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统领莫不凡立在街口,看着这满大街的半袖与飞霞,短袂乱舞,红霞乱飞,晃得他头晕眼花,几欲崩溃。
这下好了,打眼看过去,满大街都是嫌犯,都像是裴相最喜欢的那个侍妾,仔细一看,又人人都不是正主儿,更难找了。
那个越发任性的裴大公子,虽说撤了玉京府的缉拿通告,却没有停了他这禁军找人的冤枉活路。他堂堂一大统领,已经被裴家公子抓住当家丁,使了一个多月了,这也罢,关键是,成日忙于城中找人,他就没时间进宫,去景福殿,去跟太后娘娘聊天啊。
莫不凡心里苦。
可是,叫苦归叫苦,人情债还是要还的。
莫不凡摇摇头,叹口气,朝街边阴凉处那顶软轿走去。
如今的裴相爷,越发骄矜了。出门都不乘车,改坐轿了,说是马车太颠簸,抖得他心疼,坐轿要稳当些。文臣就是比武将要安逸,怎么都是风雅,莫不凡心道,你让他禁军统领坐轿出去溜一圈看看,八成以为他病入膏肓,快不行了,立马军心涣散。故而,大马金刀,大甩火腿,行走如风,才是正道。
“这么久了,连个人影都没见过,那匣子里的珠宝,也没有一件在市面上出现过,会不会人根本就不在玉京?”莫不凡叩指轻敲轿壁,冲着轿里的人说来,想提醒他转个思路,讨个商量。
“她不会出玉京。”轿里的人,还是那句话,淡淡的语气,却叫人不容置疑。
也越发固执了。莫不凡心里对这骄矜公子的腹诽,再加了一条。
“会不会……找不到了?”莫不凡尽量挑了个不会刺激到裴煊的措辞。也不怪他心中往这最坏的情况去想,这样天罗地网的搜捕,又是那么明显的特征,别说在玉京地面上找个活生生的人,就算是找只蚂蚁,说不定也早给逮出来了。
“不会,我昨夜还梦见她了。”轿子里的裴相,隔着那半敞的帘子,肯定地回答他。
可是这肯定的信心,又来得好没由头。梦见了,就还在吗?就不怕是香魂托梦吗?死人才喜欢托梦呢。
莫不凡看着繁华街面,行人如织,闭唇不语。因为,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接话。
越发不可理喻了。他心里对这固执公子的腹诽,再加了一条。
然而,莫大将军一不说话,就尴尬了。
随从的禁卫们都离得远远的,顶着日头等候,裴煊的跟班柴胡和轿夫们,也躲得远远的,在街角的阴影与阳光交接处,藏了半边身形,稍事休息。而轿子里的人,修炼闭口禅的功夫,比他厉害多了,正捧着一张玉京地图,垂目细看,就像是魂魄离了身,入了那黑线红点的方寸地舆中神游。
就剩他莫大将军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轿子边上,若是再不说点什么,看起来,好傻。
莫不凡无奈,只得勉强重续话题,胡乱问到:
“在哪里梦见的?”话一出口,他心中突然闪现一道希冀的光,说不定真是托梦呢。
“床榻上。”裴煊依然盯着手中舆图,顺口答他。
“不是,你梦见她在哪里?”莫不凡又把问题重新表达了一次。他以为裴煊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他也承认,是自己没有把话问准确。
“我都说了,床榻上。”那看舆图的人,面不改色,大言不惭,还斜眸冷光,撇了他一眼。那眼神,意思是很不屑于与他继续描述那床榻间谁上谁下的具体情形。
“……”莫不凡被彻底呛住,喉结滚动,极力忍住言语,决定不再自讨没趣。
裴煊年少在西北时,他就看出这小子内心骚得一塌糊涂,却不知其他人,为何皆说他稳重!
“玉京城里,真的都找过了?”裴煊却又来主动问他了。
“喏,你看看,舆图上还有哪处地方,没有标红?”莫不凡虚指了指裴煊手中的舆图。咬牙忍了人家幽幽怀疑他磨洋工的语气。
每找过一遍,就在那处街坊,标记一次红点。一遍一遍地找,一遍一遍地点,整个图都快涂成一张大喜饼了。每处街坊,每处民宅,每家店铺,常住的,打杂的,投亲的,串门的,都被摸了个门儿清。
然而,帝都遍寻,查无此人。
“永安坊找过没?”裴煊突然开口问。
“永安坊?……没有!”莫不凡不得不承认。
他又不是不知道裴煊在找的人是谁?永安坊是昔日安阳公主的旧处,那地方,几乎每一家,都认识她,哪里藏得住人?藏得住她一天,也藏不住她这么久!
“昔日的安阳公主府,如今被谁买了去?”裴煊又问他,说着竟闭目沉吟,不知是疲倦,还是不耐。
“……”莫不凡一时答不出,他又不是玉京府的主簿,怎知这豪宅交易情况?吞口气,再耐心地支招,“找玉京府查一查,要不把那个买宅子的买主约到政事堂喝喝茶,问一问?”
“不用了,直接上永安坊去,这会儿就去。”裴煊合了舆图,果断吩咐到。
他想起来了,梦里颠。龙。倒。凤的那张床榻,描金雕花,芙蓉软帐,他说怎么那么熟悉,原来是昔日安阳公主府里,那人的寝房。
软轿起来,莫不凡赶紧招呼着那队禁卫跟上,往永安坊去。
一路疾行,莫大统领心中有些忐忑。他是替他心爱的太后娘娘着急,因为,说不定今日过后,她的兄弟,又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没有搜捕文书,不知宅主何人,就带一班子禁卫,直接冲进人家家里去找人,这是要演变成擅闯私宅吗?
朗朗乾坤之下,禁军好像也没有这个权限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争取每晚十点能够更新一章
不过,作者君带两只娃,手忙脚乱,不能保证没有例外的时候,请大家海涵
☆、小名
黄昏时分,西垂的斜阳,把花树与人影都拉得长长的。
安阳公主府,园子里那棵杏树,早已褪尽花期,换了杏果满枝头。
夜长欢坐在旁边的秋千上,仰头看着那满树诱人的果子,青青红红的颜色,酸酸甜甜的味道,馋得直吞口水,忍不住起身拉下一根枝条,摘一颗在手,摩挲去表皮绒毛,递至唇边嗅一嗅,却终是忍住了,没吃,只拿在手里把玩。
杜之衡跟她讲过,杏果有滑胎之效,还是小心为妥。
那喜脉,是杜之衡给她诊的。她以为他只是个药材商人,却不曾想,还真的通些医理,再说,也不敢请外面的医馆郎中来看,就权且信任之了。
诊出时,尚不足两月,如今,倒是已经熬过了那最不稳妥的头三月,胎相渐显,那害喜想吐的症状也渐渐消退。
这几日,总觉得腹中空空,见着什么都想吃,尤其是这带酸的果子。
其实,杜之衡很细心,每日都会送些新鲜清爽的食材过来,又专门寻了一个可靠的哑仆,专事照料她。夜长欢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别扭与歉意之后,终于还是坦然接受了他的好意。
因为,在那个哑仆来之前,她也是想要自力更生的,拖着个有孕之身,忍着强烈的害喜症状,不小心把厨房给点着了三次,把锅烧糊过四次,把杯盘碗盏打碎得所剩无几,还把打水的桶给掉在了地上,裂成了几大块,水洒了一地。
彼时,她从井下打水,满满一桶水从井里拎出来,突然想起杜之衡叮嘱的,有孕之人不可提重物,赶紧松手将那只盛满水的木桶给扔下,桶翻水洒,水渍映着天光,明晃晃的,射得眉心生疼,偌大的宅院里,就她孤零零一个人,猛地勾起生存艰难之感,一时怅然,便滑坐在井边地上歇气。
正巧赶上杜之衡来看她,见那几瓣木桶,一地流水,还有她那痴傻表情,便以为她摔着了。她都没有哭,却把那人急得眼眶子都红了,竟哽咽着声音,求她,让他照顾她。
那天,她没有被打翻的木桶吓着,却被杜之衡的反应吓着了。她觉得,她将要欠他好大一份情,大到这辈子都还不起。
可是,肚子里的孩儿要紧。再大的情,也只能欠着了。
遂调整心态,放下自尊,抹下面子,抱着那种这辈子还不起的情只有拖到下辈子的赖皮心理,又重新过回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蠹虫生活。让那个憨厚的哑丫头揽下了一切起居杂活儿,杜之衡送什么来,她就吃什么,他叮嘱要注意什么,她也谨遵医嘱,反正,好吃好喝,轻松过活,安心养胎。
此时黄昏,暮色尚早,天光灿烂,哑丫头还在厨下忙活,晚间的膳食还未烹煮好。双身人,消耗大,夜长欢就觉得腹中的馋虫,已经在蠢蠢欲动,手中那颗杏果,黄橙橙的,好勾人,不觉又拿在唇边摩挲。
杜之衡过来,行至那回廊转角处,就见着晃悠悠坐在秋千上偷吃杏子的女郎,赶紧“嗨”地一声吆喝,拿手指着她,一路冲过来。
“我没有吃!拿着玩呢。”夜长欢举起手中那颗完好无损的杏子,冲他展示一番,笑着说。
杜之衡出了回廊,下到园子里来,匆匆将手中提篮往石桌上一搁,就走过来拉秋千的绳索架,试一试那结实程度,使力拉了拉,还是觉得撵人来得更稳妥些:
“去那边石凳上坐。以后也不要往秋千上坐了,小心摔着。”
他不知道这个女郎,为什么对这架秋千如此情有独钟。几乎每次来,他都看见她在秋千上晃悠。对了,还有她寝阁窗下的那张红木小几。反正,每次要找她,如果是在屋子里,多半就是半躺在小几旁的地席上出神,如果是在园子里,就坐在这架秋千上出神。
“嗯,好吧。”
夜长欢顺从地应着,慢慢地站了起来,不觉抬手摸了一摸肚腹,如那将军行步,霸王起霸,昂首挺腹地晃悠至石桌边上,再四平八稳地坐到石凳上。其实,她那三月多点的孕相,着一身齐胸的宽松襦裙,加之人又消瘦,不知内情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杜之衡却看得颇为满意,跟着回到石桌旁,打开那只青草掩盖的竹篮子,往她面前略略推来:
“这个口味你多半喜欢,西域来的葡萄,尝尝?”
那篮子里的葡萄,躺在厚厚的翠色青草之中,洗得干干净净的,晶莹紫亮,带着霜色,摘一颗在手,尚有冰意,放入嘴里,甜浸清凉,沁人心脾,夜长欢自然是喜欢。
遂一边开吃,一边含混问他:
“哪里来的?”
西域葡萄,冰镇着保鲜,快马加鞭,辗转千万里,送至玉京来,可是只能往宫里送的贡品。市面上,捧着金元宝都买不到的。
“近来,宫里经常送些这等稀罕物事给若若。”
杜之衡说得平淡,其实眉眼间隐着些亮色。一来,妹妹深受天子所喜,他作为天子的小情人她哥,能沾些这等平常人家不可及的好处,自然是不错的;更重要的是,能把这些好处,用来讨好自己喜欢的人,看她吃得开心,更是欢喜。大约真正喜欢一个人,都是恨不得为她摘星揽月,下洋捉鳖吧。
夜长欢虽说埋头大吃,却没有错过他眉色间的那抹飞扬。吃人嘴短,葡萄吃得甜爽,让人心甜的恭维话也是应该有几句的,便顺口闲扯:
“你以后可是越发富贵了,做天子的大舅哥,那可是国舅爷啊?可是要封侯的。”
话一出口,突然思及,那边也是个国舅爷,人家还是世袭公爵,连封侯都看不起的。门楣之高,宅邸之深,愣是几句话就把她给挤兑出来了。
心中恍惚,忽如阴云蔽日,跟着口中麻木,那甜滋滋的葡萄味,也尝不出了。
“那等富贵,对于我们这种人家来说,未必是福。”杜之衡亦在叹息,忽见她捏一颗葡萄在手,神色瞬间暗淡,赶紧问她:
“怎么不吃了?”
不问则已,一问更神伤。怀孕之人,本就情绪敏感,易起伏。夜长欢索性将那颗葡萄扔回篮子去,甩一甩指尖的葡萄汁水,彻底不吃了。
又觉得手臂上有些痒痛,便拿手背隔着轻纱罗袖,轻轻磨蹭手臂雪肌。
“给我看看。”杜之衡见她形状怪异,手快地一把拉住她的手臂,要撩起衣袖查看。
相处多日,当她是个小孩儿般啰嗦叮嘱,悉心照顾,也就不怎么拘泥这些男女大防,酸腐小节了。
夜长欢本能地抽手躲闪,仍是被他稳稳拉住,推了罗袖至手肘,露出小臂上几点犹如朱砂滴撒般的红痕来。
“也没什么,今日午睡时,没有落帐,被蚊虫叮咬的。”她觉得那些狼藉红斑被杜之衡凝眉锁目围观了,她都替它们不好意思,赶紧解释到。
她皮肤细而嫩,蚊虫一叮,就红肿成一片。
“那边花圃里有薄荷草,等下给你植一盆放到寝房去,可以趋避蚊虫。”杜之衡略略思忖,抬头给她想了个驱蚊的主意,一边说着,一边竟起身往那花圃去,又打着手势让她稍安勿躁,“你等等……”
昔日安阳公主府里那个老花匠,是个极其有趣的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