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琀攥着蠢蠢欲动的手,忍着不去拍他:“……你很难过?”
“不,我不难过。”顾怀摇摇头,静静望着水潭,酒意上头,双眸腾起一抹水雾,目光却冰冷如月,自嘲一笑,“生离死别算什么,我早就不难过了。”
他只是在想,麻木的漠然,或许比伤心更加可怕。
谢琀望了他一眼,也抿了口酒,嗤笑道:“既然如此豁达,又何必再找什么故人……白樱樱分明对你有情,难道不好?”
“……凌容与,别以为失忆了我就舍不得打你。”顾怀瞪他一眼,脸上不知是因怒气还是酒意泛起红晕,却因回首太急,霎时间头晕脑胀,索性用力将头磕在他肩上。
“……”听见那个名字,谢琀眸光一冷,却没推开他,任由醉意上头变得无比胆大的人得寸进尺地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本想说“我不是凌容与”,话一出口,却变成了一句满是讥讽的“难道一百年,就没别人喜欢你么?”说完自己心头先一阵狂跳,别过头,耳根微微泛红。
顾怀抵在他肩上,却没瞧见,微微用力地收紧了手,语调似哭似笑地失神喃喃:“……你直视过太阳么?一眨不眨地……如果你这样做过,就不会不知道……之后不论是星星还是月亮,你什么,什么都看不见了。”
谢琀喉咙一紧,心中霎时涌起一股不知是悲是怒的情绪,半晌方咬牙道:“当然了,因为你已经瞎了。”
“……”四周弥漫着的悲伤氛围霎时被他打破,顾怀啼笑皆非地抬起头来,静静望了他一会儿。
陌生的容貌上却是熟悉到能一眼读出的炸毛神色,恍如隔世重遇,他心中顿时生出巨大的庆幸,眼眶微红,借着酒意往对方怀中一扑,终于将失而复得的人抱了个满怀。骤然间,仿佛冰封百年的神魂都得到了温暖,浑身都不由自已地微微颤栗起来。
“……燕顾怀,你喝醉了。”谢琀似乎颇为嫌弃地嗤了一声,双手却违背个人意愿地抱了回去,抿了抿上扬的唇角,皇恩浩荡般在他背上拍了拍,又暗暗收紧。
“白日里,我本来想跟你讲一个故事,”顾怀在他耳边低声喃喃,声音听上去竟有些委屈,“可你看上去一点也不想听。”
谢琀脖颈微微发痒,将他扣在肩上,唇角拂过发顶,心情颇佳,好像整个人都被浸在温水里,即便是听见什么故人往事似也不那么难以忍受,只想着醉鬼就是话多,扬眉恩准:“……你讲吧。”
“唔……从前,有一个老爷爷……他有七个葫芦……”顾怀维持着最后的清明,呢喃着将昨晚精心挑选,最能暗喻当前状况的故事讲了出来,讲完还自许地点点头,划了个重点,“所以,七娃被人掳走,认贼作父,对兄弟们倒戈相向,是不是不对?”
“……”谢琀黑着脸用力捏了捏他的脸,切齿低语,“燕顾怀,你果然是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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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中那三仙山虽只在三千里外,但要穿过的一片海域波涛诡谲,时有暴风雨,极易迷失在海上,近年来传说甚至有海怪腾空食人,常有修士意外葬身或无故消失,故被称作幽冥海。”甲板上,柳寸芒倚着船舷,眯眼望着前方碧波万顷,晴空无云,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抬手敲了敲船舷,“不过,汤谷山不愧是汤谷山,竟有这艘消失百年的通天船,这一路必定乘风破浪,一日千里了。”
顾怀站在他身侧,手中刻刀在一块晶石上细细雕琢,闻言微微回头:“这么危险?那怎么还有修士敢前去巡逻?”
二人上空,谢琀正盘坐在银羽上上下浮动,身侧飞骨狗腿地表演着打旋,似一个巨大的吊扇,卷起一阵阵的凉风,吹散甲板上的燥热。
“呵,正因如此,许多人都怀疑所谓海怪便是藏身海中的魔,为了讨得上万灵石的悬赏,多得是不怕死的人。”
顾怀手中微顿,一时有些唏嘘。修仙界中,资源大多被七界峰及各大门派所占据,散修的生存一贯艰难,以往为了争夺生死城中一份悬赏,都不惜上生死擂,如今,赵禅的悬赏可比生死城高得多。在这个世界里,大部分散修就像是社会底层,只能捡拾别人指缝里漏出来的沙,还要舍生忘死地拼抢,但莫说飞升,很多人连大门派的门槛都没迈进去过,至死都在筑基期。从前出泉宫水阁虽会收散修,但无一不是经过筛选,只有根骨较好或品行奇佳之人方得入门,也是百里挑一。如今他重建出泉宫,若能以菩提灵界与钟寂界为支撑,多收些散修,抑武道而扬百道,或者能改变这态势……
这世界的念毕竟在他身上,以往他满心只念着一个人,如今人找回来,心满意足,便操心起治世大事来。
顾怀自嘲地一笑,忽想到,自告诉他一切起,宫主再也没出现过,不知是因神力耗尽还是受规则束缚。数百年前,日神不惜打破规则,以阳燿天为分身建立出泉宫,收纳散修与人间界弟子,结果却落得个举宫被毁,形消神散的结局……若是知道自己的打算,或者也会欣慰吧。
他抬眸望着一轮红日,正想得出神,却忽听一声惊呼,飞骨自天上俯冲而下,猛地朝他兜头飞来,凌厉之极的翅锋几乎削去他几缕飞扬的发丝,被他瞅了一眼,又瑟瑟发抖地打着旋跑了。
顾怀转眸一看,指使着它叛主的人正垂眸看过来,嘴角噙着一抹得逞的坏笑:“看来,你养的这丑不拉几的小怪物并不怎么忠心护主啊。”
“……”躲在他身后的飞骨怨念万分地收起了翅膀,装死般在银羽身上躺平了。
顾怀噗嗤一笑,起身仰望着他道:“我看它护主得狠。不过,的确是不怎么好看。”
“山主,”白樱樱站在船舱前,面前是一盘失手打翻的瓜果,面色微白,低声唤了他一声,“你过来一下,好么。”
白樱樱极少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除非是发生了什么十分严重的事。
顾怀凝眉望了一眼她十分严肃的神色,抬眸对谢琀微微一笑,举步随她走进了船舱。
谢琀敛眸冷哼一声,却对上柳寸芒讥讽的目光,眸光一动,掀唇道:“飞骨!咬他!”
他身后装死的飞骨霎时又跳了起来,朝他目光所及之处的柳寸芒凶恶地飞射而去,这一回可不似方才怕得慌,卷起一阵冷芒狂风,霎时与柳寸芒打在一处。
“喂!”柳寸芒被打个措手不及,间隙间含怒望去,却见他坐在银羽之上嚣张地抚掌大笑,活脱脱一个放恶犬咬人的混蛋,一瞬间,他竟也觉得那神色似曾相识,心中生出一个闪念——或许燕顾怀真没认错人。
……毕竟活了这么久,如此欠揍的他也就只见过这一个。
“怎么?船进水了?”被她拉入一间房间,顾怀疑惑地看着她关上门,施了个极复杂的封闭咒与闭听术,忍不住含笑调侃。
白樱樱回过头来,姣好的面容上是一片肃然之色,目光静静地注视着他温和带笑的面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燕顾怀。百年里,他即便笑起来,也带着一抹冷意,更不会有如此放松随意的姿态,总是时时紧绷地警惕着周遭的一切。过去她常常担忧地看着他那副冰冷的神态,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看到冰消雪融,他露出寻常人般哭笑自如的神色。但当清晨时分她在龙隐潭前看到他在一个陌生人怀中安心睡了一夜,还在瞅见自己时眨眼示意不要出声,又悄悄把头放回去装睡时,当谢琀说有没有船,他便命自己放出了通天船,献宝般拉着对方去看时,又像是方才,任由飞骨在谢琀指使下对他发起攻击时,她一颗心便急坠直下,隐忧更甚于过往——若是以往,飞骨甚至不可能近身三尺便会被他下意识以威压挡开……
“山主,你有没有想过,方才有多危险?”白樱樱神色凝重地开口,“若是飞骨没有停下来,若是他指使的不是飞骨……”
“……”顾怀愣了一瞬,骤然失笑,“你就是担心这个?飞骨怎么会伤我?若不是飞骨,也断然伤不了我。”
“你是圆满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白樱樱紧紧盯着他,他神色越是放松,便越觉焦急,“你……你就这么相信他?若他,若他不是……”
“你也来怀疑我认错人?”顾怀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色道,“过去几十年里,多少人扮作他来骗我?我有上过一次当么?”
白樱樱闭了闭眼,又语重心长道:“好,即便他真的是凌少主——他落入敌方手中已百年了,骤然回到你身边,安然无恙,却失去记忆,面目全非,难道还不蹊跷?你难道没想过,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顾怀垂下眼眸,眸中亦闪过一丝不确定:“……自然想过,幻形术么。”
“哈,幻形术!”白樱樱怒极反笑,“燕峰主,请你告诉我,多么高深的幻形术能够瞒过一个圆满期的大能?”
“……”
“你想不到,那便由我来告诉你,还有一个办法能够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即便是圆满期的大能也看不出来,”白樱樱抬眸直视着他,朱唇微动,一字一句,“那就是——夺、舍!”
“不可能!”顾怀起身拂袖,断然反驳,“他早练过涅槃焚天掌,魔气不侵,又怎么可能入魔?”
“一百年,他被困了一百年,又有什么不可能呢……”白樱樱微微摇头,眸光闪动,“你若真的不信,敢去试试么?”
“你要我劈他一掌,还是用真火烧他一烧?”顾怀脸色一沉,头也不回地抬步自她身侧走过。
“我的涅槃焚天掌是你亲自传授的,”白樱樱双手紧握,背对着他道,“你若不敢,便由我来。”
顾怀蓦地回身,一股威压轰然荡开,房中瓶瓶罐罐骤然炸裂:“你敢动他!”
白樱樱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声音微颤:“山主,我跟了您八十年,您要为了一个刚认识的人与我翻脸么?”
“……”顾怀见她身形微颤,似是极为伤心,颇觉不忍,叹息道,“樱樱,你是个极聪慧的姑娘,不要犯傻。”
就在此时,船身猛地剧烈震荡起来,仿佛被重物撞击,白樱樱身形一晃,几乎栽倒在地,顾怀将她一把拉起,转身自摇晃的船舱中冲了出去。
原来是一艘不知从何而来的画舫斜刺里冲出来,直直撞在了大船上。舫上雕梁画栋,华美异常,一片柔红软绿,莺歌燕舞,竟还有一群美人在弹唱着小曲,许多大汉已狂笑着越上了甲板,顾怀双袖一振,立时将人都掀入了海中,却还有人不知死活地接着冲过来,被白樱樱挡住。
“上啊!这可是通天船!”
一片白光爆开,谢琀与柳寸芒正与几个人于半空中战在一处。缠着柳寸芒的是几个化神期初期的修士,柳寸芒化神后期的修为尚可应付。
顾怀只顾去看谢琀,与他斗在一处的是一个合体期大能,两人境界相当。谢琀手中光芒涌动,化作万道寒光,化境术已霎时将四周变幻为天罗地网,将对方困在其中。
那人却“哈”地一笑,双指一点金网,霎时间破网而出,一跃而起,双掌上扬间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巨浪之后万把长剑朝他飞射而去。
顾怀面色一冷,身形一闪,霎时出现在他身前,春秋笔已落在他额间,却错愕地停在了那里,不可置信地瞪着双眼,呼吸骤然一滞:“凌容……”
只一瞬间,那人已大笑着向后倒飞而出,又与冲上去的谢琀战在一处。
顾怀用力闭了闭眼,再看时已分辨得极清,那人容貌上与凌容与确有七八分相似之处,神色也是一般的招摇,无怪乎他一时看错,定睛看时,却知绝非本人。
他移开目光,落在谢琀身上,骤然间双目一红——方才那一瞬间,他竟已被对方飞剑所伤,身上多处渗出刺目的血来。
顾怀脑中嗡地一声,霎时间又悔又恼,圆满期威压霎时间尽数放出,千里海面荡开一圈无形的波动,一声铮鸣,杀意四溢,天地间都仿佛静了一瞬。
不论是半空中还是甲板上,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被压制得动弹不得,许多人甚至直接跪倒,匍匐在地,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浑身是血的谢琀冷冷回眸看了他一眼,声音里一股寒意:“不干你事,不许插手。”
顾怀不知所措地僵立在原地,心里嘎登一声——糟糕,生气了。
“喂!不用这么拼吧!”对方那人狼狈避过他含怒的攻击,眼眸一转,激战间骤然向顾怀叫道,“燕峰主,我原不知是你的船。若知道是你,我断然不会带人来抢!”
“废话!”谢琀怒意更甚,身形陡然一变,霎时间竟化作一条青龙,呼云唤雨地朝他怒啸而去。
那人惊怔在原地,目光中竟闪过一抹艳羡之色,几乎被他唤出的雷电劈个正着,却被几个同伴及时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