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裴煊说不娶,她居然就意气用事,饥不择食,乱嫁一气,如今想来,真是一种几乎自残的蠢。现在,反正都嫁不出去了,不若用剩下的余生,陪着他耗!
这个念头,听起来,有些轻微的疯狂,也不知前面是悬崖深渊还是一马平川,是山穷水复还是柳暗花明。但是,值得一试,即便是飞蛾扑火,纵身一跃。
那么,就从一个游春的期许与约定开始吧。
终于等到园中杏花开满树之日,夜长欢厚着脸皮,推了隔壁杜夫人好几次去西山赏花的邀约,专等裴煊来约她。
西山的杏花,年年游,年年都没甚印象,大约注意力都在吃喝游玩的乐子上了。但是今年,她一定要认真去看的,且还一定要等着跟裴煊一起去看。
等了好几日,眼看着园子里的花树,越来越绚烂,又生怕过了花期,索性使了紫苏直接上门去问,提醒日理万机的裴大人,不要忘了他的承诺。
紫苏回来,说裴大人十分爽快,当即就允诺,只要公主愿意,哪一日都可以。定了日子,派人来与他说一声,他处理完上午的公务,就可直接去赴约。
夜长欢心想,择日不如撞日,那就明日吧。再往后,春雨频频,就没得杏花看了。遂让紫苏再去裴国公府打个来回,把事情给敲定。
然后,为了第二日的出游,那日可忙坏了半夏丫头,替公主蜂蜜敷面,桂油熏发,又陪着挑了一夜的裙衫佩饰。
夜长欢看着满屋子的绫罗春衫,金翠珠玉,自己都有些吃惊,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一个嫁了三次的人,竟然从来没有过与男子一起出游,这还是头天夜里,就开始有些小小的兴奋和紧张。即便这两情相悦执手出游,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那个人,不见得当她是心悦的女伴,很显然,答应她共游,只是为了封她的口,而不得已为之罢了。
不过,这影响不了她的期许,阻碍不了她的渴望。那天夜里,梦里都是满目杏花。
因为,这也许是她的一个新开端。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反复拾掇,左右打量,至日上三竿,才出了府门,径直去城外西山,等裴煊午后过来。
玉京人爱游玩,杏李花满树,梨花似白雪之日,西山下已经是游人如织,茶寮满座。春光无价,不论贫贱,皆可共赏。百姓步行临春风,贵人乘车瞰春意,各有各的趣味。
安阳公主的马车,便停在西山脚下,进山的必经山道旁,一座茶寮边的最显眼处。
紫苏下车来,睁大眼睛,冲着入城方向张望着,替她家公主寻人。
那一日,几乎所有的游人,途径这处山路与官道的岔口之时,约莫都见着了这辆华丽的马车,和马车边上那个俏生生侍立的丫头。纷纷在心里暗自揣度,丫头都长得这么出众,气度不凡,那马车里的主子,也不知是什么模样。
一旁茶寮的几个伙计,便在忙碌的端茶递水空隙里,不时拿眼神余光来瞄这边,直想看看这车里的人,是何耀眼光景,又是何等怪人,既然跑西山来看花,为何一天都不下车?从上午就来,一直到日头西垂,只见着车旁的丫头对着车里说话,却愣就没见着车里的人下来过。
一直到山上的车辆游人,纷纷打道回府了,路边的茶寮,也收工打烊了,那辆车还停在原处,伙计们只能悻悻地从马车边经过,带着遗憾回家去。
黄昏暮色,山中寂静,官道空敞。
夜长欢才下车来,独自往山道上行了一里路的样子,寻了路边一颗开得正盛的杏花,仰头看了半响,然后,蹲在树下,埋头在膝间,哭了。
☆、08 月光下漫步
裴煊从宫中出来,已是酉时过半了。
出了宣德宫门,抬头见着天边晚霞灿烂,也来不及坐车了,直接卸了套车的马,翻身骑了,快马加鞭,往城西赶去。
西山赏花的约定,他是记得的。答应了人家,就一定要去。即便这个时候赶到西山,早已游人散尽。
他今日一早处理完玉京府的公务,就被他那个做皇后的姐姐一道口信,诏进了宫。听她唠叨一通荣华富贵保全法,姻亲与子嗣便是最好的保全法,所以,裴家的独苗要赶快娶妻生子,十五岁的太子也要准备娶妻联姻……
裴煊心中无奈,但也只能敷衍应着,好不容易捱到晌午,在含光殿胡乱用了些饮食,便冲冲往外赶,想着要去西山赴约。
尚未走出内宫,便撞上传口谕的中贵人,说已经在宫里宫外找了他一圈了,原来是皇帝召东西两府的宰执们于御书房议事,传他也列席。这大约也就是要提携后生,让他入两府重用的意思,他自然是要规矩列席,认真旁听的。
他本来想着,这种书房召见,通常至多也就一个时辰的时间,等议事完了再去西山,也还来得及,哪知今日皇帝的精神好,一议就是两个时辰。加之男儿家,初次置身于那种帝国王朝的权力中心里,初次对国事决策有种触手可及之感,多少会有些心潮澎湃,继而物我两忘的。
所以,等散议出宫,见着天色已晚,才又彻底想起西山之约来。心中暗叫不好,那个骄横的公主,一点耐性都没有,被他这样没来由地晾了半日,兴许早就甩手走人了,即便还在那里,可能也是烧着熊熊怒火,等着他去兴师问罪的。
故而,当一口气赶着西山脚下,随着紫苏远远的指引,寻着那个蹲在杏花树下低低抽泣的小人儿时,裴煊一时竟不知所措,犹如隔世恍惚。
暮色昏沉,夜风渐起,满树的杏花微微颤抖,有些过了盛时的花瓣,便离了枝头,飘落下来,落在她的乌发云鬓上,纤细腰背上,还有,铺散在地的裙裾边上。如梦如画。
那正主儿,却浑然不觉,只管哭得伤伤心心。
难得见她这么软弱。
那年,窥见她蹲在宫中含章殿庭前的杏花树下哭,是什么时候来着,裴煊有些记不清了,然而,那种怜得发慌的感觉,却陡然跃出心海,清晰如初。
“对不起,我来迟了。”裴煊绕过那一地的铺散裙裾,云色薄锦,缠枝金绣,昏暗幽蓝暮色中,依旧明丽得让人不忍踩上半分。遂小心翼翼地,半蹲到她跟前,真心道歉。
他是真的,觉得抱歉。让她如此伤心,确实,是他的罪过。
夜长欢听见声音,猛地抬头,泪水糊脸,一声抽泣还余了个尾音,却赶紧强忍了扎住。
她难以摹状,自己此刻的心境。
当你下定决心,准备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于是,昂首挺胸,朝着新的希望奔了过去,却迎头撞上一面铜墙铁壁,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那会是一种深入骨髓,堵满胸间的自我怀疑。
她该有多招人嫌,才会被裴煊忽视到这种程度。明明说了要她在此处等候,他午后便来,却可以没有任何音讯地,让她眼巴巴干等至天黑。
这会儿突然冒出来了,且又一声对不起,就想打发她!
仰面看进那一双冷清深瞳。沉沉眸光,如这暮色一般,隐晦不明。
她便觉得,委屈得心尖子都在发颤。这个人,根本就不在乎她,一如既往地睥睨与厌恶她,是她太一厢情愿,痴心妄求了。
心里面满是愤然与失落,反倒绽了一脸笑意,闪着满眼泪花,哭声哭气地说了句:“没关系。”
然后,起身,站直,忍住腿麻,利索迈步,往官道上去。
“今夜有月色,月下看杏花,兴许也不错。”
裴煊站在杏花树下,出声留她。袖中双手,虚捏一下。她起身走的那瞬,他直想伸手去拉住,差一点,就没忍住。
幽蓝夜幕下,玉兔东升,挂在山头,渐渐明亮起来的清辉,与西边越来越暗的云霞,遥遥呼应。
夜长欢不理他,自顾行出几步,突然顿住,转过身来,说到:“你不用可怜我。你放心,你的事情,我会守口如瓶,你也无须担忧,我以后还会以此要挟你,让你做不喜的事情。”
他是见着她哭,觉得可怜吗?还是担心惹恼她,给他添麻烦?
然而,不管怎样,在他有意无意的伤了她一道之后,再递过来的好意,她不想要了。
他是很好,她也仍然很喜欢,可是,她已经低到了尘埃里,没了任何骨气,还要继续这样死皮赖脸地,求他施舍吗?
所以,见着杏花树下,那个清贵身形,站得笔直,定定地看着她,看不出喜怒,约莫是目送她离开的意思。夜长欢心中便酸胀得发痛。
被她料中了吧,果然是敷衍。要是真有点诚意,为什么不过来拉住她?
她只能没好气地,再次转身,往山下走。
又行了十来步,忍住不回头去看。行得脚下生风,衣袂飞舞,耳边只有自己呼呼的喘气声,一半是气裴煊没人性,都到这份上了,还真让她走?一半是气自己没定心,都到这份上了,还指望他留!
恍惚中,指尖上,被暖暖地一触,被她摆手行走间,打掉了;
接着,手腕被一股力道握捏,又被她用力一甩,给扔开了;
紧跟着,手臂上被重重一拉,她猛地一个扬臂,却没能甩开,反倒重心不稳,跌进一个胸怀里。
然后,夜风凝住,五色俱盲,四周草木皆不在,只闻见扑鼻的雄浑气息,还有隐隐艾草香。
“对不起,今日是陛下召见,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传信,所以……”
裴煊说了一半,索性打住,他不想过多解释了,只管将怀中的人抱紧。再怎么说,都是他的错,都是他忽视了她,或者说,忽视了自己的真正渴望。
刚才,他站在花树下,犹豫了片刻,却犹如过了一世。
在他面前,有许多比情爱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在他心中,有一头想要随心所欲的猛兽,一直被他拴得死死。
他看着那个转身离去,走得满袖怒气的身影,想了想横梗面前的一座座如山责任与义务,又听了听心中猛兽的嘶吼,终于,失控了。
豁出去,随了心,反倒有种罪恶的酣畅。
遂紧了紧双臂的力道,又低头下去,扣住她的肩颈,防止她挣脱。
夜长欢却并不如裴煊想的那般有骨气。
装模作样地挣脱什么的,她不擅长。
他能够主动来抱住她,已经足够让她惊讶得忘记委屈了……安阳公主那颗苇草般的韧心,瞬间又充满劲头地迎风而立。
她就是个银样蜡枪头,一暖就化,上一瞬尚在低落自弃,决绝赌气,下一刻,却又生出绵绵希望,燃起熊熊斗志来。
遂乖乖地站着,埋头在裴煊胸怀里,将剩余的些许憋屈劲头,化成撒娇的泪水,往那人胸前衣襟上蹭。
“好了,别哭了。”裴煊捧起她的脸,给她擦了两把泪,将一张哭花的小脸,擦拭得勉强能看了,便捉起她的一只手来,攥在大掌里,牵着她转身往山中走。
“走,看花去。”
就跟牵小狗遛弯似的。
西山不高,也就是个方圆十几里的土丘而已,盖因玉京地处平原,所以,稍微有个能登临远眺的地方,也可曰山。
从山脚官道至山顶禅院,蜿蜒山路,徐缓坦途,宽可过车,也就四五来里路。慢悠悠地步行上去,也就小半个时辰脚程。
裴煊只管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拖着她走,一路无话,行至山顶,见着禅院山门紧闭,便又沿着空寂山道,一路返回至山脚下,仍是不言不语。
这就是所谓的月下看花吗?
夜长欢跟着一个闷葫芦,往返行了近十里山道。两旁的花树长什么样,没怎么好生看清楚,反倒被满坡的杏花给观瞻了。
她大半日未食,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穿得单薄,夜风渐起,冷得直哆嗦;绣鞋步行,走得脚尖生疼,脚掌发酸。
而这些苦处,她几次起唇欲言,但终是咬着牙忍了。大约是觉得这肌肤躯体所受的痛苦,也抵不过心中隐隐能舔舐到的甜蜜。
铁树开花,是千年才等一回的。
尽管这棵铁树,神经有些大条,只字不问她饿不饿,冷不冷,累不累。甚至,他的整个心思,似乎都没在这满山满目的花上,也没在他手中牵着的人身上。
身在此山中,心却在神游太极,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等返至山脚下,就在她先在蹲地哭泣的那颗树旁,裴煊突然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唤了一声:“阿奴……”
“嗯?”夜长欢本能应了,心中却纳闷。
皇室宗亲里的长辈们,都喜唤她这个浑贱小名。似乎那些宫中岁月里,裴煊见了她,也总喜欢摆出国舅爷的架子,这么叫她,可是,有许久没有听他这样唤过了。
夜长欢有些明白了,这一路沉默,这人怕是在心中衡量盘算,有什么严重的话,要对她说吧。
莫不是又要教训她,不要乱来?还是说,要郑重地告诉她,离他远些?
心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