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磬不愧是皇族出身又在江湖上混过的人,一番话说得豪气干云又鼓动人心,仿佛一个传/销现场。
但一转眸,他的笑又凝在了嘴角——不远处的荷叶上,站着一个青衣人。
水阁里的人一贯非常解放天性,日神祭已过,此刻所有人的衣服都是乱七八糟的。许多人都像司空磬一样解开衣衫,只着雪白的里衣,把外衫绑在腰上,也有人披着外衫不绑腰带,还有人把两边长袖绑在背后,露出胳膊。女弟子多嫌弃青衫不好看,此刻更是一片花花绿绿各色的薄衫。燕顾怀的衣服本来倒是很整齐,但是一天蹉跎下来,也是又脏又皱,只有这一个人仍旧规规矩矩,干干净净,斯斯文文地站在那里,含笑看着众人。
这人就是水阁里性格文静内向,有点懦弱,刚被顾怀抢了日神赐福的大师兄迟弦郁。
顾怀挠了挠头,有些不忍:“迟师兄。”他记得这个人物,迟弦郁是真的倒霉,遇到带着男主光环的燕顾怀,他不管怎么努力都比不过对方,所有的好事都轮不到他,最后因为争强和嫉妒之心走上了万劫不复之路,最后当然和所有炮灰一样被燕顾怀打死了。
想想今日,他昨夜一晚上没睡,卯足了劲要代表水阁和山殿的钟无笙抢日神赐福,结果被燕顾怀半路截胡,而水阁中所有人都在为燕顾怀欢呼,这是何等的心塞。
众人都循着他目光看去,一时间也都静了下来,场面十分尴尬。
迟弦郁却驱使着荷叶浮进,对众人安抚地笑了笑,红着脸道:“大家想的不错,燕师弟抢到了日神的传承,这虽是件好事,但我须得承认,当时我的心中确有不平。论修为,论资质,我自问不比燕师弟差。”
“大师兄……”
他摆手制止了欲开口的人,接着道:“不过,得知他将功法公之于众的时候,我就不这样想了。扪心自问,我做不到。”说着他转过身,忽伸手拍了拍顾怀的肩,诚恳道,“日神的选择,是正确的。如果没有一颗普照万物之心,又凭什么获得日神的传承呢?”
“大师兄说得对!我也做不到哈哈!”“大师兄心胸宽广,日后自然有别的机缘!”“大师兄最棒!”
顾怀心中大为震动,对方的眼神真诚坦然,显然是真心的。没想到这个书中死于嫉妒好胜的人物,会有这样宽宏单纯的时候。
迟弦郁已经回过身去,扬声笑道:“好了,那大家就别担心我了。今日我们水阁胜了山殿,出泉宫全宫上下新添了一门功法,是不是该庆贺一番?”
气氛又重新热烈起来:“是!”
迟弦郁笑看了顾怀一眼道:“今日的好事,都是谁带来的!”
“燕顾怀!”
司空磬抢过话头: “那我们该不该敬他一碗!”
“该!”这一声简直吼得震天响。
司空磬抚掌叫道:“美人师姐!”
不远处的楼阁上,一个满头白发,慈眉善目的老奶奶笑着敲了敲窗棱,温声道:“敬水阁,敬燕顾怀,敬兄弟姐妹!”
一瞬间,所有人的手上都凭空出现了酒,酒量小的是一杯,酒量大的是一碗或一壶,千杯不醉的是一坛。酒的种类也是花样繁多,竹叶青,梨花白,女儿红……全是各人最爱的那种。千百种酒香混在一起,实在令人闻闻就沉醉不已。
司空磬手上就拎着一大坛千日醉,顾怀手上则是一壶梨花白。
“敬水阁,敬燕顾怀,敬兄弟姐妹!”
“干了!”
忽有一人叫道:“干了这碗酒,跟着顾怀走!气跑山殿猪,打死乾元狗!”
“哈哈哈哈!”
“千古名句啊老王!”
顾怀跟着大笑起来,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水阁真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所在,就算是为了这群可爱的人,他也愿意不再去想那些想不通的疑问,成为一个真正的燕顾怀。
被司空磬领到房中,顾怀才发现他的房间并非清晨那间通铺,那是必须静候日神祭却熬不了夜的师兄弟们打盹的房间,而他的房间是个单间,在第二层东面。
司空磬一把把他推进去,叮嘱道:“去换身衣服,泥里滚了似的,别忘了今晚十五,待会儿昊蚩同你去啊,记得叫上小师妹。本尊得去帮三师弟摆摊去。”说着就走了。
顾怀应了一声,回头打量自己的房间,约有三十平米,房门左侧是一张窗户,窗下有一张书案,案上摆着笔墨,右面靠墙摆着一张简单的木床,床头床位几个红木柜,正中间一个屏风,转过去一看,木桶里的热水还冒着烟。
顾怀感动地看着那桶热水,转过身,发现了一面镜子。
镜子里的人正看着他。
顾怀不由抬起手:“嗨,燕顾怀。”
书中对燕顾怀容貌的描写只有几句,大概意思是个帅哥。顾怀仔细端详这张脸,高鼻梁,加上有棱角的脸型,虽说稚气未脱,也能看出是个英气的长相,偏又配了一双杏眼,笑一笑,嘴边还有个笑涡,一下子又显出几分飞扬的淘气来。
顾怀觉得奇怪,杏眼和笑涡,和他自己原本的长相倒是一模一样,脸型和鼻梁却又变了,这倒不像是彻底换了一张脸,像是整了个容。
挤眉弄眼半天,待他洗干净收拾好,取了一身干净衣服换上,恰好便听见门外昊蚩焦急的喊声:“小师兄!快点儿!月亮都出来啦!”
“来了来了。”顾怀踏出房门,一抬眼就瞧见一轮巨大的银月挂在一片星海中,清辉流转,美得令人目眩,以至于他怔愣了许久,才发现昊蚩正趴在前面的栏杆上往下望。
书中的确有提过月市,每月十五,水阁中人都会在这巨大的翊鹤湖上欢闹,仿佛在人间的灯会一般,卖一些匪夷所思的东西,玩一些新奇古怪的游戏,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交易。燕顾怀就曾在月市上买到过几样极珍贵的法宝。
不过顾怀此刻却无暇去想那些法宝的去向,而是被湖上那流光溢彩的热闹景象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此时巨大的湖面上仿佛凭空出现了一个繁华的闹市,欢声笑语,火树银花,远远看着灯火摇曳,人头攒动,像是他去过的中秋庙会。
昊蚩早忍不住了,见他出来拽着就要往下跳。
顾怀挣扎着问:“小师妹呢?”
“早下去了!”两人从空中一跃而下的时候,昊蚩漫不经心地说,“二师姐她们三缺一。”
一脚踩空的时候顾怀还心怀忐忑,但那股熟悉的气力及时地从内府升了起来,比起他慌慌张张从山上往下逃的时候显得更加稳定,他再试探着吐纳了几次,果然整个人很稳地飞了下去。
……看来小混蛋误打误撞倒是真的让他学会了运气。
一落地,昊蚩就着急忙慌地拉着他往人群里冲,嘴里嚷着:“快!我的丸子要没了!”
顾怀跟着跑了几步,觉得哪里不对,低头一看,原来所有人脚下都是水面,踩上去縠纹圈圈,脚下就是水中的月影,却又不会沉下去,步步生辉。
两侧都是五花八门的小摊,顾怀一边走一边新奇万分地四下打量。
“来看一看啊!各色仙兰缝制的云衣仙裙!”
“湖底莲心果,清凉可口,静心养神,不甜不要钱!”
灯火阑珊间,几乎没人还老老实实穿着统一的青衫,女孩子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人声笑语不断,铺面上的东西更是千奇百怪,无奇不有,仙草灵石,符咒法器,奇食玩物,琳琅满目。
顾怀看得眼花缭乱,一会儿摸摸这边发光的环佩,一会儿瞧瞧那边冰棱般的武器,新奇极了,随手戳了戳某个铺上一个会动的巴掌大的小人,眼前就出现一个美人的幻影,娇滴滴地笑:“官人,你做什么嘛!”说着就往他身上倒。
顾怀又惊又窘,转身就跑。昊蚩哈哈大笑着跟上,冲他挤眉弄眼:“小师兄!那个小木傀做得挺精巧,怎么不买下来!”
顾怀瞪他一眼:“你不是要买什么丸子吗?”
昊蚩一拍脑门:“看迷了眼,差点忘了!”说着又拉着他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终于挤到某个铺面上,大声嚷道:“十串水晶五味丸!两串烤的,两串甜的,两串炸的,两串冰的,两串海鲜的!”一面掏出几块下品灵石递过去。
对面铺上的人接过,冲着他笑:“小师弟啊,吃这么多,我怕你迟早长成丸子。”
昊蚩笑眯眯的:“长成丸子怎么了?好吃又好看!”
顾怀认出这人是不久前一起喝酒的师兄弟,也跟着唤了声“师兄”。
对方也瞧见了他,忙道:“燕师弟也要丸子么?来来,随便吃,不要钱!”
“张师兄!你也太偏心了!”昊蚩抱怨了一句,又笑了起来,“哈,我刚买的一半是给小师兄的!你把钱还我!”
张师兄白他一眼,十串丸子一齐扔出去:“做梦!”
昊蚩七手八脚地接了,顾怀也接过五串,笑道:“谢谢你请我。”
昊蚩大惊,忙伸手来抢:“小师兄!”
打闹一番,顾怀终究是抢到了一串丸子,拿在手上兴致勃勃地研究——这是一串很像冰糖葫芦的吃食,只不过每一颗丸子都是透明的,呈不同的颜色,内里裹着不同形状的内核,有的像是神兽,有的像是花草,整个看着像一串琥珀。他手上这串是冰的,吃起来是水果冰淇淋的味道,很好吃。
炸过的那种泛着金黄,昊蚩正嚼得嘎嘣脆,另一只手上还举着几种其他味道的。
顾怀吃完手上这串,回味地舔了舔嘴唇,忍着没去跟他抢。
书里对月市的描写只有寥寥数语,很快就直奔主题,让燕顾怀买到了自己心仪的法宝,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东西。
“你吃这么多,不会妨碍辟谷吗?”
“当然不会了,”昊蚩换了一串烤的,被辣的嘶嘶地吸气,“辟谷辟的是人间的五谷,咱们吃的这些都是修仙界原产的东西,吃进去全是灵气,不仅对修行无碍,反倒有益呢。”
原来是这样。
顾怀点点头,想起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既不是人间也不是仙界,而是一个独立存在修仙界,夹在天地之间。如果说仙界在大气层之外,那么此刻他大约在平流层吧。
“别想了,再来一串吧!”见他走神,以为他还在担心,昊蚩大方地分出去一串。
这串是海鲜味的,透明的丸子里是各种鱼虾和珊瑚。
顾怀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吃了,心想燕顾怀也有灵石,应当是装在乾坤袋里,可惜他还不知该怎么拿出来,可得回去好好研究,修仙也是要钱的。
月市的摊铺摆做一个圆形,里三层外三层,外面三层多是些吃食玩物,衣服装备之类,里面三层则是各种娱乐休闲,地下交易。
绕进里三层,远远就见搭着一个台子,许多人在下面围坐着看戏。
两人探头探脑地往那热闹处挤,走两步便见左边一个麻将馆,几个仙女一般的美人正在搓麻将,右边一个算命的摊子,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坐着喝茶,仙风道骨地捋胡子。昊蚩一眼瞧见牧庭萱在麻将桌上,笑嘻嘻跑过去:“小师姐!手气如何?”
“来得正好,”牧庭萱恰好将一张牌翻过来,冲他眨了眨眼,麻利地把牌一推:“胡了!清一色杠上花!各位师姐承让了!三十上品灵石!”
“哎呀,你这手气!”
“不玩儿了不玩儿了,咱小师妹看来是要从‘麻将道’入道成仙了!”
说着几人都笑了起来。
“小师姐,走吧,跟咱们去逛会儿!”
“你们司空师兄呢?怎么没瞧见?”
“他帮三师兄摆摊子去啦!该在轮回镜那儿吧!”
“走走,咱们也瞧瞧去!”
顾怀远远瞧着他们寒暄,正要走过去,却被身旁的算命先生拉住了手:“奇怪奇怪,看你的面相,似乎是枯木逢春,这手相嘛又不对,死则死过,却又是晨昏倒转,山河倒流,恢复如初……咦,这是怎么回事?”
顾怀一惊:“这位师兄,我有什么不妥?”
那人捋了捋胡子,神色困惑:“师弟啊,你这命相颇为怪异啊。”说着竟然收起幻术,露出了年轻的真容,凝重道,“师兄学艺不精,不能窥得一二,要不,下次五行术课上,你让俞夫子帮你瞧瞧。”
“多谢师兄。”顾怀讪笑着应了一声,收回了手,转身朝昊蚩那边跑去,心虚地想,还是算了吧,万一瞧出来我不是燕顾怀怎么办?也不知这算借尸还魂还是移魂大法,合法吗?燕顾怀本人的魂魄又到哪去了呢?
他一时又陷入一万个疑问里,被昊蚩一行拽到戏台子前才回过神来,然后就被惊呆了——这群人在看电影?!
准确地说,不是电影——台上是一面巨大的圆镜,镜子里幻化出许多人影,左右各四个字,“镜外一瞬,镜中千年。”
“小师兄,你还没见过这个吧?”一行人找了位置坐下,牧庭萱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