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平以前总觉得他念叨得太烦人了,却又觉得这样的老大也挺可爱的,可今日他却只觉得这一幕尤其可怖。
季月棠仿佛再次把自己说服了,眼中的困惑渐渐消失。他又笑了起来,认真地看着屈平,说:“我就是季月棠啊,如假包换。”
那一刹那,屈平浑身的汗毛都竖起,寒芒在背。
轰隆的巨响还未平息,百花楼四周的屋舍在那惊天的反击之下几乎被夷为平地。房子倒塌了,断垣残壁之间夹杂着修士的尸体,左一块,右一块,血肉淋漓。
可季月棠就在这样的背景下,笑着说:“我就是季月棠啊。”
这让屈平觉得荒谬至极,捂着心口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此时,季月棠忽然举目望向神京某处,勾起嘴角,露出一丝玩味。随即他抓住屈平的后衣领把他拎起来,带着他迅速远去,连地上的鬼罗罗和萧潇都没有管。
鬼罗罗和萧潇都还活着,两人咳嗽着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和碎石站起来,彼此都是一身狼狈。
“追!”鬼罗罗厉声呼喝,可鬼罗的杀手们已死伤大半,后脚敢来的修士们望着如此惨状,更是惊骇得忘了动作。
萧潇拦住了鬼罗罗,“现在去追只能是送死!”
鬼罗罗的目光却如尖锥刺入他的眼底,“现在不杀他,以后更难杀。论杀人,我比你在行,滚开!”
萧潇被他一把推开,转瞬间,鬼罗罗已消失洒金街上。
与洒金街隔了半个神京的天宝阁内,阿秋望着远方扬起的尘土,道:“陛下,你看到了吗?现在的神京已经不是你的神京了,无论是谁都能在这里撒野,他们眼中,哪儿还有你这个陛下呢?”
皇帝面沉入水,脸颊却因刚才猛烈的咳嗽而呈现出病态的红。但他虽然愤怒,却并未丧失理智,反问:“那你呢?你又何曾把朕放在眼里?”
“至少我来找你了,不是吗?”阿秋笑道:“至少我还记得你,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让你在这宫城内像只虫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皇帝铁青着脸,不说话。
阿秋任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如果我说,我能让你离开神京,你当如何?”
“你说什么?”
“离开神京。像个真正的帝王一样,荡尽敌寇,与日月争辉。”
皇帝盯着阿秋,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若说阿秋之前的话只是让他感到愤恨,但却不足以让他丢弃身为大夏国君之尊严的话,那么他现在抛出的饵,却让皇帝真的心动了。
他的不甘真的只是对他人的愤恨吗?
不是的,皇帝心里其实很清楚,他多是在怨恨自己罢了。曾几何时他也是个心怀天下、渴望一展宏图的年轻人,他也曾被周自横那样的人赞赏过。
他一直渴望成为周自横、尧光那样的人,万人称颂,举世赞扬,所以哪怕如今拖着病体,他也未曾对颐和下手不是吗?
他一直坚守着身为君王的底线,可到头来怎么还会变成这样?
不,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说的是真的?”皇帝的声音愈发沙哑。
“我不会让你做任何叛国之事,你只需把开启守城大阵的钥匙交给我,我立刻送你出京。”
“守城大阵?这不行……”
皇帝正欲反驳,阿秋却倏然上前一步,凌厉的目光逼迫着他,打断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从前太过惜命,你要守着神京,所以不愿离开神京半步。只要留在这里,躲在这个谁都打不破的龟壳里,你就是大夏的王,可以做无尽的美梦!可是现在你老了,也病了,等到你想走出神京的时候,你却走不出去了,对不对?多可怜啊,你终其一身,都没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尧光为后代留下的天下第一的雄城,最后却成了困住你的牢笼!”
“闭嘴!你闭嘴!”
“我为什么要闭嘴?!难道我说的都是错的吗!”
一声厉喝,带着无情的嘲笑直击皇帝的心。他整个人晃了晃,似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般,撑着窗沿弯下了腰。
阿秋也弯腰看着他,语气柔和下来,道:“我可以帮你,你会重新得到健康的体魄,走出神京去往玉城,御驾亲征。届时所有人都会看到你,你才是大夏的天子,万人称颂、举世赞扬。”
皇帝粗重地喘息着,却紧闭双眸,不答话。他在抗拒,耗尽所有的心力抗拒诱惑。
可阿秋却仍不肯放过他,循循善诱,“你大约不知道,无名剑已经到了颐和公主的手上。你做不到的事情,她已经做到了。你,开心吗?”
话音落下,皇帝的痛苦几乎要从紧闭的双眸中流淌而出。
与此同时,护阵司内,孟七七同样紧闭双眸,右手探入那微缩城池的虚影中,额上冒出细汗,脸色亦不断变白。
小玉儿紧张地在一旁为他护法,小脸紧绷,却不敢出声打断他。刚才师父找到代表季月棠的红点之后,便立刻运转法器将之锁定。
可是很快,一股巨大的波动自洒金街方位出现,那颗红点在瞬间光芒大放。师父似乎察觉到什么,脸色大变,而后立刻伸手点在那颗红点上。
磅礴的元力自他的指尖输出,不断倾轧着红点,似在与其斗法。小玉儿感受着两股力量交织产生的波动,哪怕只是触碰到一点,都觉得心惊胆战。
这种层次的交锋不是他能左右的,可眼看着孟七七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小玉儿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思及此,小玉儿立刻出去叫人。青姑就在护阵司坐镇,还有剑阁的师兄们,一定有办法能助师父一臂之力!
而此时此刻,孟七七的情况确实不大好。季月棠那一手翻云覆雨,惊醒了整座大阵,旁人或许不知道他为何会有那等威力,可守着护阵司、并且知晓了大部分真相的孟七七心中明白。
季月棠的力量,根本就来自于守城大阵!
孟七七第一次在神京见到他时,他身上毫无元力波动,看着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可陈伯衍试探他时,他却单手接住了他的攻击,不落下风。
及至今日,更是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
为何?
因为他借助的正是大阵的力量,大阵认可他,不仅为他所用,甚至还在不断地保护他。所以在这座以大阵为基的城池之内,没有任何外力能够杀死他。
孟七七一见大阵苏醒,心中便立刻下了决定——只要有大阵在,季月棠就不会死。所以他必须先毁去大阵,抑或是,把它抢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到这里各人的身份大家应该已经都看出来了吧?
小师叔是肋骨,前文已经确认了。
季月棠才是尧光,真正的季月棠已经死了,棺材里的就是他。至于尧光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请待后文详解~(不过我觉得大家应该也能大致猜得出来)
第259章 矛与盾
陈伯衍曾在春日的那场夜雨中; 唤醒过守城大阵。孟七七心知大阵的重要性; 于是在赶赴神京前,特意向他请教一二。
他曾说过; 启动大阵的钥匙就是《神京赋》。可是孟七七与陈伯衍几乎同时从《神京赋》中领悟到书剑; 又为何只有他一人能唤醒大阵呢?这千百年来; 人才辈出,难道就没有第三个人参悟了?
孟七七觉得; 关键还是在陈伯衍身上。只有他才是特殊的; 而他身上最特别的莫过于他天生剑体的特质。
值得庆幸的是,孟七七能够开始修炼; 还是托了陈伯衍剑体觉醒的福。他的秀剑本就是无妄的一部分; 两者同出一源。
更重要的是; 他从幻境中苏醒后,明显地感应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发生了某种不可逆的变化。他的修为好似没有增长,可身体里的元力气息却变了,就连秀剑的模样也发生了轻微的变化。
这种变化代表着什么?孟七七还不能确定; 但现在就是验证的时刻!
他毫不犹豫地像那个红点伸出手; 元力与神识齐齐向其扑去。那一瞬间; 孟七七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坠入了云层,厚重的云雾遮住了他的眼睛,阻挡着他的前行。
他咬咬牙,神识化作尖锥狠狠地向着云层之下刺去。他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但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任何人、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神识的尖锥刺破云霄; 排山倒海的元力便如尾羽,不断地向下、向下、向下。
不多时,一股刺痛出现在孟七七的脑海中,可他浑然不顾,反而尝试着在这不知道是幻境还是思维迷雾中的凝聚自己的本命剑。
云巅之上,有狂风呼啸。
凛冽罡风刮得他识海掀起巨浪,秀剑几度凝结,却又几度溃散,震得孟七七脸色苍白。
可他哪里会信这个邪,他此生最痛恨别人告诉他“这件事你做不到”。
老子纵横天下,还用得着你来告诉我?
孟七七发了狠,丹田内元力尽出,不等一柄秀剑凝聚成型,第二柄又来了。而后他咬咬牙,把心一横,这些秀剑便尽数刺入云霄,剑光所及之处,云翻雾涌。
你用浮云遮我眼,我便将天幕捣烂,看谁狠得过谁。
狠劲一上来,秀剑就变得格外亢奋。它的行事作风与其主人一般无人,丝毫与“秀”字不沾边。
无数把秀剑捣入云层,裂的裂,散的散,可那一往无前的气势却无可比拟。
只要往下、再往下!
终于,厚重的云层开始消散,孟七七的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城池出现在孟七七的脚下,他只是往下望了一眼,便瞧见某一处的屋顶上站着一个人。
城中有那么多的人,距离又那么遥远,可孟七七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在玉林台。
季月棠好似也察觉到了他,在目光及身的刹那,抬眸回望。
两人四目相对,感觉既诡异又荒诞,处处透着一股“宿命”的味道。可偏偏,孟七七最讨厌这种味道。
于是他毫不犹豫、迅速且果决地凝出了又一把秀剑,当空掷下。
这一把秀剑不再脆弱易碎,它有着最流畅漂亮的线条,仿佛来自神明的鬼斧神工。它以最快的速度,破开风、破开雪、破开一切看得见看不见的宿命牵扯,将所有光亮都汇聚在剑尖一点,决然地刺向季月棠。
银亮的剑尖倒映在季月棠的眼眸里,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并不显眼的凝重,仍像之前一样抬起手,五指张开,“轰——”
剑尖刺中透明的屏障,或是称呼它另一个名字——壁垒。
弹指间,孟七七业已来到了季月棠的身前,抓住剑柄,一步跨出。
剑尖聚集起白色的风旋,再次一往无前地袭向季月棠。
季月棠足尖轻点后退半步,单手负在身后,于刹那间侧身必过锋芒,而后抬手弹指一挥。
那真是轻巧至极的一个弹指,弹在秀剑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悦耳动听。孟七七却犹如被重拳打中,五脏六腑一阵翻江倒海。
他闷哼一声,却并未后退。两人在瞬息之间交手数招,四溢的劲风碾压着周遭的一切,飞沙走石间,亭台倾覆、石板寸裂,落叶如飞剑飘扬,片片可伤人。
孟七七对上季月棠,论实力定是不及他的,毫无意外地落了下风。好似无论他出什么招,都无法攻破季月棠的壁垒。
可孟七七却愈战愈勇,一次比一次凶狠,一次比一次更全力以赴。
季月棠从始至终都背着一只手,嘴角含笑,仿佛在逗弄一个正在发脾气的小娃娃。
“你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不杀我!”孟七七双目紧盯着季月棠,一个交错间,问出了心底一直以来的疑惑。
白面具作恶多端、杀人无数,侯暮云死了、朱婆婆死了,如今连大师兄都死了,可与他们打交道最多,从来都冲在前头的孟七七还活得好好的。他与屈平、十七等人都交过手,现在又轮到季月棠,可除了十七因为周自横的关系对他抱有天然的敌意,另外的人身上根本没有杀意。
恰如此刻,季月棠连还手都没有!
“真正的季月棠已经死了!你看清楚我究竟是谁!”孟七七再次欺近,秀剑狠狠压向季月棠的肩膀。
季月棠抬手用小臂挡住,眉头微蹙,笑容终于有了一丝收敛,道:“你是我的肋骨,终将会回到我的身边,我为何要杀你?”
“你怎么了,怎的也开始像小平子一般胡言。”他又道。
孟七七与他隔着薄薄一层壁垒相望,却仿佛隔着一道万丈鸿沟,“你错了,我是孤山的小师叔,是陈芳君的人,我永远都不可能回到你身边。”
话音落下,孟七七咬破舌尖,鲜血将体内的元力催至癫狂,汹涌如猛虎般扑向剑尖,企图凿破壁垒。
在这样的猛攻之下,季月棠终于被逼退一步,脸色微变。但是很快,他的表情又恢复如初,沉静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