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他已然虚弱至极,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像一只受伤的幼兽。
孟七七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迈动步伐走到病榻边,透过还未缝合的伤口看着那根肋骨与尧光自身的骨头神奇地开始接合。
片刻之后,那根肋骨便已经完全长好了,只有根部那一条细纹还昭示曾经发生的一切。
孟七七看着,看着,心底忽然生出一个呼唤。那呼唤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让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是它在呼唤。
是那根肋骨。
与此同时,西林书院内。
季月棠坐在他最常坐的那个廊下,望着忽然开始飘雨的天空,脸上露出丝丝怅然。
形容憔悴的屈平从拐角后转出来,拉下兜帽,目光深深地望着他,声音沙哑地道:“老大,我回来了。”
季月棠转头看他,“回来这么久了,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屈平不回答,他的眼眸里仿佛有无尽的疑惑。
“想问就问,不要吞吞吐吐的。你素来爽快,怎的连这个优点都不见了?”季月棠说着,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道:“过来坐吧。这天气不好,略显烦闷,正好可以与你说说话。”
屈平听见他熟悉的语气,眼眶微红,可他终是在季月棠身侧停下了脚步,没有坐下,垂眸问:“孟七七是谁?你又是谁?”
第253章 雪满山
季月棠望着眼前的屈平; 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痛苦的愁容。
连大大咧咧的屈平都变成这样了吗?
季月棠不由捂住心口向下的位置; 问:“大夏将倾,你不开心吗?”
屈平却将他的这句话理解为心虚; 进一步质问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孟七七是谁?他根本不是什么尧光转世; 可他身上怎么会有妖兽的味道!”
话音落下,雨下得更大了。
雨水打湿了屈平的衣衫; 他却毫无反应; 只是死死地盯着季月棠。他忽然间想起与季月棠重逢的画面,尧光一统天下之后; 他与同伴在秘境中东躲西藏; 深怕被修士发现; 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某一天,本该死了的季月棠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将他们带出秘境,
他永远不可能忘记季月棠向他伸出手时的笑容; 那是暗无天日的秘境中唯一的一缕光。
这是他的老大啊; 是他给了他们新生; 予万民以救赎。
他怎么会有问题呢?
可是他越是不愿去想,就越是控制不住地要去想,无数的回忆几乎要把他的脑袋撑破,而那些以往被他忽略的疑点也浮出水面。
老大曾经是那么单纯善良的一个人,怎会变成如今这样疯狂而嗜杀?
他曾那么希望这世上不会再有厮杀,又是花了多少力气去救尧光。
屈平死死地盯着季月棠; 双眼通红,眼眶里甚至泛出了泪光,“老大,你告诉我好不好?我保证不再闹你,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阴山秘境里的那具尸体不是你,对不对?”
闻言,季月棠的眸中露出一丝苦色,笑了笑,说:“你真傻啊。”
“是,我是傻,你就不能骗骗我么!”屈平几乎是用吼的,半伤心半愤怒地瞪着季月棠。
季月棠没有再说话,眼中的苦色却越来越浓,渐渐变成了深切的痛苦。他紧紧抓着胸膛的衣裳,似是要把自己的一颗心抓出来,待屈平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不对劲时,汩汩的鲜血已然从他的胸口冒出。
“这、这怎么回事?!”屈平大惊,连忙奔过去扶住他。
“没事。”季月棠虚弱地摇摇头,目光遥望着天宝阁的方向,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来,喃喃道:“大约是我的小肋骨又在闹了……”
“肋骨?”屈平心中一凛,似乎想通了什么。可季月棠胸口的血越流越多,几乎把他的整只手都打湿,让他急得根本无暇多想。
他连忙把季月棠抱进屋内,掏出丹药喂到他嘴边,却被季月棠推开。屈平看着他半身染血的模样,急得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你吃啊、快吃啊……”
“我没事。”季月棠仍是那句话,整个人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卧榻上,目光游离没有焦点。他望着屈平,却似透过屈平望着他背后的风景。
可是那风景中的人呢?
他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夹杂着痛苦的茫然,末了,他缓缓道:“我就是我啊……否则我还能是谁呢……”
另一边,孟七七在回忆的幻境里,握住了那根肋骨。那一瞬间,所有汹涌的感情都向他扑去,悲伤的、欢喜的、绝望的、无奈的,充斥着他的脑海。无数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同样在他的眼前闪过,最终定格在尧光那张绝望而痛苦的脸。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边哭着,一边将肋骨刺入季月棠的心口。那一颗颗眼泪混杂着他脸上淌下的鲜血滴落在白色的肋骨上,溅出梅花点点。
“对不起……”
尧光的眼神闪烁着,晦暗莫名,孟七七却看得分明——这个人像是已经病入膏肓。他的心病了。
亲手杀死一个你发誓要保护的人,那种仿佛把人撕裂得痛苦,能让人的灵魂都发出哀鸣。
这个人,还恰恰是他走上这条路的原因之一。
那他这一路走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孟七七仿佛能深刻地感受到尧光内心的想法,彷徨、痛苦、无助,却又不得不坚持。那一瞬间他是尧光,又是季月棠。
他不可能同时是两个人,所以他只能是那根在他们两个的身体里都待过的肋骨。
他体会过他们的心酸苦楚,见证过所有的悲欢离合。
他曾救过尧光,也曾杀死过季月棠。
可他仅仅只是一根肋骨吗?
孟七七的眸光里掠过一丝茫然,他不由低头望着床榻上的尧光与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季月棠。
他似乎……只是这两人的故事里的一个沾满了罪孽和因果的物件罢了,他现在要变回去了吗?
思及此,孟七七略显无措地站在营帐中,不知时间流逝。而那根肋骨被他紧握在手中,骨头上零落的红梅在不断地散发着微弱光芒,如同呼吸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个时辰,或是一天,甚至是更久,孟七七皆呆立不动,握着那根肋骨恍如失了灵魂。
忽然,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师父!师父你醒醒!”
“师父!”
呼喊声由远及近,让心处混沌中的孟七七骤然惊醒。他像个溺水者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想起了陈伯衍,还有沈青崖、小玉儿、师父、大师兄等等,那一张张脸鲜活而生动,每个人都是他真实存在过的证据。
是了,他是孟七七。
不管他曾经是什么,他都已经是一个完整的人了。陈芳君说过,他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天下第一小师叔。
他这样想着,手中的肋骨忽然开始发烫,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光芒。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却觉身体一阵摇晃,再睁眼时,发现小玉儿就在他身边,甚至连青姑都在。
“这是……怎么回事?”孟七七分明记得青姑应当在五峰岭,可他越想,脑子就越痛。
小玉儿急忙抱住师父,紧张地看着他,深怕他又晕过去。
青姑苦着脸解释道:“师父,你已经昏迷了一月有余。”
“一个月?!”孟七七错愕,目光扫过窗边,又倏然怔住。
窗外在飘雪,皑皑的白雪将宫墙覆盖。整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再无别的颜色。可孟七七记得分明,在他忽然陷入回忆幻境时,外面在下雨。
他挣扎着站起来,不顾小玉儿的阻拦赤脚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一切怔愣出神。
不,现在不是发愣的时候。一个月过去了,神京变成什么样子了?五峰岭呢?剑阁的大家呢?
孟七七头疼欲裂,蓦地又想起他在陷入回忆前听到的一句话——大师伯他去了。
他霍然回头,充满希冀的目光望向青姑,“你大师伯如何了?还有你师兄师姐们呢?”
时隔一月,青姑再次听人如此问起,鼻头不由发酸。她无法忽略孟七七话里的颤抖,悄悄握紧了拳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巴巴地看着他,“师父……”
青姑的反应,让孟七七的一个心沉入谷底。可他仍不信邪,仍要继续问:“你告诉我,他们究竟怎么了!”
青姑避不过去,咬咬牙,道:“师父,大师伯他已战死在五峰岭。阁里的师兄师姐还有叔伯长辈们,也去了大半。”
闻言,孟七七瞪大了眼睛,整个人晃了晃。
这怎么会呢?他不过就是在回忆的幻境里停留了一会儿,走了个神,怎么回过头来时,大家都不在了?
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能是这样!
小玉儿忙扶住他,红着眼眶难过得快要哭出来。孟七七见他如此,只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这一定神,他便感觉到了自己的虚弱。
也是,昏迷了一月有余,是该虚弱得很。
“师父你先坐着,我马上给你端热水和吃食来!”小玉儿抹了把眼睛,风风火火地跑了。
“师父……”青姑走到孟七七身边扶着他坐下,孟七七这才发觉自己还在天宝阁内,脚下还是季月棠曾经铺上的厚实毛毯。
这可真是……大梦一场啊。
他复又望向窗外的飞雪,青姑的声音随即在耳畔幽幽响起,“这雪是大师伯刚去的时候开始下的,到现在一直没有听过。”
青姑还清楚得记得五峰岭上的每一个细节,薛满山一直坐在剑篱后,一边指点徒有穷,一边尽全力抵挡着愈发疯狂的妖兽。
他坐下去了,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无论妖兽冲击得如何凶猛,他就如大海中的一颗礁石,巍然不动。又如一老迈夫子,喋喋不休地恨不得将所有的东西都教给他的学生。
他一直坚持了十二个时辰,这十二个时辰里,被夷为平地的五峰岭上堆起了尸山遍野。这里面有妖兽的尸体,也有人类的尸体,剑阁的弟子们轮番上阵,晶石、丹药一大把一大把地消耗,可也架不住妖兽大军不要命的冲击。
敌人真的太多了,多到令人心生绝望。他们只能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到了最后几个时辰,戴小山甚至放弃了全线阻挡的计划,任周围落单的妖兽越过他们直奔神京,而他们留下来,拖住大部队。
戴小山重伤昏迷,生死一瞬间被师弟们从五峰岭上抢了回来,至今仍在修养。
薛满山却没能回来。
“你说他没能回来……是什么意思?”这一次,孟七七不止声音在抖,就连手指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们大约还剩下二三十人,大师伯为了让我们安全离开,自己一个人……”青姑声音沙哑,愈发地说不下去了。
师兄弟们都杀红了眼,她是少有几个还保持清醒的。她知道自己的责任,哪怕再不忍心,也只能拖着大家一起走,把薛满山留下。
“走啊、走啊!”青姑御着飞剑,摇摇晃晃地拖着徒有穷和另外一个师弟离开。她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已经尽力了,可仍是不敢回头望一眼五峰岭。
直至飞出老远,她按捺不住心底的渴望回了头——漫山遍野的妖兽冲过了尸山血海,将那道本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剑篱冲击得粉碎。无数的碎片在火烧云下泛着绚烂的光,扑簌簌地落在黑色的流动的海洋里。顷刻间,五峰岭已经被妖兽占据,哪儿还找得到薛满山呢?
青姑忍着眼泪远处飞驰,而就在这时,大夏终于迎来了隆冬的第一场雪。
雪花飞舞,将一片焦黑的山林掩盖,也掩盖了被血染红的土壤。只是今年的雪特别奇怪,一连下了一整月,都还没有停歇的趋势。
遥远的清平郡,陈伯衍望着窗外的雪,沉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悲意,可他落笔时,笔尖却显得尤为沉重。
良久,他写下了一句诗——
不见飘渺云中鹤,
但见人间雪满山。
第254章 护阵司
化作流光的飞剑带着陈伯衍的信抵达神京; 彼时孟七七刚刚苏醒; 正沉浸在五峰岭的噩耗中,久久无法回神。
陈伯衍的信来得很及时; 在很大程度上宽慰了孟七七; 让他的心里生出一丝暖意来。只是他在信中提及的事情; 让孟七七不由蹙眉。
“黑玉牌?”孟七七嘀咕着。他曾经也察觉到过黑玉牌的特殊,可仔细探查过; 却没查出什么名堂来。
如今陈伯衍在信上说; 仙门中的黑玉牌已被他搜集了大半,剩余几块都有了消息; 唯有浮图寺的那一块至今下落不明。他猜测这最后一块应该在鬼罗罗手中; 因为浮图寺遭人血洗的那一次; 有人看到鬼罗的人出现在附近。
孟七七不由蹙眉深思。
陈伯衍并未在信上明确点出黑玉牌的作用,可能是他目前也不确定,也可能是怕信被人中途截走。但不论如何,黑玉牌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而若是最后一块真的在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