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孟七七看起来平静而温和,那件天青色的纱衣披在他身上,盛着那一汪青丝,再合适不过。
孟七七回眸发现他竟在出神,不由暗笑,“还愣着做什么,你不吃么?”
“谢小师叔。”陈伯衍回过神,坐下。这一间飘着淡淡梅香的厢房里,便很快只剩下了小玉儿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
王家的早膳既精致又美味,小玉儿从不曾吃过这样的东西,愉悦得两只脚在桌下荡来又荡去。
他时而也悄悄抬眸看看师父,又瞧瞧大师兄。师父开心,他也开心。
一柱香后,便是辰时。
年轻修士们少有懒惰成性者,这会儿差不多都起了。早膳的香味盖过梅花香飘满了整座缠花楼,修士们迎面打着招呼,气氛一时安宁和乐。
不多时,楼下弦歌又起,少许的花瓣落在修士们的茶碗里,雅意盎然。
他们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可当五楼某间厢房的门打开之时,大半的人都心照不宣地抬头望。
厢房中出来的人一袭天青色纱衣飘渺如云,秉承了孤山剑阁一贯素雅的风格,只腰间一根霜色丝绸束带上绣着仙鹤出云图,彰显他的身份。
孤山小师叔,孟七七。
昨夜众修士回去仔细一想,都觉得孟七七定是带着人皮面具,否则不至于藏得那么好。他们心里也更倾向于这个答案,毕竟孤山的小师叔,不该是那么平平无奇的模样。
是以今日所有人都等着见一见孟七七的真容,看他到底是否砸了孤山剑阁的招牌。
可是一顶幂篱遮住了众人的视线,摇曳的白纱笼着孟七七的脸,只那被玉冠束起的黑发静静垂在脑后,从白纱边缘探出一长截儿来。
既神秘,又疏离。
可越是看不真切的事物,便越教人想看个明白。原本只是随意一瞥的视线变得火热,原本并不在意的人也都抬眸探寻,只一会儿,孟七七就成为了缠花楼中的焦点。
他一身素雅,却仿佛比那株名叫朱砂的梅花还要耀眼。
孟七七缓缓勾起嘴角,负着手慢悠悠地往下走,虽慢,却也不停。不多一会儿,他就如一片云般飘出了缠花楼,陈伯衍和另外一位女弟子青姑就一直跟在他身后,不知要到哪里去。
众修士面面相觑,不多时,便有修士陆续出了缠花楼,跟随孟七七的脚步涌入金陵城中。
此时距离大比还有两日,十里秦淮才刚从昨夜的繁华声中醒来。客船中钻出了玉面的书生,铺着青石板的小巷里走出了挑着担的小贩,沾着雨露新开的花引来了绣楼里的小姐。
但他们都不知道,踏着熹微晨光而来的仙君们将给金陵城带来多少的传奇和风云。
正如三教九流汇聚的咸丰茶楼内,此时正有人脚踏板凳、手持茶壶说得兴起。问其所言何事,谓之——风起云涌金陵城。
第22章 斗器者
繁华的金陵城,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打小在关外长大的青姑何曾见过这热闹场景,一路上皆喳喳呼呼的,似一只歌声欢畅的小百灵。
“师乎,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啊?”青姑咬着一根糖葫芦,口齿不清地问着。
孟七七看到她沾着糖屑的嘴角,无奈摇头,“师乎我要找个算命先生。”
“师父你要算命吗?”青姑诧异地睁大眼睛,“可你不是说算命的都是骗人的吗?上次那个黄老仙连算命摊子都被你掀了呢。”
“青姑。”孟七七语重心长,“为师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掀过别人的摊子呢?”
“是青姑记错啦,师父。”小姑娘话音刚落,又转头对陈伯衍俏皮地吐舌头——师父做了坏事总是不承认,不怕羞。
陈伯衍莞尔,忽然,前面传来打斗声。
青姑性子急,又爱热闹,举着糖葫芦就挤过去看。只见两位修士面对面立于道路中央,手掐剑诀,两枚匕首大小的袖珍小剑于半空翻飞交击,划出道道流光,绚烂不已。
“哇师父,这就是斗器么?”青姑眼前一亮。
“没错,关内仙门中的文雅玩法,不过这对你来说尚有些吃力。”孟七七隔着幂篱垂下的白纱看着两柄散发着淡淡荧光看似不相上下的飞剑,再看两位修士略有些凝重的神色,忽而嘴角一勾,道:“论斗器,恐怕年轻一辈中无人能胜过你大师兄。你若想学,可向你大师兄请教。”
青姑立时崇拜地看向陈伯衍,双眼亮晶晶。
陈伯衍解释道:“那是因为我天生体质特殊,当不得如此夸奖。”
青姑略略一想,明白了。修士修仙,分为修外物、修己身和修自在三个大层次。每个大层次,又分诸多小层次。
第一层,修外物。
修士在筑基后,便开始练器。不论是关内关外,修士们大多用剑,他们会不断地引天地元气入体进行淬炼,而后在丹田之上凝聚一把与自己选定的武器一模一样的本命宝剑,达到人剑合一的状态。
一般而言,丹田内的本命剑是不轻易离体的,因为一旦受损,将对自身修为造成损失。
可此地乃金陵城,与民风彪悍的关外不同。若修士们拔剑比拼,剑招威力过大,对普通百姓造成的影响太大。于是,久居繁华之地的修士们便鼓捣出了“斗器”这一略显文雅的比斗方式。
双方圈出比斗区域,而后祭出各自丹田内的本命剑,本人站定不动,单御剑交锋,规定在多少招之内结束比斗。
而孟七七之所以说陈伯衍同辈之内无敌手,是因为他的本命剑是生来就有的。那把无妄剑,是在他剑体觉醒之时,采用天山寒石,按照丹田内小剑的模样打造而成。
是以无妄剑虽注定会成为一把名剑,可至今没有几人识得它真面目。而修士们后天练成的剑,又怎能比得了这把天赐之剑呢?
说话间,周围看客陆续认出了三人的身份。孤山剑阁,天下剑道正宗,这是普通老百姓都有所耳闻的事实。再加之剑阁服饰最具仙气,远看着可真如仙君一般。
与一口一个仙君激动不已的百姓们不同的是,周围的修士们各个心有思量。他们大都是年龄稍大的散修,因为年龄限制而无法进入秘境,但这不妨碍他们来参与叩仙大会这一盛事。即便到了今天,也仍有无数人从各地赶来。
越来越多的修士们共聚一城,这也意味着孤山剑阁面临的挑战会愈发严峻。毕竟当年周自横一剑横挑十四州的时候,赶来与他论剑的散修数不胜数。
“这位便是孤山小师叔孟秀?”一人排众而出,朝孟七七拱手。
“正是。”孟七七一手背于身后,侧身微微颔首。
“在下青州何云归,愿向孟小师叔讨教一二。”那人语句铿锵,话中带着剑上的寒气,虽不伤人,但过分凌厉。
孟七七神色不变,“你我相识不过三息,无冤无仇亦无交情,我为何要与你交手?”
“剑道切磋不论交情,在下只是想一睹孤山小师叔风采,望成全。”何云归再拱手。
孟七七拂袖,“若人人都如牧兄你这般拦人便战,我还有何宁日。周自横乃是我小师叔,但他是他,我是我,莫要把他那一套放在我孟秀身上。”
此时旁边两位修士的斗器恰逢决胜局,两柄飞剑铛的一声交击在一起,刮起的劲风悄悄掀起白纱,露出孟七七的真容。
白纱扬起,又很快落下。
短暂的一瞥犹如惊鸿落影,转瞬即逝。何云归只来得及看到他那双凝着清冷剑光的丹凤眼,其余什么都未曾看见。
可是一眼,便足够了。
“孟兄如果觉得冒犯,可由你择日来战。”何云归沉声道。
孟七七轻晒,“何兄不必着急,这几日群英荟萃金陵城,想与我论剑之人恐怕不在少数,我索性说开了,好教诸位都知道我的规矩。想与我切磋,可以,先打过我大师侄再说。”
大师侄?众人纷纷看向陈伯衍。陈伯衍眉头微蹙,询问的视线落在孟七七身上,孟七七却好似听到了什么,目光转向身旁的战局。
稍年轻一点的修士脸色已发白,手势再变,飞剑绕过一道扇弧直击对方的剑柄。对方却如有神助般操纵飞剑使出一招神龙摆尾,将年轻修士的飞剑彻底击出。
年轻修士连退两步,心中提着的一口气散了,这斗器也就输了。但输便输了,他虽有不甘,但仍维持着基本的风度。
两人唤回本命剑,双双拱手,“承让。”
四周一片喝彩。
“大师侄,你听小师叔的话么?”孟七七这才含笑回眸。
陈伯衍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无奈点头,“师侄愿代劳。”随即,陈伯衍转身,抬手,面朝众修士,“请。”
何云归可不想跟陈伯衍动手,可他刚想开口拒绝,孟七七身后那小姑娘忽然探出头来,眨眨眼,笑问:“你们是不敢跟我大师兄打吗?你们如果不想跟我大师兄打,也可以跟青姑打哦。”
何云归怔住?这又是哪出?
围观诸人也怔住,这里面想逼孟七七出手探他虚实的修士不少,可怎么弹指之间,就变成了孟七七逼他们跟陈伯衍打?
至于跟一个小姑娘动手,那是万万不能的,丢份。
可若是真与陈伯衍交手……他们之中那么多长辈,一个个排着队去找一个小辈动手,这传出去……
即便陈伯衍真是天纵之才,能打出一场好比试来,可出头鸟不好当。
那厢孟七七却已经递给陈伯衍一个眼神,陈伯衍心有灵犀般点了点头,解下无妄剑握于手中,上前一步,再请。
何云归被逼无奈,“我虚长你许多岁,在修为方面恐怕会占你便宜,不如我们来一场斗器,如何?”
陈伯衍稍作思考,便道:“可。”
单论修为,何云归认为自己是前辈,定然要深厚一些。但论本命剑,或许陈伯衍得天独厚更甚一筹,是以采用斗器之法,最为公平。
可人群里仍不免有人暗骂一声“老狐狸”,何云归倒是搏了一个好名声,输了也不至于太丢脸。跟随着孟七七从缠花楼里出来的年轻修士们也都注意到了这里的情况,不少人聚集过来,目光在孟七七和陈伯衍身上扫过,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片刻后,陈伯衍便与何云归划出道儿来,双方面对面站定。
何云归郑重声明:“以十招为限,点到为止。”
陈伯衍点头,斗器开始。何云归手掐剑诀两掌向左右两侧拉开,飞快唤出本命剑,那是一柄不甚华丽,但也锋利无比得宝剑。
只是此时此刻,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陈伯衍身上。百年难遇的天赐之剑,究竟有何等风采?
只见陈伯衍眉心剑痕愈发霜白,隐有亮光浮现。他也并不似绝大部分修士那样双手唤剑,他站得笔直,直如青松,一手自然垂在身侧,一手朝虚空中探出。没有什么复杂的手势、剑诀,他只是朝虚空中一探,便抓住了他的剑。
对于他来说,这仿佛吃饭喝水那么简单。
何云归眸色微沉,心中唯一的一丝不慎重也被绞杀殆尽。诸位看客们亦不自觉投入了过多心神,连孟七七的身影都在他们眼中淡去了。
孟七七扫过身后匆匆赶来的徒有穷师兄弟几人,转头朝青姑使了个眼色,两人不着痕迹地退出人群。待退出足够远,孟七七朗声道:“诸位慢慢打,孟秀在狮子楼恭候大驾。”
众人这才纷纷回神,可回头看时孟七七早已遁入人群。
片刻后,距离比斗地点四条街的一处民宅前,孟七七抬头看着门上斑驳的朱漆,叫青姑敲门。
等了许久,门内才传出回信,“谁啊?”
孟七七朗声,“是周四郎的故人,有事求见朱婆婆一面。”
话音落下,惊了枝头上的喜鹊,叽叽喳喳叫着震落了一片去岁的枯叶。青姑抬头看它,一人一鸟大眼瞪着小眼,把无聊难耐的等待瞪出了花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旧的木门终于开了一条缝儿,一个怯生生的妙龄女子探出半个头,朝孟七七欠了欠身子。
“婆婆问,四郎可来了?”她问。
“四郎没来,是与婆婆写信的那位后生来了。”孟七七面带微笑,温和有礼。
女子朝他身后看了一眼,确实没瞧见人,眸中掠过一丝叹息,“你们进来吧,婆婆在里面呢。”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一路打打打,打到敌人姥姥家。
一剑横挑十四州那句,来自《献钱尚父》一剑霜寒十四州
第23章 红颜老
打扫得异常干净的小院中,几株白梅寂静地开在料峭的春寒里,零落的花瓣投入风柔情的怀抱,打着旋儿落在半掩的窗扉上。
青姑好奇地在孟七七身后探头探脑,那只喜鹊便在树梢上歪着头看她,好似在想:哪儿来的古灵精怪的小姑娘?
两人进了内室,披着素花斗篷的白发老妪正倚在窗边看书。她的脸掩在屋内的阴影里,握着书卷的手却露在阳光下。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