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七七可猜不透如今的陈芳君心中在想什么,任陈伯衍低头替他系上衣带,问:“你说因为我触碰了你的剑痕,所以你又恢复了一点记忆?”
“正是。”陈伯衍抬头,正色道:“当初我觉醒之时,小师叔就在我身边,对不对?我十八岁才觉醒剑体,是陈家历代觉醒者中岁数最大的一个。本来族中已经断定我只是个普通人,而且越晚觉醒,觉醒失败的几率越大。”
孟七七没有说话,兀自走到桌边坐下,却不动筷子。
陈伯衍便上前为他布菜,待那饭碗里的菜叠得如小山一般高,孟七七才道:“之前不是我不肯细说,只是你并未恢复记忆,我不想多谈。”
多谈矫情。
孟七七不想像个怨妇一样把他为他做过的事一件件拎出来讲,他是个倔的,于感情方面更容不得一点瑕疵。若是让这位传闻中的君子因为感激或自责回到他身边,他能恶心得吐出来。所以孟七七一直把握着分寸,循序渐进。
“其实你自己已经推断得七七八八了吧?”孟七七问。
陈伯衍点头,道:“嗯。在张家采石场被追杀时,我的本命剑已经碎了。其后一年我与你们同行,尝试修复本命剑,我的剑体便是在这时觉醒的,是不是?”
孟七七道:“没错,本命剑彻底碎裂对你的影响很大,初时你根本已经连我都打不过。不过你因祸得福,在一年后成功重塑本命剑时,觉醒了剑体。但是——”
孟七七话锋一转,沉声道:“那伙人一直没有放弃对你的追杀,你正值觉醒的关键时刻,高烧不退,忽冷忽热,状况很不好。于是我带着你躲了起来,由子鹿带着你的令符前去请陈家搬救兵。”
“他知道我的来历?”陈伯衍记得他当初是瞒着的。
“他可不是我一个乡野间来的毛头小子,与你相处一年,哪还猜不出你的来路?只是他怕我生气,便总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我,谁知还没说出口便飞来横祸。”
孟七七的语气不无自嘲,顿了顿,才又继续说道:“总之,那时怪我太天真,以为能带你躲过去。谁知道我的那点小伎俩根本不够看,不过两日便被人寻到,那时我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班门弄斧迟早玩完。”
陈伯衍见他仍在开玩笑,心中却无半分喜意。可他刚想开口,孟七七便斜睨了他一眼,道:“长辈说话,晚辈不要插嘴。”
那日的情形,除孟七七外已无人知晓,因为知情者都死了。
孟七七是单纯,可他并不蠢,藏身的地点是他精挑细选的,里里外外被他布下了无数陷阱,更有沈青崖留下的法宝助阵。
只是敌人来得太快了,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起初那些陷阱与法宝还能抵挡一二,可太阳下山之后,防御一层层告破,寒气入体,孟七七觉得身上的血痂都冻得像冰块。
他不是没想过带着陈伯衍逃跑,可一方面陈伯衍的身体根本经不起折腾,而且剑体觉醒之时周遭的天地元力会有变化,他们又能逃到哪儿去;另一方面,他太弱了,不会御剑,更别说带着一个成年男子躲过重重搜捕。
破庙之战本就是背水一战,孟七七已经把能用的招都用上了,即便心有不甘,也只能如此。幸运的是,陈家人在见到沈青崖之前就已出发寻人,可不幸之处也正在此。
当时孟七七已经去了大半条命,所有陷阱、法宝业已失效,他咬着刀,拖着陈伯衍往后门去,几乎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可陈伯衍的觉醒已到了关键时刻,周遭的天地元气忽然暴涨,化作银色的剑痕在他的眉心显现。
孟七七跪坐在地上喘着气,不知该惊喜还是绝望。
那银色的元力真的很美,衬得陈伯衍比第一次见面时更加俊朗。孟七七原本心中还有些小得意,似他这般无牵无挂出身低微的人,根本不怕世人的毁谤,能捡着这么一个俊俏的郎君,很厉害了。
他从不去追问陈伯衍的来历,因为心里还幻想着他与自己一般无牵无挂,这样一来,他们便是彼此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
高门大户、天之骄子,那离他多远啊。
他虽心怀远大,可从未猜透仙家的早膳吃的是窝窝头,还是灵芝仙草。
追兵再度追上来了,斜里寒光乍现。
可孟七七的四肢已经僵硬无力地仿佛不是自己的,他来不及细想,本能地朝那寒光撞去。“哐铛!”一声刀剑落地,来人被孟七七撞开来,连退数步。
孟七七则滚落在地,手刚好触到刀柄,余光瞥见左边又有两个人冲陈伯衍杀去,他连滚带爬地拿起刀冲过去,“滚开!!!”
孟七七去得非常快,危急关头爆发出的力量与凶性硬生生盖过了对方。
他一刀毫无技巧地横劈过去,刀卡在对方的肋骨上拔不出来,他便双眼赤红地一脚蹬过去。“砰!”那人被踹得撞在柱子上,而孟七七的背上也被人砍了一剑。
孟七七整个人踉跄了一下,霍然回头,赤红着眼睛如恶鬼一般。
那偷袭者被他看得怔愣了一下,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人还没有倒下。下一瞬,孟七七便朝他冲了过去,双方气势此消彼长,孟七七的疯子打法着实让人心惊胆战。
“我叫你……滚啊!”孟七七怒喝着,嗓音沙哑,如有鲜血在喉中翻涌,断断续续。他已经杀红眼了,揪住离陈伯衍最近的一个就往死里打,没有刀就用拳脚,拳脚使不上力就用头去撞,状似疯魔。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他给我杀了!”领头的已是暴怒,只是一只小疯狗而已,竟能抵挡至此,还让他们折损数人,说出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谁知孟七七又掷出一物,霎时间烟尘四起,呛人口鼻。
厚重的烟雾暂时遮挡住了陈伯衍周身缭绕的银色元力,孟七七死命地拖着他继续往外跑,能拖一刻便是一刻。
可额角上流出来的血渗进了他的眼里,他几乎看不清路,身上也没有力气了。
前面是个门槛,平日里他稍稍抬脚就能跨过去的门槛,此时此刻对他来说就是一道天堑。他半个身子趴在门槛上,双手勾着陈伯衍的胳膊用力地拖,却死也拖不过去。
“醒醒……”孟七七一边拖一边哀求,几乎要哭出声来,“你醒醒啊!”
老天爷似乎也感觉到了他们的困境,天地元力涌动得愈发频繁,几乎将他们包裹在内。
可这丝毫不能阻挡敌人的进攻。
孟七七已经丝毫也使不上力了,他的眼前是黑的,胸膛里仿佛灌满了刀片,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攻击来袭的时候,他只能勉强爬到陈伯衍身上,把头靠在他肩窝,用自己的背去迎敌。
他很累了。
陈芳君的怀里很舒服。
如果他将要死去,他愿将这里当作他的墓穴。
可是死亡并没有来临,陈家的人及时赶到,救了他们。
那时的孟七七已经爬不起来了,但他满心欢喜,好不容易睁开眼想要说话,却被人粗暴地从陈伯衍身上踢开。
一个端庄漂亮的妇人及时救下他,双方发生了一番激烈的争执。
可孟七七听不大清了,他只能勉强把那些人的脸都刻进脑海里。那个妇人是陈伯衍的母亲,而那个踢了他一脚的人,叫陈无咎。
他似乎很紧张陈伯衍的安危,可那又怎样呢?孟七七每次想起来都要发笑。
他们最终把陈伯衍带走了,一群人行色匆匆,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片刻不能多留。
陈夫人临走前匆匆给他服下一粒救命丸,并给他留了一瓶丹药。孟七七恍惚间能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掌抚过他的脸颊,有人在他耳边说:“孩子,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那声音很温暖,像是娘亲的声音,如果他记忆中那个脸庞都已经模糊了的娘亲真的存在的话。
是啊,我要活下去。
我拼死护下来的人,你们凭什么将他从我身边带走?
孟七七的脑袋打结了,可丹药却让他获得了重新站起来的力气,他顺着那些人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陈伯衍的气息对他来说很熟悉,他知道他就在前方,认准了方向就不会回头。
可茫茫天地间,很快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步履蹒跚地走着,在野草横生的小路上,逐渐忘记了来路,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记得向前、向前、不断向前。
生如逆旅,滴血成花。
抬头看,漫天繁星,大爱无情。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度跪倒在地上时,一个浑身带着酒气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
他蹲下来笑着打量他,一张嘴,喷了他满脸酒气。他说:“我看你追了陈家那帮人足足两个时辰,跌倒了七八次,虽天资极差,但勇气可嘉,血多命硬。我叫周自横,你要不要跟我修行?”
第100章 夜来客
故事停在周自横处; 酒香顿时掩盖住了血腥味。
孟七七扫了一眼方桌; 却没看到酒壶,顿时不满道:“怎么没有酒?”
陈伯衍道:“空腹喝酒不好。”
“无妨。”孟七七现在是真的想喝; 便催促道:“你去给我拿一壶来。”
陈伯衍不动。
孟七七挑眉; 道:“使唤不动你了?”
“小师叔; 菜都要凉了。”陈伯衍劝道。
“那又如何,人都有死的时候; 更何况菜。”孟七七说着; 干脆从须弥戒中取酒。这些可都是周自横存在他这儿的好酒,喝一壶少一壶。
陈伯衍却又按住了他打开壶塞的手; 道:“小师叔三言两语便将往事带过; 然后呢?你伤得到底有多重; 之后又去了哪里,陈家是否再为难于你,你都不打算与我说吗?”
孟七七瞥向桌上的红烧鱼,反问道:“你吃一条鱼; 还要问是从哪条河里抓上来; 鱼流了多少血吗?”
“这不一样; 小师叔。”陈伯衍缓缓地单膝跪地,似无奈,又似心疼地抓住孟七七的手,语气坚定,道:“你愿不愿意说,与我想不想知道; 是两回事。”
“这确实不同。”孟七七不可否认。这是一段陈伯衍完全不记得的往事,他当时昏迷着,再如何想也是想不起来的。
但是,自从孟七七知道自己体内留有陈伯衍的元力保护之后,这些都不那么重要了。
他忍不住伸手抚上陈伯衍的脸颊,坏心地捏了捏,道:“大师侄,你有这份心,不如想想以后怎么孝敬我。”
捏一捏,又捏一捏,芳君的脸颊肉太少了,但是很有弹性。
陈伯衍也不恼,问:“好玩么?”
孟七七回答得极不走心,手指挑起陈伯衍的下巴,左右看了看,道:“马马虎虎吧。”
马马虎虎的结果,便是他猝不及防间被陈伯衍抓住衣领往下一拉,他失去平衡往陈伯衍身上扑,双手下意识地撑在他肩头,嘴唇贴着嘴唇,如投怀送抱一般。
“唔!”孟七七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陈伯衍身上,难以挣脱,但他大约是饿了,一口咬在陈伯衍唇上,凶得很。
可陈伯衍非但没有放开他,反而吻得更凶了。对付小疯狗最好的办法就是任他凶,你只要比他更凶。
将他压回椅子里,用你的气息包裹他。不要去管唇上的伤口,既然是他咬出来的,就让他自己把渗出的血舔进去。
门外传来沈青崖的敲门声,可谁都没有回应。
孟七七急得去拍陈伯衍的肩,可陈伯衍不为所动,大手从背后钻进孟七七的衣服里,沿着脊椎往上,细数着他身上的疤痕。
“是这些吗?”他低声问。
陈伯衍的手指很凉,孟七七整个人一怔,下意识地往前躲避。可前面就是陈伯衍的胸膛,他还半跪在地上,牢牢地把孟七七圈在怀里,问:“这些疤都是为我留下的,是不是?”
长着茧子的粗糙手掌,细致地抚摸着那一道道伤疤,带起轻微的颤栗。
孟七七耳朵微红,揪着他的衣领低头斥道:“你可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放开我,大、师、侄。”
大师侄不听话了,箍着他的手稍稍收紧,道:“我们能不能不玩这师叔师侄的游戏?”
“你之前不是喊小师叔喊得很恭谨么?”孟七七冷笑,一把推开他,理了理衣领,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道:“甭跟我套近乎,老子忙得很。”
陈伯衍无奈苦笑。
孟七七便朝他勾勾手,待他靠近,低头在他眉心剑痕处落下一吻,笑道:“这是赏你的,大师侄可要乖乖听话。你若在人前还这么没规矩,小师叔会将你逐出师门的。”
说罢,孟七七扬声道:“是子鹿吗?进来吧。”
沈青崖已在门外等候良久,当他进来时,孟七七与陈伯衍已恢复常态,他便识趣地啥也没有多问,开门见山道:“四海堂的人来了,还带了许多贺礼。”
“四海堂?谁?”孟七七立刻坐直了身子。
“一个叫屈平的副堂主。”沈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