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仍闹哄哄的,凑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把蔡东家给忙坏了。
孟七七手执黑子凝神思索,“啪”一声落子,思绪转了个弯儿,又回到了起点。
“到底是谁呢,这么看我不顺眼……”孟七七喃喃低语。
“你不是自诩仇人一千,你能记一千零一个吗。”沈青崖道。
“去。”孟七七横了他一眼。
沈青崖便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相信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可我也不会做什么青天大老爷啊,这是大师侄才爱干的事儿。”孟七七发愁,很发愁,絮絮叨叨地念道:“他从前也不这样的,从前爱抽刀子砍人,如今愈发沉稳了,改用嘴皮子教别人做人。你说再这样下去,十几年后他会不会变成个脾气又臭又硬的老学究?”
沈青崖无奈摇头,“你啊,别被他听到了。好好的一个君子端方,怎的到你嘴里就变成老学究了。”
“我这不是未雨绸缪么。”孟七七道。
说曹操,曹操便到。
陈伯衍回来了,带来了调查的结果,道:“我去看过了,那个高人确实是个十岁不满的少年郎,身边只带着一个老仆。据说是外乡来的,刚进京不久,今日恰好路过林府,见人可怜便在门口提点几句,当时许多人都看见了。”
“外乡人,十岁不到的少年郎,对神京的形势那么了解?”孟七七千百个不相信。
“去见见?”沈青崖问。
孟七七望向陈伯衍,道:“现在人在哪儿呢?”
陈伯衍道:“在西林书院,他是今年来京赶考的秀才。”
“秀才?这可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孟七七站起身来,整了整衣领,笑道:“走,我们去会一会这位堪比神童的少年秀才。”
半个时辰后,林氏众人一路敲锣打鼓抬着棺材赶至公主府门口。他们个个披麻戴孝,哭声悲恸,引得无数路人驻足。
公主府却在鬼罗罗的授意下大门紧闭,一概不管。
同一时间,孟七七三人行至西林书院,询问前来进京赶考的少年秀才。负责招待他的一位夫子问他为何寻人,他便说:“我观那少年骨骼惊奇,正适合修仙,遂来见见他。”
于是乎,不过半刻,西林书院有位新来的学生被仙君瞧上了的消息不胫而走。学生们无心念书,都在猜测究竟是哪位幸运儿有此机缘。
正游览西林胜景的孟七七对此不发一言,陪同的夫子却在心中叫苦——若学生们自此惦记上修仙,无心学习,可不妙啊。
得赶紧的把这尊大神给送走。
于是,名叫唐察的学生被迅速唤至孟七七面前,夫子谆谆叮嘱道:“小唐啊,孟仙君有话同你说,你好好听着,知道吗?”
唐察年岁过小,夫子本有些担心他会不小心冲撞了贵人,不过唐察表现得谦恭有礼,沉稳得很,让他放心不少。
“那便请夫子暂时避一避吧,在下有些话想单独与这位小公子说。”孟七七道。
“仙君请便,若有事遣人喊我一声便成。”夫子识相离去,于是西林书院这最有名的四道花园里,便只剩下了孟七七一行与唐察四人。
三位仙君,一个小秀才。
三个人目露打量,一个人平静不语。
良久,孟七七问:“你从何处来?”
唐察答:“从敏洲同县而来。”
孟七七:“来神京所为何事?”
唐察:“想考状元。”
孟七七:“你觉得你能高中状元?”
唐察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道:“我想试试。”
孟七七也笑了,道:“大夏从未出过如此年轻的状元。”
唐察认真答道:“所以才更要试一试。”
“若我要你跟我去修仙呢?”孟七七问。
“我现在只想考状元。”
“有志气。”说罢,孟七七侧头看着沈青崖,道:“考状元比修仙难多了,是不是?”
沈青崖略作思忖,道:“对你来说,是的。”
孟七七挑眉,遂即计上心头,对唐察道:“这样吧,你与这位子鹿兄比一比才学,若你赢了,我便相信你能考中状元,不逼你随我修仙,如何?”
沈青崖无奈,让他去与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比试,总觉得欺负人。
唐察却没有任何不满,果断问道:“敢问仙君,比什么?”
孟七七大手一挥,“琴棋书画,经史子集,随便你挑。”
沈青崖:“……”
唐察:“那就比棋艺吧,明日上课恰好要考校棋艺。西林书院的师兄们个个棋艺精湛,我先向仙君讨教一二,心中好有个底。还望仙君不吝赐教。”
他既然这样说,沈青崖倒不好推辞。左右孟七七不是真的要收徒,他便伸手道:“请。”
四道花园,三生亭,两个棋手,打了一个赌。
打赌的人是孟七七,与他对赌的人是陈伯衍。若沈青崖胜,则孟七七胜,沈青崖便要替他去当神京的青天大老爷。
第105章 花与棋
观棋不语真君子。
孟七七自诩是个小人; 那张嘴从开始到现在就没停过。他倒不是对棋局有什么高见; 而是一直在与陈伯衍分析神京的形势,当着唐察的面; 毫不避讳。
但唐察真的很沉得住气; 丝毫没有被孟七七打扰; 棋风稳健,竟与沈青崖杀了个不相上下。
孟七七愈发好奇; 甚至怀疑这张年轻的皮囊下; 是否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正如鬼罗罗那样,修炼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邪功; 一年比一年年轻。
可唐察虽有些少年老成; 却又不似鬼罗罗那般邪性。整个人的气息也很普通; 没有任何元力流动的痕迹。
孟七七看向陈伯衍,陈伯衍摇摇头,两人都没有什么发现。
此时棋局已臻至白热化,黑白两色的棋子胶着一片; 孟七七仔细端详许久也无法轻言输赢。沈青崖和唐察下得都很认真; 思索的时间越来越长; 神情越来越专注。
难得的是两人棋盘上杀得你来我往,彼此之间的气氛却平和安宁。
“啪哒。”又一枚棋子落下,在黑的白的棋子纵横交错间,春日的风忽然吹来一片粉色花瓣,与唐察的尾指擦肩而过。
他忽然笑了笑,小小少年郎的眉眼明媚而温柔。
沈青崖见此情景; 眸光亦温和许多,道:“茶花还开着啊。”
“四道花园里种了许多十八学士。”唐察道。
“倒也应景。”沈青崖说着,拈起一颗棋子落下。
唐察瞧着那落子处,在心里赞一声“妙”,思忖片刻,又落一子。
“好棋。”沈青崖飞快跟上一子。
两人你来我往,亭中很快便只剩下清脆的落子声。
天光云影在他们的指间掠过,黑白成世界,花瓣落无声,妙极,美极。
最终,沈青崖以半目取胜。唐察输得心悦诚服,甘愿听从孟七七安排。
孟七七当然不可能真的收他做弟子,便道:“只赢半目,险胜罢了,不作数。我们改日再来找你切磋。”
唐察并无不可,点头应下。
临走时,孟七七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听说你在林府门口为人指点迷津,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唐察答道。
“你给我惹了一个大麻烦,不怕我报复你吗?”孟七七问。
唐察点点头,“怕的。但对于林家人来说,那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孟七七笑笑,随手摘下一朵十八学士放在鼻下闻了闻,道:“果然是一朵好花,可是花虽好,一旦折下来便没什么意思了。你小小年纪便立誓考状元,想必文采是极好的,那么林家的状书便由你来写吧,到时候呈上御案也好看些。”
唐察的目光落在花上,最后移到孟七七含笑的眼,垂眸道:“学生知道了。”
暮春的神京,天气渐渐燥热,挺过严寒的花即将谢了,更为艳丽的百花却正要盛开。
快要走出四道花园时,孟七七望着满园的花,忽然说道:“传说尧光帝曾在城外种了百亩花海,花下葬着无数叛军贼子的尸体,他活着的时候,每一年都会派军士采下花送到为国牺牲的将士们的坟头,聊表心意。”
“花海?我好似不曾见过那么大片的花海。”沈青崖道。
孟七七耸耸肩,陈伯衍便道:“花海没了,变成了乱葬岗。”
沈青崖嘴巴微张,而后叹息道:“那可真是可惜了。”
“等着吧,乱葬岗上又要添新人了。”说罢,孟七七回眸望了一眼亭中的唐察,而后大步离去。
片刻后,一阵冷风刮过,茶花又落了几朵。
一个灰袍老者出现在唐察身后,恭敬地垂手而立。唐察手中还拈着方才飘落在棋盘上的那瓣茶花,若有所思。
良久,他摊开掌心任那片花瓣被风吹走,道:“天姥山的沈青崖果然与传闻中别无二致,是位弹琴饮露的雅士。这三个人,难为他们能凑到一块儿去。”
老者不说话,只静静听着。
唐察又顿了一会儿,无奈道:“察叔,即便我借了你的名字,你也不用不跟我说话啊。”
灰袍老者,即真正的唐察低下头来,道:“唐察不敢。”
“罢了,你本就是个闷葫芦。”季月棠道。
又过了一会儿,季月棠又一个人说了起来,“孟七七跑来敲打我,偏偏那么巧的选在四道花园,这花园里又偏偏种着十八学士,他说改日再来,还会不会来?”
“同他们下下棋还挺有意思的,不过下次我想与孟七七下。小瓶子的棋太烂了,棋品又不好,我这月影斗篷送了八百次都没有送出去。沈青崖的棋路又太平了,孟七七的应当更有意思一些。”
“你说我明日与同窗对弈,要不要让让他们?”
“还是不了,毕竟是要考状元的。”
“改日需去拜访一下鬼罗罗,他当年没考上状元,一定耿耿于怀……”
“……”
风吹过,隐约的人声又散了。西林书院里,再次响起了朗朗读书声。
公主府处,仍是一片闹腾。
林氏众人堵了大门口,齐声喊冤。这本该由负责神京防卫的禁军出面管制,可颐和公主把禁军得罪狠了,于是除了第一批抵达的禁军象征性地在旁边负责警戒外,其余巡逻的禁军队伍都极有默契地避开了公主府所在的这条街。
此事关乎公主殿下,禁军也不敢擅专呐。
孟七七三人在路口附近停留了一会儿,见公主府大门紧闭,便又转身离开。此处由战叔派人盯着,只要保林家人不死,孟七七便不必理会。
他心里明镜似的呢,林侍郎若真的心中无鬼,为何急匆匆上吊自杀?若公主殿下真的一点活路都不给他们,余下一家四口怎么可能全部安全抵达吉祥客栈。这其中要么林姑娘在撒谎,要么就是暗中仍有他人相助。
“我更倾向于是公主殿下被人摆了一道。”孟七七道。
此时已是黄昏日落,三人在百花楼要了一个雅间。吉祥客栈暂时不回去了,孟七七怕又有苦主上门堵他。
陈伯衍道:“公主殿下要惩治林侍郎恐怕是真的,但林家来向小师叔求助这件事,恐怕另有推手,而且不止一个。”
沈青崖蹙眉:“除了唐察,还有别人?”
孟七七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冷眸沉思,道:“唐察太显眼了,他当时与林家人说话时根本没有避讳,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得见。如果他是幕后的那个人,也未免太不谨慎。而且再怎么说,他都只是一个小孩子。”
“那会是大将军孙涵吗?”沈青崖道。
孟七七摇头,他也不确定。
恰在这时,有人在窗外轻叩,孟七七警觉地望过去,道:“大师侄,去看看。”
陈伯衍打开窗,发现是鬼罗罗如同一只夜蝙蝠般从屋檐上倒挂而下。鬼罗罗抱着胸,不满地看着陈伯衍,道:“让开。”
一开窗便看见这张讨厌的脸,着实晦气。
陈伯衍亦不喜欢他,道:“你可以不来。”
鬼罗罗翻了一个白眼,整个人如同流质的影子般从陈伯衍身边挤过,待行至桌旁,才又恢复原貌。
孟七七观赏着他这处戏法,揶揄道:“今天的鬼先生怎么想到要敲门了?”
鬼罗罗大大方方地坐下,回道:“有求于人,自然得礼貌些。”
孟七七便惊讶地张大了嘴,似乎不认识鬼罗罗一般。
鬼罗罗挑眉,道:“你这便太夸张了。”
“不夸张,一点儿都不夸张。”孟七七摇头,笑道:“您求人,什么时候不是抱着施舍的态度去求的?你说是不是,大师侄?”
陈伯衍冷冷地扫了鬼罗罗一眼,道:“小师叔所言极是。”
鬼罗罗若不是真的有事与孟七七商谈,此刻一定亲自把他的嘴给缝上,用老太太纳鞋底的大粗针给缝上。
还有陈伯衍,拉到后厨去宰了。
“别废话,你小疯狗如今都成青天大老爷了,我进屋敲个门有甚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