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桑在一旁不明所以,他听不懂中文,不过眼前这二位明显是过于激动了。
周权一钻石单身汉,没结婚没孩子,高估了为人父母的理性,他本想让他们远远地看上一眼,没料到钱国涛夫妇平时那么冷静自持的两口子直接就冲上去了。
博物馆门口人来人往的也不是个说话的地方,Grace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好脾气姑娘不时给他飞眼刀,眼神里满是埋怨。
周权摸摸鼻子,走上去对钱国涛夫妇道:“伯父伯母,这里人多,我们进去谈?”
博物馆和拍卖行,艺术和商业的强强联合已非罕见。画展的展品早有人相中,塞尚“名作”以及法国本土近现代先锋派画家的作品,目前市场估值已过百万欧元。
Grace表面平静,脑子已乱成一团浆糊,她有些被吓到了。她站在展厅里,看着她的画前围满了人,品评的声音钻到耳朵里,让她手脚发凉。Oh God! 她有冲动大喊,它们是赝品!是一个可怜女人被关到阁楼里画的!
可是她不敢,她说了又有谁会相信呢?
她害怕“家人”,她费尽心机才从布卢姆斯伯里逃出来,她不想和人有过多牵扯。
正想着,她感觉到一道凛冽的视线,脊背发凉。定睛四处搜寻,对上一双如鹰隼版的眸子,眸子的主人正拄着拐杖分开人群走向她。
她头皮发麻,如坠冰窟。
西蒙…迪伦!
她早该想到,作为委托人,他也会出现的!
Grace拍了下身边的哈桑,转身就跑。哈桑很警觉,逃跑的素质堪称一流,转眼间反超Grace,跑到她前面。跑出博物馆大门,两人默契地左右分开,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西蒙…迪伦身患痛风,平日里走路都费劲,今天却难得地灵活,只可惜Grace跑得太快了。他盯着她的背影,狠狠地啐了口。
周权和钱国涛夫妇在David's拍卖行准备的贵宾室休息。佟凝吃了两片药,情绪上稍稍缓和了些。钱海去世后,她精神一度崩溃,需要药物维持。
钱国涛沉默良久,女儿拒绝和他们相认,这是他没料到的。他们出发的时候只是担心她不是钱江,不敢过分奢望,怕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欢喜。
Grace法律意义上已经成年,没人可以强迫她认亲。
“她一定是怨我,怨我把她弄丢了。”佟凝鼻尖发红,眼泪扑簌簌又落了下来,“我是个没用的妈妈。”
钱国涛说:“我们先在艾克斯住下,等着女儿改变心意,都十七年了,难怪生疏啦……”说到最后一声长叹。
周权道:“Grace是个独立的姑娘,很有主见。”他看了看钱国涛夫妇,“这事儿也急不得,谨慎起见,我建议还是做个亲子鉴定。”
佟凝叹道:“小江都不想认爸爸妈妈了,做亲子鉴定岂不是伤了孩子的心,她是我亲生的,别说是21岁,她七老八十了我都会认得。”
钱国涛拍了拍周权肩膀,“阿权,伯父不知要怎么感谢你,你简直就是钱家的救星!”
周权道:“伯父您别这么说,您从小看着我长大的,钱海是我兄弟,钱江就是我妹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
Grace一路狂奔,她不敢回头看,跑到没有力气了,躲到一条窄巷子里,手撑住膝盖,弯腰大口喘气。
头顶传来钟声,她直起身子,发现自己跑到了圣方济各会的教堂。她站在阴影处,看着阳光里来来往往的行人,忙碌或悠闲,做着自己的事情。她嗓子眼跑得腥甜,突觉他们有些刺眼。
她不敢回梅杰纳街的住所,怕给提欧博士他们带来麻烦。世界之大,她竟无处可去吗?
她给提欧博士和伍尔芙教授各发了条短信,“西蒙…迪伦在艾克斯,他看到我了。”
没过一会儿,手机响了,是哈桑。
“我到家了,你在哪儿?”
Grace:“在圣方济各会教堂旁边的巷子里。”
哈桑:“哦哦,提欧博士说路过中餐馆的时候给他外带一只香酥鸭。”
Grace有气无力道:“他们看到我的短信了吗?Simon is in town。”
哈桑:“他们知道,我一到家就告诉他们了,可那又怎样?生活还要继续啊。”
电话那头提欧博士喊道:“让那个son of bitch放马过来!”
哈桑把手机抢回来:“再买点药,博士要犯病了。”
☆、你好,钱江。
Grace在街边小店买了帽子和长裙,乔装打扮一番,三步一回头地往梅杰纳街走。她鬼鬼祟祟潜伏在街口,对面楼的邻居,那个跟宣俊有过一夜情的女人安娜塔莎刚好回家,看到她,手底下顿住,收了钥匙向她走过来。
Grace忙直起身子。
女人妖娆地站住,这是Grace第一次和她正面相遇。真是个大美人!她暗暗叹道,连她看了都要心跳加速。
“Daniel还好吧?”大美人问她。
Grace晒黑的脸膛隐隐发红:“还好。”
她若有所思地看她,嘴角突然一扬,“想不到他口味挺杂的。”
唉。。。。。。?
“他是个薄情的人,年轻、有激情。。。。。。技术特别好。”她陷入遐想中,末了又补充了句,“也很温柔。”
汗流到眼睛里有些涩有点痒,Grace抬起手背擦了擦,食品袋里冒热气的香酥鸭荡来荡去,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回到住所后,Grace便没再出门,做贼似的将窗帘都拉上,只留一道小缝。跟宣俊告假说自己病了,然后她就真的病了。
后半夜开始下雨,细密的雨丝顺着窗缝渗进来,Grace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鼻子堵住了,头昏昏沉沉的。她开始做梦,小时候的,各种各样的梦。
拉弥娅把她丢到前院病房,护士给她穿上病号服,袖子和裤腿都要挽起一大截。她自己住单间,隔壁有人夜里哭嚎撞墙“咚”“咚”的响,每撞一声她心就颤一下。有一天护士忘了锁房门,她跑出来了,走廊很长,雪白墙壁,灰色地砖,白织灯管滋滋地响,一眼望不到尽头。
病院里有各种病症的病人,他们的地位很不一样,在布鲁斯伯里,病人也是分阶级的。比如说钢琴家夏尔…卡米尔,他可以拥有宽敞舒适的套房,单独的洗澡间,客厅里还放着架黑色的斯坦威钢琴。
那一天,她顺着琴声找到了他。
夏尔是个脾气古怪的瘦老头,他手指很长,手背遍布青筋,有淡淡的褐色斑点。他生气的时候会骂人,谁都骂。Grace弹琴不敢偷懒,她总觉着他不但会骂,而且还可能揍她。她被揍过的,西蒙舅舅喝醉了酒就打她。养母拉弥娅倒是没打过她,她会把她丢到公园的池子里,任她沉下去。那池子很浅,只到成人的腰部,可她只有四岁。
外祖父肖恩…迪伦出狱之后把她从前院接了回来,他禁止西蒙打她。她像找到了救星,每天跟在肖恩身后,他画画,她就在旁边看着。四岁的孩子,不吵不闹,会看大人眼色。
她上过学,读到A…level就没再读了,肖恩去世后,西蒙让她辍学,即使她已经拿到4个A。她要为他画画,满足他的虚荣心和炫耀的欲望。
她恨他,她对养母拉弥娅只是厌恶,对他是百分百的憎恨。他眼里浑浊,消瘦苍白的脸泛着红晕,醉醺醺地说:“小贱人……你跑不掉的,不要想着把我供出去,别忘了,你是共犯。”
伍尔芙叫醒她的时候已近中午,天还是阴沉沉的。
她摸了摸她的头,出了卧室,没过一会儿又回来,塞给她一个体温计,“喏,量量多少度,你的头很烫。”
Grace很少生病,从小生活在那个环境里,健康的时候都要被嫌弃,何况生病呢?连她的身体细胞都知道,不可以生病。
39度。头痛,浑身无力。
伍尔芙端了食物到她房里,她第一次坐在床上吃东西。
宣俊打电话说要来看她,被她拒绝了。这是提欧博士的家,像他们这种情况,实在不适合访客。
哈桑站在门口看她吃东西,说道,“昨天我们看的洗澡女人,你知道拍了多少钱吗?”
洗澡女人?“你是说塞尚的《大浴女》吗?”
哈桑点头,“没错,就是画一群女人洗澡的。”
“多少钱?”
哈桑摇头晃脑道:“六百八十万欧元,被一个中国买家拍走的,啧啧啧,中国人真有钱。”
Grace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咳得满脸通红。
哈桑赶紧递了纸抽过去,自顾自说道:“夸张吧?还是做艺术家来钱快啊。”
Grace边咳边问,“买家的名字知道吗?”
哈桑挠头,“叫周什么。。。。。。你等一下我去拿报纸。”
周。。。。。。?Grace嘴角一抽,不会是周权吧?
哈桑把报纸拿过来,她一看,果然是他。
头痛欲裂。周权对她挺不错的,她却把他坑了。
她拿起手机,想要发消息告诉他那画是赝品,输了几个字,删掉,再输,再删,手在颤抖,终究是没勇气告诉他。西蒙会杀了她的。她恨他,也最怕他。
宣俊和冯唐几个就坐在提欧博士家楼下的“红胡子巴巴罗萨酒馆”。
胖子道:“我们Grace简直是视金钱如粪土,她知不知道钱家的地位啊?要是钱国涛人我做闺女,我立马去,跑着去!我草,这辈子吃喝不愁,坐拥上亿资产,任性到老。”
东旭笑道:“胖哥,钱国涛有你这么丑的闺女估计要哭死。”
胖子怼他,“这话我不爱听,你是没见你胖爷瘦的时候,那可是比肩宣俊和周权的大帅哥,我出道的时候是偶像明星,虽然也有实力,但主要靠脸吃饭。”见宣俊不说话,冯唐喝闷酒,他顿觉无趣,“怎么了二位,惆怅啥呢?”
宣俊看着窗外,一个瘦削白人男子,右手拄着手杖,左手拿着手机,正比比划划地指给安娜塔莎看,安娜塔莎下巴一扬,指向对面。男子转头看向楼上,嘴里道了声谢,露出一丝冷笑。
“Grace。。。。。。钱江日子过得挺苦的。”宣俊道,眼睛却盯着那瘦高白人男子,“我原本就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这边,现在知道她是阿海的胞妹,更不能坐视不管。”
冯唐道:“她爸妈在艾克斯呢,钱家也会陆续有人过来,钱家大小姐,身份不比以往。她自己不肯认祖归宗是她的事,可管不了钱家心疼女儿。”
……
楼下有人砸门。不是敲,是砸。
哈桑扒窗子探出头一看,又连忙把头缩了回来,口里骂了句F**K。
Grace脸色发白,心里突突直跳,低声问,“是他?”
哈桑点头,顺手拉紧窗帘,“西蒙瘸子。”
Grace手脚冰凉,“他果然不肯放过我。”正说着,听见楼下有响动,她叫了声,“不好!”
哈桑也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了下去,只见提欧博士不知从哪儿翻出把猎…枪,沉着脸要去开门。
哈桑拦腰把他抱住,沉声道:“博士请您冷静!”
提欧博士挣扎道:“我一枪毙了这个婊…子养的。”博士块头比哈桑大,体魄健壮,饶是哈桑比他年轻整整二十岁,想拦住他也有些吃力。哈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脸憋得红红的,拖鞋都踢掉一只。
伍尔芙拿了针管,找准机会往博士脖子上一扎,博士挣了又挣,身体渐渐软下来。
他们长出一口气。
……
宣俊双手抱肩站在铁门旁边,“你找谁?”
西蒙看了看他,华裔年轻小伙儿,二十出头,染了一头银发,耳骨穿着耳钉,表情不善。“关你什么事!”继续砸门。
宣俊似笑非笑,抓了他的胳膊往边上一带,“你砸这个门就关我的事。”
西蒙被他带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一脸阴鸷地上下打量他,突然冷笑道:“你认识Grace那小贱人。”语气笃定。
宣俊脸色一沉,“你特么骂谁呢?”举拳就要揍他。
西蒙只是嘴硬,哪里打得过宣俊这样的健壮小伙子,脖子一缩,“你既然认得她,帮我带个话,”说着竟仰头喊道,“你逃不掉的!我可以去移民局举报你,拿假护照出境!”
Grace听得真真切切,她屏住呼吸在墙角站着,一动不动。
哈桑和伍尔芙合力把提欧博士拽上楼,把猎枪收好。两个人相顾无言。
Grace一夜未睡,拿出离开布卢姆斯伯里时带的书包,取出一幅画,是肖恩为她画的。
一个白裙女孩儿静静躺在水面上,头发披散开来,树木倒影斑驳,水草横生。
她翻到背面,漂亮的法文字,写着兰波的诗:
白色的幽灵,在黑暗的长河中穿行,
她在甜蜜的疯狂中,
低音着小曲,面向傍晚的微风。
苍白的奥菲莉亚,你美如瑞雪,
是的,孩子,你在汹涌的河水中葬身。
因为从挪威高山吹来的风,
曾和你低语过心酸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