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殿中人道:“呸,只知道听好话!”
俞夫子喝止了两边的人,捻着胡须笑道:“好了,这个梦,两种解法皆可,并无矛盾之处。楼小约之解,解的是今时与来日,凌容与之解,解的往日与今时。”
顾怀五体投地,这位才是神忽悠,却听他又问:“那么凌容与的梦中又是何种景象呢?”
顾怀一凛,瞥一眼凌容与和善的微笑与友好的眼神,知道这个问题答不好自己会过得很惨,想了想,不知为何十分不愿意将他梦里的东西说出来,斟酌了半天,方含糊道:“……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记得……天空中飞过了一群鱼。那景色很漂亮,我忍不住出声赞叹,他发现了我,我就醒了。”
水阁中人哈哈大笑:“空中飞鱼!”“小子,你若想看鱼,不如搬我们水阁来吧!”“鱼多得是!”“还可以清蒸红烧!”
虽然知道水阁弟子一贯如此喜欢吐槽,但听见他们语气中的丝丝嘲讽和看轻之意,顾怀心底还是生出几丝不悦,刚才那个纯净又绚丽梦境给他带来的震动还没消退,刚想出声维护几句,就见凌容与勾起唇角,眼神不屑:“那是幻色飞鳞,食云而生,能吐烟霞,性喜静,居于至清至净的碧空里,七界之中也只有我圭泠界有。你们水阁的鱼?”
水阁中人被他的描述惊了惊,对于这种生物他们的确闻所未闻,一时竟忘了反驳。
凌容与转过头看着顾怀,脸上写着“皇恩浩荡”四个字:“这本是你们水阁中人,永远也见不着的鱼。”
“……”顾怀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觉得梦境里那个干净漂亮又有点令人心疼的孩子瞬间消失,他又一点都不可爱了。
俞夫子似乎没闻见适才的火药味,笑眯眯道:“那么谁来解这个梦呢?”
“……”一片寂静。
顾怀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毕竟他隐瞒了大段实情不报,这个梦估计没人解得准了。
没想到牧庭萱站了起来,照着书上念:“梦见鱼上天者,大吉,文人梦此,飞黄腾达;将士梦此,耀武扬威……”
山殿一弟子道:“夫子,他梦见的鱼不是普通的鱼,仍能照书上梦鱼的解法解么?”
俞夫子高深莫测地说了句废话:“也可,也不可。”
越来越像神棍了……
顾怀没忍住,投过去一个质疑的目光,立刻就引火烧身。
俞夫子慈祥地看着他:“顾怀,既是你入梦,不如由你来解。”
顾怀:“……”我能拒绝吗?
顾怀环视一圈,所有人都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
水阁弟子:加油,说死他!我们知道你可以的!
山殿弟子:看你怎么瞎掰。
昊蚩不停地做口型:大凶!大凶!
凌容与:呵呵,敢说你就说。
顾怀苦思冥想了一会儿,终于小心翼翼道:“其实……既然这种飞鳞只在圭泠界有,那我想,这个梦的意思就是……他想家了……吧。”说着先飞速瞟了凌容与一眼,他的脸上有一丝惊讶之色,不知道是“咦,他说的竟然有点道理”还是“咦,他还挺会编的”。
下面的人发出一阵恍然大悟,又失望又信服的“啊……”
两个老师都拍了拍他的肩,一个说:“解得不错。”另一个说,“有没有兴趣跟我学入梦术?”
顾怀讪讪地笑了笑,一蹬腿跳回了石团上。
就在这时,忽见空中雷电一闪,强烈的白光令众人都忍不住挡了一挡,接着便听“啊——”地一声痛呼。
顾怀惊慌地看过去,便见石台上凌容与双手双脚皆被紫色的雷电束缚了起来,神色愕然,差点摔倒,俞夫子和魏师父忙扶着他,目光都是惊讶不解。
“怎么回事啊?”所有弟子都惊骇不已地看过去。
“凌容与。”一个黑影出现在半空的雨幕中,气势压人,仿佛黑云沉沉。
顾怀眯着眼,认出那是一身黑的仇独眠。
仇独眠的脸色已经不能用不好来形容了,简直是怒极生霜,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凌容与,仿佛想把他吊起来打。
凌容与也没被这样刀子一般的目光看过,一时间怔愣在那里,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么罪过,仓皇无措的模样竟有些可怜。
魏子宣拧眉:“仇殿主,这是怎么回事?他是我的弟子。”哪有人闯到别人课上,一言不合把人弟子绑起来的?
“凌容与!你干的好事!”仇独眠开口,声音宛如雷震,“这是你的东西,是不是!”说着将一个东西含怒往下一掷,几乎砸到凌容与身上。
凌容与下意识躲了躲,那东西落在石台上,登时四分五裂。
顾怀担忧地站起来,远远认出那团稀巴烂的东西是他昨天做好的幻灵灯。
“是……”凌容与仿佛明白了过来,又仿佛仍旧不解,脸色一白,颠三倒四道,“出什么事了么?我只是将它放在云师父洞口,想同师父开个玩笑。它只能颠倒昼夜而已,我……”
仇独眠牙齿咬得咯咯地响:“你知不知道你师父昨日恰好渡劫,你织的好梦境!他未能及时感应劫云,睡梦中差点被雷劈死!”
众人哗然大惊:“天哪,云师父没事吧?”“原来昨夜是云师父在渡劫!”
“好在当时宫主感应到有人渡劫,命我去瞧,否则云归天今日焉有命在!?”仇独眠恨恨瞪着凌容与,怒斥道,“你一贯任性妄为,我念你年幼无知,不曾深究,哪知你变本加厉,如今竟闯出这样大祸!”
凌容与面无血色,瞪着眼睛,颤声道:“师父如何了?”
仇独眠闭了闭眼,压着怒火:“云归天,如今只剩涅槃境初期修为。”
“天哪!”众人哗然大惊。
“我记得云师父原是化神境后期的!”“这下他闯大祸了!”
“叫他没事找事!”
“这可怎么办啊?”
顾怀心中狂跳,难怪仇独眠气成这样。一个化神期的大能在修仙界已极为少见,亿万人中约莫不会超出百人,他记得整个修仙界里进入大乘期的只有十个,都在七界峰,而进入合体期的,出泉宫只有两个,就是殿主和阁主,高深莫测的宫主不知道是什么境界,而乾元门却有五个合体期的修士,正因如此,乾元门始终压了出泉宫一头。昨夜云归天渡劫若顺利,便能升入合体境,可以说对于出泉宫是一份极大的助力。偏偏却被凌容与破坏了,不仅没能多一个合体境的大能,反而少了一个化神境的修士。修仙一事,逆水行舟,一旦不进反退,是件极为危险的事,进时一步也要十年百年,退时却可能一泻千里。云归天如果道心不稳,甚至可能毁去一身修为……
顾怀攥着手紧张地看过去,脑中一片混乱,完蛋了,小坏蛋这回闯大祸了,不会被逐出宫门吧?!
凌容与的避雨术早在被紫电束缚住时便已失效,此时浑身湿漉漉地,凌乱的乌发贴在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失了神采,怔怔看着地面,仿佛不相信似得喃喃着“怎会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狼狈至极。
顾怀从没见过这样的凌容与,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心酸来,好像见到一朵自己常常偷看的开得极嚣张的花被风雨打折了一样。
仇独眠狠狠一挥手:“凌容与,你闯下大祸,今日起立刻去小孤峰面壁静修十年!”
顾怀猛地抬头,惊骇地瞪着他,心底忍不住偏向凌容与:十年?!修仙界这刑罚会不会重了点,这是未成年人,况且是无心之失,又没出人命,十年也太夸张了吧?
其他人不似他这样想,都在窃窃私语:“活该!”“云师父修炼一个境界,兴许用了二十年三十年呢!”“就是,叫他仗着圭泠界惹事!”
凌容与却好似没听见,魔怔一般,嘴里喃喃着:“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忽然抬起头来,眼眸好似两团燃烧的火,神色却忽的冷静了下来,“这盏幻灵灯是我亲手所做,符纹也是我亲手所画,灯蕊是一颗中品莲心石。我不过是筑基期修为,最多不过使他醒来时怔愣半分,又怎么可能魇住一个化神期的大能,令他对雷劫一无所知?”
“还想狡辩!”仇独眠气得发抖,“昨夜是我亲自赶去打碎这盏灯,方让云归天自魇中醒来,这还有假么?”
凌容与缓缓站直了身体,侧头回想,神色越发镇定:“不可能,师父不可能被我的幻灵灯魇住,我画的是天地遂心符!化境者,变幻的是周围之景而非入困者之神魂,这与魇术毫无干系啊!”他抬眸直视着仇独眠,“我要见云师父,只有他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倒振振有词!”仇独眠被他气笑了,厉声喝道,“云归天至今未醒!我不管你有多少狡辩,先去小孤峰呆上十年,再来说话!”话音一落,猛地抬手,将人凌空扯至身侧。
顾怀心中一紧,便见那四个跟班猛地冲了上去,口中“少爷”“公子”“师兄”“师弟”乱叫一气,竟敢去仇独眠手中夺人。
仇独眠正在气头上,一掌一个,瞬间将四人打翻在地,接着冷笑一声,五指一捏。
凌容与失色惊叫:“不要!”
四道银光自那四人脑中浮起,收入仇独眠手中,接着那四具倒下的躯体也都呆呆傻傻地飘起,毫无知觉地跟在仇独眠身后。
仇独眠冷冷道:“这四个傀儡的一魂,我先收着,你若不服,只管叫你父亲来要!”
众弟子大吃一惊,原来这四个人只是四个傀儡,只有一段魂魄!
“……他们不是傀儡” 凌容与低着头,声音很低,仿佛知道没人会相信他的话,有些伤心失望,“……师父不是我害的。”
众弟子还在议论纷纷,幸灾乐祸或大仇得报或事不关己。
顾怀抬头看着那两道人影消失在云里,眼眶一红,脑中交替着少年平日嚣张的模样与适才无措的神情,感觉整个人没入水中,胸腔中堵着一口气,上下不能,难受极了,半晌忽没头没尾地喃喃出声:“我信……”
他怔怔看着半空的雨,脱口而出之后心底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意气,一颗心狂跳不止,像是霍地浮出水面,胸口滚烫,笃定地对自己重复了一次:“我信你。”
接着他便转过身,不理会昊蚩疑惑的问话,向山下狂奔而去。
第九章 迷离孤云间
水阁的藏书阁在这一片水榭最居中的阁楼上。空山新雨后,书阁中一股潮湿的木香。
满头白发的老人将书本一本本摊开,弯下腰,放在铺满阳光的一角晾晒。
这场雨一连下了许多天,今日方才放晴。
书阁中空荡荡的,顾怀放下手中的书册,走过去帮忙。
“多谢。”老婆婆冲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絮絮道,“你的师兄们总说这些书勿需晾晒,一个法诀即可。我想你应当也学过,那个……”
“……大光明咒?”
“哈,不是。”老婆婆想了一会儿, “啊,是召水诀,将一处水召至他处。”
顾怀笑了笑,低头随手翻了翻地上的书。
“可他们不知,晒书并不止为了将潮气驱散。”老婆婆笑眯眯地将又一本书递给他,看着他趴在地上,摊开放好,“也为了让这些书吸取一些日月精气。”
顾怀继续铺着书,心不在焉地应道:“是么?”
“这五日里你总来……好了,今日先晒这些。”老婆婆递过最后一本书,看着他站起身来,忽问道,“你找到需要的东西了么?”
“找到了。”顾怀勉强扯了扯嘴角,眸光一黯,“可那些也许并不能证明什么。”
老婆婆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拉着他坐下:“你在找什么?”
顾怀看着眼前的老人,她有些精瘦,白发都盘在脑后,挽做一个优雅的发髻,肤色很白,却布满了皱纹。她有一双很美的眼睛,睿智又温柔,嘴角常常含笑,亲切又和蔼。这就是司空磬口中那位“美人师姐”。顾怀还依稀记得几句书中对她的描写——陆朝雪是一个落魄书生的女儿,家道中落只能卖花为生。她年轻时倒也是位清秀佳人,不过一生漂泊,几经离散,终失所爱,年至花甲,偶得仙缘,方知自己原有仙根。她心性淡泊,又通晓世情,出泉宫的事大大小小,竟无一件能瞒过这位不动声色的老人。
“陆师姐,”顾怀饱含期望地看着她,“您说什么灯可以魇住一位化神期的大能呢?”
“原来你在查这个……”陆朝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想,这几日你已找到了一些记载。”
顾怀蹙着眉:“我只查到,幻灵灯的确是由莲心石与天地遂心符制成,莲心石燃烧时有锁神之功效,天地遂心符则可根据施法者的心意扭曲周围的环境,使得被困于其中的人所见所感与外界毫不相同。凌容与说的没错,这类似于化境术而非织梦术,根本不会让人魇住,只是令人醒来时被周围的环境所迷惑罢了。”
陆朝雪沉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