千尊玉贵养出来的,卖她过来的人还说原是当瘦马养着的,养不下去了,才卖到她手里。真当她是个傻的不成?那姑娘的品貌、仪态、规矩、气韵,岂是养瘦马的人家能养出来的。便是略次些的中等人家也养不出来,须得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添喜郎世代,才能将养出那样的姑娘。
石婆自叹息了一回,将选好的几个丫头带上,临走时吩咐她姑娘在家里守着,便转身出门,自上了马车。
那麦妈原是出来叫人的,到了沧浪亭,也不是她领着石婆进去。另又换了一个门上的婆子,领着进去,却比前一日走得更里了一些。
走了好一时才到一个清香馆外,那婆子往前走了两步,问一个守在院子里的丫头:“欣姑娘可在?”
那丫头原是打石婆这里买来的,见了石婆便笑着道:“石妈妈你来了。”说着,又朝身后长廊那里指了指,道:“才飞来一只燕子,要在堂前做窝,欣姐姐瞧着呢。”
那婆子于是领了石婆过去,不多时,果然在长廊豁口处看见一人站在那里,穿着玫瑰紫绫子袄,下头系着一条浅色罗裙。
她并不知道后来石婆已经来了,只一味地往大堂里瞧,侧头又招来一个小丫头,与她道:“我听人说,你们苏州这里,家里有了燕子做窝是喜事,轻易是不好赶走的?”
那小丫头道:“有这么个说法。只是这燕子才做窝,姐姐想赶也是使得的。万不能它做了一半了,倒去赶它,这才不好。”
原这立在豁口处的正是欣馥,当下欣馥便颔首道:“既然是喜事,倒也不必赶它了。”
小丫头又道:“姐姐不知道,这燕子说是好的,倒也烦人得很呢。他们也不懂什么,住在这里,就在这里吃喝拉撒了。到它窝做成了,日日在这里撒下鸟粪,才麻烦呢。”
话至此处,欣馥尚未言语,那领着石婆过来的婆子倒立不住了,上前几步,隔着两个人,躬身与欣馥道:“欣姑娘,石婆来了。”
欣馥听了,便与那小丫头道:“且留着罢,左右搁着这屋子不用就是了,也不好叫它没了住处。”说罢,打发她去了,这才回过头来。
那跟着石婆过来的几个丫头,原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自石婆手上那批上好的丫头卖出去了,便是这一批着重调理着。他们原自恃或娇艳、或清秀的,听石婆将那欣姑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心中便十分不忿。遥遥见欣馥穿着玫瑰紫的衣裳,当下便有两个丫头悄悄地交头接耳,笑这位欣姑娘空有其名,也如那些寻常富贵人家一般,只拣了朱紫就往身上穿了,竟不知道压不住便俗气的道理。
如今欣馥回过头来,那凛然的气韵,压众的眉眼,却叫他们心底倏然一惊。才知道正经大户人家出来的一等丫头是什么模样。
欣馥却并不看他们,只朝着石婆笑,道:“妈妈来得正巧,厨房才做了杏仁酪,送过来要我吃的,我尚不曾吃。倒有两份,另一个也不爱吃这个。妈妈先跟我进去坐一坐,吃些东西,过会子再看这几个丫头。”说着,便转身进屋子,一面吩咐小丫头:“将这些姑娘们都领到暖阁里坐着,我过一会就过来。”
于是石婆跟了欣馥过去,连进了两道门,又绕过一道十二扇的落地围屏,眼前豁然开朗。却哪里有欣馥说的杏仁酪?
乃是两个男人坐在那里下棋,一个眉头紧锁,一个擎着茶含笑淡淡。那皱眉的瞧着势强些,另一个却瞧着文弱些。
寻常买人都是家里的婆子相看,若有苛刻些的,便是叫欣馥这样的大丫头出来看。十分紧要的,才是家里的奶奶、太太出来掌眼。再没见过买丫头,家里的爷们出来瞧的,这可成了个什么?
石婆大惊,险些没叫出声来。只站在围屏边上,当是欣馥领错了路,半步不肯挪动,颤巍巍道:“欣姑娘只怕是走错了路。”
欣馥笑道:“并不曾走错,原是我们大|爷要见你。”
石婆无奈,唯有上前见礼,声里还带着颤:“老身给两位大|爷请安了。”
第145章 。0145
。0145 曲折离奇欲辨分明; 胡编乱造煞费苦心
慕容以致随手将棋子扔回盒中; 靠到椅背上,道:“罢了,便是你让我五个字,我也不能赢过你。”
林玦伸手过去,在他棋盒里取了一枚黑子; 往棋盘某处落下。原先黑子已然颓败,只这一子落; 虽未大获全胜,到底也挽回些局面,守住一片山河。
落了这一子,他才收回手来; 慢慢将棋局上的棋子拣回棋盒里; 道:“你心不在此,我胜之不武。”
“你的心原也不在这上头; 若是不然,你一早胜了我了。”
他抬眼扫了慕容以致一眼; 笑道:“你倒很直言不讳。”
慕容以致见他指尖拣起黑子一枚; 黑棋素手,竟显出格外的精致诱人来。他眸色略深; 轻咳一声,取了茶来吃,口中道:“在这上头输给你,不是什么值得我羞愧的事。”
二人说话间; 欣馥已搬了一个脚凳过来,叫石婆坐。那石婆见主人家并未说话,虽是欣馥叫她坐,又哪里敢落座。当下道:“欣姑娘,我站着就是了。”
慕容以致抱起棋盒,往那小柜子里放。林玦便说:“你坐罢,不必很拘谨。我们今日叫你过来,是有些话想要问一问你。”
石婆又看向不远处的慕容以致,见他颔首了,这才敢坐。面上挤出个僵笑来:“两位爷有什么话只管我们,我必然是知无不言的。”
慕容以致仍在位上坐定,摩挲着茶盏盏盖,缓缓道:“石妈妈,我今日听人说,你做牙婆已然几十年了,这一片的富贾官宦之家,都是找你过去买人的,是与不是?”
提到这个,石婆言语间便带出几分傲然道:“是这样。我石婆手里的人,姿容是一等一的好,规矩也是细心教过的,买回去了也不必主人家费事,只消直接用就是了。不是我口气大,这一片的牙婆不止我一个,只是若是我手里大|爷们也挑不到好的,旁人手里更没好的了。”
慕容以致道:“我倒想挑一个出挑的侍女,也不必极好,只与欣馥一般就是了。”
他说得轻松,石婆却听得咋舌,睁大了眼睛道:“大|爷,出挑的侍女倒是能找出来,和欣姑娘一样出挑的,这要哪里去找?这得是打小在官邸里伺候的人,才能养出这样卓越的气度,虽是比主人差了一层,放出去也是该叫人仰头看的人物。我老婆子买人这样多年,和欣姑娘一般出众的倒真见过一两个,只是一早卖出去了,哪能留到这时候呢?”
慕容以致侧头瞧了欣馥一眼,挑眉道:“我倒不知道,我这丫头这样出彩了。竟然百个里挑不出一个来?”
林玦在旁笑道:“我一早说了,欣馥姐姐是个出众的人物,你偏只当是耳旁风。你当有银子就成了?好丫头,便是黄金万两,且买不得呢。”
石婆也笑,“这位爷说得很是,不是说一个丫头值万两黄金,却是没这个运气能找到一个好丫头。”
慕容以致冷笑道:“我仍是不信,你就没见过比欣馥好的?”
“这……”石婆顿了顿,似是十分为难的模样。过了一时,才道:“倒也曾见过一个,叫莲溪。咱们苏州这里的林老爷家想必两位大|爷也曾听过,当年的探花郎,娶了京里国公府里的小姐。林夫人当年领着林小公子回来小住,找我过去买丫头,那莲溪就是卖入了林家了。”
慕容以致便含笑看向林玦,挑眉道:“说来说去,原是你们家得了。我正缺丫头,还不快送过来?”
林玦却面带疑惑,“你竟是记错了,我不记得家里有个叫莲溪的丫头。”又与慕容以致道:“若是有,送了给你也不妨事,不过是个丫头。只是我们府里,无论是苏州、扬州,再或是京里,委实没叫莲溪的丫头。”
慕容以致“唔”了一声,眯着眼看石婆。
那石婆心下一凛,忙笑道:“原来是林家的哥儿,怪道外头人都说林小公子生得俊秀出尘,不是寻常人家的能比的。我今日见了,果然比潘安还俊上三分呢。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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