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峭看看窦南筝,又看看扶桑,却还是有几分担忧地说道:“嫂子……万一,万一是真的呢?我觉得……”
“我们窦家的人,从七年前开始,一个一个死去。呵呵,事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窦家人……”窦南筝说这话的时候,听不出半分的哀伤,有的只是沉静到冷酷的眼神,但不知为何,扶桑却更加感受到了这个人心底铺天盖的窒息感。
说这无情的话,做着无情的事,但是,不过是色厉内荏。
这一点,倒和某个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筝儿。”身后的男人扶住它的肩膀,在他的示意下,她一点一点放下刀,扶桑身后,莫语袖中暗藏的镖片也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窦瑰。
扶桑伫立着,默默看着窦南筝身后的人。他今年二十八岁,已经接近而立之年,但是岁月的沧桑感却在他身上显露无疑。他嘴角是微微上扬的,但是双眸中却比从前黯淡了不知多少。
比从前?
扶桑用力摇摇头,却似是望着一双闪烁着无尽星辰的眸子,那眼眸里还混杂着年少的得意而神采飞扬。
——我爱他……
女人的声音仿佛是从天际响起。
扶桑蓦然抬头,望向苍茫的天空。
——真可笑,这长久以来的殚精竭虑,不是为了恨他,而只是为了……不爱他。
扶桑的眼眸缓缓睁大。
“不要,让我再看见你。”窦南筝丢下一句话,拂袖而去。窦瑰转身,暗朱色的背影,却让扶桑想起了满手的鲜血,想起了血泊中,血泪混凝着落下,拥有着绝美容颜的女子最终一点一点失去呼吸的模样。
那是……幻境?
还是。
记忆呢。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字一句……都给我听清楚了……
说什么……这个女人,说了什么……
霎时间头痛欲裂。
仿佛有谁在告诉她,不能忘,不该忘。
想起血泊中宁静的脸,女人,是已经死去的东西人吗?扶桑手紧紧地捂着头,仰天望着,挣扎着一字一句:“什么不能忘,什么?”
脑袋里如同无数细线在不断切割一般,猛然间疼得不能呼吸。
她跪倒在地上,粗重地呼着气,一只手撑地,指节收拢,泥土嵌入指甲,另一只手手指插入发丝,用力地摁着头。
——记住我说的……只有你说的话,他才会深信不疑……
“啊……”
她用力的将头磕向地面。路边的人好奇而有些惊惧地避开她。
马蹄声……
仿佛听见了漫天火烧的声音,伸出的指尖如同灼热一般地疼着。眼前模糊地出现了被烧着的府邸,熟悉的,而尖锐的疼痛划破心扉。
别烧了,不……不能死,她不能死……
谁?谁不能死……
急重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眼前,蓦然间陷入一片黑暗。
…
这里是……哪里。
一片迷雾缓缓散去,觉得有些冷,又似是有些热。
旧……庙?
年轻的男子和一身嫣红的女子。灰沉阴暗的天空。还有淅沥沥的雨水。
这是在……拜堂?在这样破旧而荒无人烟的地方拜堂?
“但即便你们的不到天下人的祝福,还有我。”如同整个人浸在水里听岸上人说话一般,一旁的女孩声音朦胧而带着几分异样,看不清面容,可不知为何却知道她笑意灿烂。
“一如你们今日成亲,他们不认,我认,天地认!”
轰隆隆——
一道惊雷响起。
女人丢下了红绸,看向了自己,不知为何,双手染血,朝着自己走来。
一步步后退,却躲不开那双带血的手。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
满是血腥气。
一切……似曾相识。
“我接下来说的话,一字一句,都给我听清楚了……”
蓦然间,她感到刺骨的冰冷从头到脚浸透,刹那间睁开了眼。
而女人的话伴随着刺目的阳光,狠狠地刺痛了她。
——金玉绕梁散,唯恨终未央。记住了,把这十个字,告诉他。
眼前的东西渐渐清晰起来,身旁传来哐啷一声,木桶落地的声音。扶桑侧过头去,望见了床榻旁目如阎罗的邓骘。
然而,他的眉头锁起的模样,别有几番她看不懂的意味。
略一动,才发现自己的全身都湿了,冰凉的一片,又看到邓骘手中的木桶,仿佛明白过来什么。
心中堆积的怒气被压制住,她只是默默然起身,因为虚弱而些许挣扎,但是邓骘在一旁冷眼看着,没有丝毫相助的意图,却又没有离开。
直到她披上了外衫,朝着门口走去,他才豁然起身,一把将她扯回床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想死,可以直接和我说,不用这样辛苦地自寻死路。”
“你在怕什么?”扶桑垂着眼眸一动不动,感觉到他扣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指刹那间收紧,用可笑一般地眼神看向他,“邓骘,你怕我想起什么?”
没有想过她会这般问,邓骘愣了一下,蓦然间目光如针:“你……你记起了什么?”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再一次站起身来。
“你今日去耿府的时候,可是见到了什么?”邓骘继续问道。
“没。”
“那你为何会在侧门外昏死过去,你方才,又是梦见了什么?”
“唔,忘了。”
邓骘见她脚步未停,似是漫不经心地越过了自己,就快要一只脚踏出门去,蓦然间侧过身来斜睨着她:“现在,你预备去哪?”
“如果,”扶桑身形未动,声音却略低沉,“你不打算告诉我什么,那么,也别来过问我什么。”
☆、第九十四章。百鸟朝凰
“那么我告诉你好了。”
邓骘彻底地转过身来,正视着她。
他的眼光如针,刺入她的后颈,她缓缓的回过头来,望见了他这样的眼神,睫毛微微一颤,“你觉得,过去对一个人来说的意义是什么?如果每一个人,都要凭所谓的过去来框定今后,那么今后,又何以称为今后?”
她身形一顿。
“如若,你寻找的是一块覆伤的疤,你可会去挖开它,来看清你是被什么刺伤的吗?”邓骘一步一步地走近她,近于半丈不足时,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猛然被他扣住手腕,往自己的方向带去。
她趔趄着,倒向他。
让它愈合,不好吗。
即将触及到他衣料的刹那,她用手猛然一推,邓骘错愕地后退了一小步,而她踉跄好几步扶着门险险站稳。
“邓骘,你将我当傻子一般诓骗……你!”扶桑沉怒,话蓦然间止住。
他迅速地欺身而上,两只手握紧了她的肩膀,猛然往她身后的墙壁一撞,她吃痛地蹙眉,接着,眼睛却蓦然瞪大。
“没有错。是诓骗。”邓骘声音沉稳而果决,“因为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告诉你,有关于你的过去。即使邓绥有朝一日成为皇后。”
但是,邓骘心中很清楚,她一定想起了一些什么。
方才她在梦中轻喊过青釉二字,让床榻边的他脸色苍白了许久。
他忽然很惶恐她在梦些什么,不断地叫她,她却不曾醒来。他才一狠心去门外提了半桶水进来,试图浇灭她的记忆。
醒来后,试探之下她的反应,表明她并未完全想起。
只是,她刚才在耿府,果然是见到了什么。
难道是,见到了……
不,不会的。
“雒阳城,你不能再待下去。”邓骘眸色微凉,“今日夜里,我会暗自带你出城,自会给你安排好去处。”
大夫说的那种情况发生了。七年前,诊治的大夫就曾说过,兴许一辈子也想不起,但若是想起些许,极有可能连带着零零散散的余下记忆,终会慢慢开始恢复。
已经平静地过了七年多。
他以为,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记起什么。
但是,为什么意识模糊下,她会开始说出青釉这两个字。
“邓骘,你会后悔的。”扶桑咬牙道。
“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处境。你不过是一个苍白如蝼蚁一般的庶民,雒阳城里权贵之间的利益角逐,这样大的漩涡里,你以为你能够影响什么?”
磕嗒一声,是一时步履不稳栽地的声音。邓骘和扶桑同时回过头去,还保持着那密切而暧昧的姿势,却看到不远处莫语瞪大了眼睛看着两人。
原来,原来公子和将军……是,是这种关系……
早就听说过断袖之癖,原来,原来这世上真有这种事情呢。
一个举世无双的翩然如玉公子,一个骁勇善战的铁血将军。
莫语跌跌撞撞地走开,走之前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还是返回去对将军哆嗦着说道:“将军,清河王来访,这……”
邓骘脸色不变,只是沉吟片刻,便扬眉道:“调取府中五成护卫巡于苑中。无论何由,公子不得踏出苑门半步。引清河王置正厅,我此刻便去。”
扶桑脸色一沉。
她很清楚,此番如若她当真出了这雒阳城门,想要再进来,就是难如登天了。
这七年来,邓骘牵制她,如同对待笼中鸟雀。
数千个日夜来她为邓骘费心尽力,最终却也只能落得这样的下场吗。那么至少,现在逃出邓府也是好的,只要是还在这雒阳城……
门外有条不紊的巡守兵马脚步声,让她心中烦闷顿起。
那么,既然是已经被逼到了这个地步。
扶桑拂袖而入门,门匡当一声被重重关上。
门外黑鸦声划破天际,如同一声刺骨的嘲讽。
蓦然间,扶桑却脑中电光火石一闪,猛然推开窗,望着天空中渐渐远去成一个黑点的乌鸦。
花了一年半时间寻找,又费尽心力这样许多时日的栽培,最终却一无所用的书娆——西绒的亲妹妹,这一条路,不能这么白白断了。
原本是为了让邓骘拉拢清河王,而开始冠冕堂皇地一场设计,如今,却成了她挣脱这一场牢笼的新的筹码。
她只想要知道自己想要知道的,至于手段,或者依附于何人,一点儿也不重要。没错,就算不是邓骘,也可以是其他人。
“岚听乐坊坊主,把她给我请来。”扶桑沉声对暗处纱幔后久久伫立的人说道。
纱幔后的岩溪半步踏出,声音微微压低:“公子,你这是……”
“一曲倾引百雀归。举世闻名的朝凰曲。”扶桑默默然,眼眸里暗光流转,“我似乎,曾在哪里听过。你去将我的玉笛取来,我要听那位坊主,完完整整地给我吹一遍。”
昨日与耿峭相会时,隐约间听到的音律。
鸟雀扑翅的声音。
她一直想要书娆学会,但最终却无功而返的那一首曲。
的确是,仿佛在哪里听过。
“公子。”岩溪顿了一顿,补充道,“那么,书娆姑娘也要请来吗?”他理解为了要继续让书娆学习朝凰曲。
“我信这世间还是有命途一说。亲姐妹又如何,没有这等天赋,便是没有。”扶桑的眼眸微微眯起,微微侧过头,半掩的窗有一缕风潜入,拂动如瀑的青丝,逆光绰约里,她嘴角的笑意渐渐变得冰冷,“邓骘。妄图一直这般随意地摆布别人的人生,我倒要看看,你是否有这个能耐。”
虽说是夹带着私心而行事。但是朝堂大事,雒阳城里丝毫的风吹草动,都是扶桑必须细细斟酌的。
这位传言素日耽于风月的清河王殿下,却是将自己摆在了一个波涛汹涌处的砥岸上。坐看各个势力蜂涌冲击,这样多年,虽看似未掌权,却也从未失势。这样的人 ,也必不简单。
如若邓骘真的能够和这位未湿鞋袜的岸边人搭上关系,拽他入水,那必然朝堂局势也是要大变,她知道长久以来邓骘其实对清河王颇为在意,私底下,也有不少调查。
呵呵,就算有朝一日邓绥当上皇后,也绝不告诉我任何吗?
如果,我成为了你直接扣敲清河王殿下门府的那一块砖石,你也还要这样冠冕堂皇地说这般虚伪可笑的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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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府。正厅。
邓骘同清河王相对而正坐,两人都是一袭素锦长衫,倒像是两位教书先生一般远远看去一派儒雅之风。
“将军府的美酒果真是不输我王府啊,随随便便一壶,已经让本王流连忘返了。”清河王端起银酒杯,细细的端详,尔后浅笑一声。
“殿下。我们邓家,同皇室的人素来交往甚少。邓某只知戎马沙尘,烟柳酒色之事,还是王爷这样的人才能高枕消受。”邓骘这一句话说出来,恰似恭维的语气,但是淡凉的语气,再细细辨别些许措辞,又能听出几分锋芒。
“哦?好一个只知戎马沙尘。”清河王似笑非笑,“朝堂之事,邓将军不也是一手在握吗?”
这一句话,若有所指。想来,还是在暗示不久前梁氏意图坑害窦家仅剩的血脉窦瑰一事,被他从中巧借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