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城池核心之处不断震荡的洞府之中,钟无笙面色苍白地睁开眼,哑声恨道:“燕顾怀。”咬牙间,已被扑面而来的大乘期威压压得浑身汗湿重衫,血液冰冷,蓦地伏地喷出一口血,双眸却死死瞪着面前的人。
眼前的青衣人仍旧是一副温吞模样,即便是震怒之中,也只是面色青白一些,比起崔渡的惊才绝艳惊心动魄,简直一碗白水般索然无味,但那平淡之中,却又好似流动着无法忽视的光芒,的确是守静彻冗,韬光韫玉。
若非如此,或许他也不会被那软弱的外表所欺骗,以为他真的束手无策。
想到此处,他眸光闪动,第一次露出一抹欣赏之意。
顾怀却被他看得心头火起,念及他所作所为,煞气暴涨,春秋笔随手一挥,一个“诛”字恰落在他眉目间,霎时间钟无笙捂着脸狂叫一声,血肉模糊间几乎晕过去,却唇齿含血,死撑着狂笑出声:“你……若有本事,便杀了我啊!你敢么?”
“你背叛师门,坑害同门,怎么能随便去死?”顾怀含怒一笑,咬牙道,“我要你在真相大白之时身败名裂地死在修仙界所有修士面前,好载入史册,遗臭万年!”话音未落,他手中拿出摘天壶,抬手便将他收了进去,“吭”地一声,紧紧盖上了壶盖。
“……你说你会杀了他。”
身后传来夏黄泉质疑之声,顾怀双掌一分,掌中离火三昧箭之光宛如旭日初升,眨眼间已轰然射向洞府深处的密室,剧震之中摧枯拉朽般令石壁化为齑粉,露出其后无数藏着魔窍的龛盒。他头也不回地踏了进去,这才答道:“当然,但不是现在。”
“……你要做什么?”夏黄泉仓皇地扫一眼这些散发着魔气的诡异盒子,敬畏又怀疑地转眸望向眼前忽然便升入大乘期的人,“难道你忘了生死城的惨案?”
“放心吧,柳寸芒会的是瞬移术,此时定已在百里之外,而有一个大乘期修士护着,你也绝不会出事。”顾怀漫不经心地答话,一面举目望着四面石壁之上那些龛盒,目光冰冷,心中有一种混杂着厌恶与仇恨的毁灭欲,与蓄满心脏的悔恨——从他进入这个世界开始,他就知道杀死这些魔是自己分内之事,也只有这样做,才能得到他想要的结局。然而他却总是沉溺于美好温存的表象,鸵鸟一般将头埋在沙子里,逃避着这种不属于普通人,而是属于英雄的任务。
或许人都是这样,对于这些危险邪恶之物,在没有伤害到自己的时候,再如何震动警惕,也难以以玉碎瓦全的决心正面相抗,始终心存侥幸,只想依靠着主角光环,被剧情推着走。直到被逼至逼仄绝地,摇摇欲坠之时,才恍然发现,原来自己做了那么多错事。
为何直到现在也没有继承正阳神体?为何当初注意到钟无笙的异常举动时没有追查下去?为何没能与吴江冷取得联系?为何没能及时在秘境中抓住穆古?又为何没有足够警惕,失手被擒?
他时常觉得燕顾怀太过自私,一心升级,不择手段,但从结果看来,似乎燕顾怀才是真正适合这个弱肉强食世界的人,他有足够的野心与毅力,能将所有心血与时间都花在使自己变强一事之上,对于一切敌对之人都足够残忍,所以他能杀出一条血路,一路走到最高之处。
也许自己这样一心沉浸在小世界中的人,即便带上光环,也做不了主角。
他曾以为自己对这个世界毫无影响,然而若不是他初来乍到之时,便自以为是地将涅槃焚天掌传给宫中所有人,又怎么会让李逐得到了功法,引出生死城之事?若不是生死城的惨案,出泉宫又怎么会这么快便与四方魔对上?
顾怀蓦地闭了闭眼,忍住心头不断泛起的自厌之感,力持镇定地在石窟中扫视一圈,五指一收,将角落中一个藏宝箱拉了过来,三两下翻出小师妹丢失的乾坤袋,接着不再细看,将整个藏宝箱都收进了须弥戒中。
此时海水已自四面倒灌而入,夏黄泉惶然道:“我们快走!”
顾怀眸中寒光闪过,掌中流火忽转,双掌雷霆万钧地同时拍向整座石窟,霎时间真火呼啸而出,只一瞬间,石窟轰然倾塌,所有龛盒碰地炸裂,其中魔窍亦纷纷烧作粉末。
正飞速自四面海水中向城中赶来的人影皆是一顿,继而爆开一片扭曲凄厉的惨嚎之声,无数道黑烟陡然间自驱壳中脱壳而出,疯狂地向下冲去,凝聚成一片落入深海的黑云,狰狞可怖至极。
顾怀一道青影立在澎湃而至的海水中,衣袂竟分毫未湿,双手用力向两侧舒展,臂上青筋暴起,周身沸腾的灵力呼啸而出,霎时间凝聚成一股巨大的排斥之力,竟生生将海水撕开一道缝隙,随着他展开的双臂,缝隙缓缓地变大,海水仿佛被两道无形之壁隔开,汹涌积蓄着不断上升,却始终翻不过他双手撕开的这道沟壑。
他眯眼望着仿佛自极高极远之处落下的天光眨眼间被一团俯冲而来的黑云尽数遮挡,心念一动,离火三昧箭已飞射而出,火光冲天,蓦地与那团黑云撞在一处,霎时间黑云之中闪过无数扭曲狰狞的面目,鬼哭狼嚎间,轰然被那势不可挡的光芒整个吞没!
顾怀心头一松,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一幕——不论如何,他总算做了件该做的事,没有全然辜负了师父们的教导。
只是若叫小坏蛋知道他以身犯险,不知又该多恼怒了……
一念闪过,他周身灵力业已耗尽,境界亦霎时落回涅槃期,双手再拉扯不住,脱力地跪倒在地,巨浪澎湃湮没而来之时,冷汗涔涔地咽下一口血,眼前一黑,几乎要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拍得粉身碎骨,所幸夏黄泉及时出手,猛地拽住他,飞速自海中一跃而出。
阳光耀眼的碧蓝海面,牧庭萱正面色煞白地踩在一把剑上,显然被这一出吓得魂飞魄散,见两人自风口浪尖中跃出,急忙伸手,蓦地将顾怀拉了过去,红着眼惶然唤道:“小师兄!小师兄!”
半晌,顾怀勉强睁开眼,低声安抚道:“我没事……快走……”
牧庭萱含泪点点头,双指捻诀,让剑身陡然变得极宽,接着将顾怀平放在剑上,令夏黄泉照顾着他,自己则起身御剑。
柳寸芒立在另一把剑上,遥遥看了三人一眼,转身欲走。
“柳寸芒!”
身后传来一声清呼,柳寸芒恍若未闻,继续御剑向外飞去。
“……江鸿!”
他身形一僵,顿了顿,回过身来,见牧庭萱泪眼朦胧地站在朝光之中,澄澈双眸洞若观火地向自己望来。
“多谢你出手相救。”双目相对间,她眸中缓缓泛起一抹江上轻烟,朦胧间却带着股决绝的寒意,一字一句,锤心刺骨,“但你帮着钟无笙对出泉宫做的那些事……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柳寸芒面上血色尽褪,仿佛被她狠狠捅了一刀,狼狈地退了一步,蓦地惨笑一声,身形霎时消失在空中,似哭似笑的声音却还回荡在海面上,“江上秋枫,雪上飞鸿,前尘尽付,流水琤瑽。”
这是齐霙远嫁他国前,给江鸿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原来真的是他……
牧庭萱双眸中霎时滚下两行泪来,猛地转身,御剑向西飞速而去,层云之上,蓦地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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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呼啸,云烟缥缈。落日流朱,余晖微暖。
顾怀挣扎着自黑暗中醒来,身体仿佛被重山来回碾过一般,抽空灵力的疲乏冲刷着四肢百骸,疼痛刺骨。
“醒了?”夏黄泉正盘坐在他身侧,忙翻了翻乾坤袋,递来数颗仙丹。
顾怀一手接过吃了,一手撑在冰冷剑身之上坐起来,眯眼四顾一圈,云海染金,四面茫茫,在望见双眼通红的牧庭萱时霎时清醒过来:“……小师妹?”
牧庭萱立在剑端,侧着身子,勉强冲他笑了笑:“小师兄,你还好么?”
“……”顾怀又瞅了一圈,不见柳寸芒,心中顿时明白过来,暗暗叹了口气,张口道,“其实柳……”
“不要说了,小师兄,”牧庭萱回过身去,乌发在风中微扬,声音轻似云烟絮语,“他做了那样的事,我怎么能原谅他?”
……你若真这么绝情,又怎么会把他放跑了?
顾怀摇了摇头,起身站在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欲要开解两句,却不知说什么。
牧庭萱却吸吸鼻子,面色苍白地微微一笑:“没关系的,小师兄……一碗黄泉水下去,什么都好了。”
顾怀迟疑又担忧地看着她,江鸿与齐霙上辈子就死生不复再见,好不容易找到,难道就这么放弃了么?
“我已经想清楚了,”牧庭萱望着远方一片落日,乌黑的双瞳也被夕光映得通透,失神喃喃道,“就像昙花一现……太美好的东西啊,总不会拥有得太久。”
顾怀心中蓦地一阵狂跳,用力拍了拍她的头:“小姑娘说话做什么老气横秋的,快别想了,瞧瞧这是什么?”说着便一翻手,将她的乾坤袋递了过去。
牧庭萱惊喜地自顾怀手中接过,翻了翻,果然出泉宫的东西都还在,用力抱在怀中,蓦地落了两行泪,又笑起来,哽咽道:“太好了……这下,爹不能骂我了。”
顾怀失笑,心中却顿时涌起一股浓重的担忧,遥望着日落尽头,想到不知远在何处的望归崖上或许已硝烟四起,便觉一股寒意自心间自冲发顶。
想到此处,他忙驱动神念,在内府中传讯石上刻下一句“我出来了,你在哪里?”,传给了凌容与。
过了许久,通幽古阵中一片寂寂,并无半分回应。
他一颗心狠狠一沉,乌眸惶然转了一圈,忽疾声道:“……婪真镜呢?”
牧庭萱会过意来,忙取出婪真镜,拿在手中,双指一点,灵力灌注间叫道:“出泉宫!”镜面一荡——漫天飞霞之中,远在天边的望归崖顿时出现在二人眼前。
“爹!”牧庭萱眼眸一亮,已在黑压压一片人中望见了牧应秋。
顾怀紧拧着眉头,心高高提起,瞧着镜中对峙在出泉宫之外的两拨人马。
往日里宁静的望归崖,此时却已被立在云端的千军万马重重围困。乾元门,明夷山,风地观……还有无数他不认得的门派,声势浩大得令他骤然想起六界峰进攻菩提灵界的场面。
为首一人一身黑衣,神色倨傲,冷笑间高声道:“我诛魔盟是禀修仙界万千修士之愿,荡恶除魔,难不成出泉宫屹立百载,便不可一查?!”
“庄跃渊……”顾怀咬牙,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义正言辞的反派,霎时间不寒而栗,“他怎么会进了诛魔盟?”
“呵,”身后夏黄泉一声嗤笑,“他不仅是诛魔盟的人,还被诛邪卫推为五大诛邪使之首,你难道未曾耳闻?”
顾怀愣了一瞬,怒极反笑:“……怎么可能?”
四方魔的人,竟被推为诛魔盟之首,这是何等荒诞讽刺!
怒意沸腾中,他脑中骤然闪过一个念头,霎时间浑身热血都冷了下来——等等,诛魔盟之人都练涅槃焚天掌,他能进去,说明他并不是魔……他不是魔……
四方魔的人,不是魔……
他脑中一声惊雷,顿时响起某个魔临死时说的话,霎时间冷汗涔涔——他的涅槃焚天掌测得出魔,测得出人心么?诛魔盟中纵然没有魔,可与魔同流合污的人呢?
仇独眠与牧应秋立在崖上,身后是十几个师父,皆是面沉如水,一副背水一战的神色。
牧应秋扬声道:“要搜宫亦未尝不可,只是诸位修士还请先散去,由十数名诛邪卫入内一搜即可。”
“十数名?”庄跃渊哼笑道,“流炎灵归阵何等可怕,我只怕一入魔窟,即为白骨,又搜得出什么来?”
仇独眠怒道:“可笑,难不成你们所有人一起进去,那我出泉宫又算什么?”
齐蕴真朗声斥道:“庄跃渊你这老贼,难不成你还想带着乾元门的弟子进来放肆?”
云归天冷冷道:“想入我出泉宫,除非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不错!”司空磬和数十名师兄弟站成一排,挡在崖前,仿佛要以血肉之躯誓死抵抗,在成千上万的修士面前,却好似螳臂当车一般,悲凉又壮烈。
顾怀一眼扫过去,又细细看了一遍,满心燃烧的悲愤都化作了一片冰凉惊惶——凌容与人呢?
日沉月升,漫天星辰之下,群山之中传来激斗之声。
白衣与蓝衣上下纷飞,光芒爆裂间已缠斗着战出数千里。
“你不是魔,为何为魔做事?”一声铿鸣,凌容与指尖在长剑之上划过,剑身暴涨,与对方金剑抵在一处,霎时划出一片火花,剑尾一当,生生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回剑一点,人已急退而出。
云彻骨一抹血痕,冷笑一声,捻诀指天,凌厉地向下一挥,刀剑齐坠,寒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