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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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阳赋- 第1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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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好似,渐渐地喘不上气了。
  刘肇的眼角,无声地又是滑下一滴泪,却又害怕她看到。便别过了脸去,尔后,深处手,温柔地抚摸上她的脸颊。
  一如很多年前,她时常做的那样。
  “一……一……日……送……送女……嫁……”
  刘肇默默地接过她的话,轻声道接道。“一日送女嫁,方知至苦乃相离。老来多病痛,寒日执手互披衣。夜里梦忽起,少年事过泪依稀……”
  却没有办法,真正顺畅地将这个共同的梦说完。
  这也是他的梦啊。
  多少次深夜寂静里,萦绕不去,那是这人世间,最美的梦。
  忍着鼻腔的酸楚,刘肇正坐,温柔地一下下抚摸着她的脸颊,道:“数十春秋过,古稀恩爱两不疑……岁暮定来生,耄耋药石无可医。便是这样的梦,是不是。”
  “是……”窦归荑安宁地应和,吃力地睁着眼,却只能模糊的。看清他大致的模样:“多少次……表……皇兄……我多少次……想许给你……这样的人生……”
  “想陪你走完你的一生……我想让你,永不孤单。”
  窦归荑嘴角微微的笑着,无神的双眼里,却淌下了冰冷的眼泪,“可是,表皇兄……还记得,你问过我吗,你问我……何谓君王……”
  刘肇心疼地为她擦去泪水,但那眼泪,好似流不尽一般。
  明晃晃的闪电,透过马车窗缝隙,照亮她苍白的面容。
  “真正的君王啊……便是那赤金王座上的……”
  “一世孤寂。”
  一步步揽权,注定,也是踩着刀锋,一步步走向永恒的孤寂。
  从来没有人,能够救赎的,这样的孤寂。
  轰隆隆。
  惊雷,在耳畔顿起。
  刘肇渐渐放大了瞳孔。
  直愣而空洞地,望着眼前的无尽虚无。那是春生秋落里的腐朽。那是朝生暮死间的扑火,那便是,无论如何挣扎,无论如何反抗,都逃脱不开的,真正的宿命。
  你记住了,好好地活下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你不曾负我,亦不曾负天下人。
  你能明白吗。表皇兄。
  “别害怕……来世,也会是如此……生生世世,只要……教……我遇见……了你,哪怕……只有一眼,我也……不会……将你错过……”
  她的嘴微启,眼睛慢慢合上,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因为……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啊……表……皇……”
  声音愈渐小了。
  她觉得,脑中逐渐被一片混沌侵蚀,眼前,也一点点地染上如墨一般的黑暗。
  这便是……死亡吗。
  她感觉不到他抱着自己的温暖,也再看不到他眼里倾泻而出的绝望。
  对不起,表皇兄。
  我说过,会保护你的。
  但我能给你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刘肇感觉着却只是僵坐着,仿佛还在等待着,她能和自己多说一会儿话,哪怕是一个字也好。
  但许久,都未能有,那熟悉的声音传来。
  刘肇知道,此生此世,他也再听不到了。
  垂眸,看着她祥和的神色,他终于敢俯身而下,紧紧地,用力地抱紧她,好像想要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中,想要永远的,就这样,再也不用分离。
  “若不曾喜欢过朕,你的一生,该多好过。”
  刘肇却不知,其实这一句话,她犹然,还是能听见的。只是,再无力回应。
  在她失去所有意识的前一刻,她的脑中最后一幕,是清河王抓住她的那一个晚上,那一片荒林中,行夜将刀高高举起,对准她将要刺下的那一刻,曾问的那一句:“你可后悔。入雒阳城,你可后悔。”
  她犹然记得,彼时她的回答。
  此时此刻,她也想将这一句,回给刘肇,但却再也没有力气。
  最后一点意识,仿佛也快要消散殆尽。
  那时林间绿叶簌簌,即将追上的脚步声凌乱,但她的心,却从未如此寂静。那一双眼眸,是如同山间清泉一般明净。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
  “其犹,未悔。”
  他感觉到她胸膛内的心跳,渐渐地更缓。眼泪落入她的脖子,曾经手握天下的君王,便是在这一刻,心彻彻底底地死了。
  被窦家挟权之时,他未言弃。九年前苦寻窦归荑无果时,他未言弃。清河王联外敌相逼时,他亦不言弃。亲姐姐自刎府内时,为刘庆刺杀重伤危在旦夕时,决心此生与窦归荑再不相见时,他从不曾言弃。
  但一颗心的负重,究竟多沉,才是极限。
  胸膛里这颗帝王之心,起也因她,灭也因她。
  这个孩子,是如此的温暖啊。
  是黑暗里最温暖的明灯,亦是荒漠中燎原的大火。她在一颗帝王心最迷茫的时候指明方向,却无端地长成这路上,最致命的荆棘。
  外头抬轿人,听着雨声淅沥不歇。果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凉。但雨声里,却好似有谁的恸哭,强忍的,绝望的,那样的哭。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轿子里,陛下的声音。
  “可是出了雒阳城。”
  抬轿人如实答道。
  “回陛下,还未出。”
  刘肇缓缓地闭上眼,将她手置于脸,一滴无望的泪,落在她的手背。
  怀中人,已然散去最后一丝体温。
  雒阳城。
  雒阳城啊。
  无尽,而无望的城。金砖璃瓦,雕栏玉砌,圈起多少人,一生的哀凉凄清。
  …
  永远十三年,深秋。
  她以性命,平了刘肇皇位上最后的纷乱,也以死亡,熬干了他最后的帝心。
  此生最恨,是帝王。

  ☆、后记之 君王湮

  永元十四年。
  将军班超因年迈而回朝。天子亲迎,雒阳城中彩灯高挂,爆竹之声此起彼伏,民声鼎沸,街头小巷成熙攘之势。
  班超乃为扶风平陵人,可其却不愿葬在扶风平陵而愿葬在雒阳,因为他一生为国,肝胆之心,都为大汉。而年迈,对故土之思却愈渐难解。故而奏请陛下,意欲在临死之前,再去看一眼旧乡扶风平陵。
  陛下应允。
  班超回乡时,扶风平陵有名之士莫不拜见。
  而此时,山那头偏僻处,一户黄泥篱笆院墙处,却被叩响了门扉。王承开门,却见是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问了问隔壁家的事,可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屋里有孕七月的妻子,带着六岁的儿子和三岁的女儿进了屋子里。然后烧了一壶水,也没什么可接待的,便是以木碗盛了一杯热水,递给那男人。
  王承告诉他,约莫十一二年前,隔壁家起了大火,一家院子和梨花树尽数烧没了,他家的娘亲早就死了,父女俩好像活活烧死了。
  这时候王承的母亲来说,本来她妹妹还和承儿说好了,定隔壁家的女儿这门亲,谁料一把火都烧了。
  那男子轻咳,喝了口热水。便问道:“这是何处的水,何以气带清甜。”
  王承之妻微微一笑,道:“还能是哪儿的,后山上今日晨起打回来的山泉水罢了。”
  “噢。”他轻轻应答。
  “不知兄台是何方人也,为何要打听隔壁那户人家的事。”王承问道,此时,屋内的孩子哭了,妻子忙地去哄。
  王承之母坐在桌上,看到眼前男子面色极俊秀,眉眼里尽是不凡的沉稳,举止投足看起来也不似寻常人。
  依稀地回忆起,很多年前,隔壁人家的刚到此处时,那孩儿他爹,亦是存着此般的气度与华贵。
  不由得问道:“公子可是识得那隔壁窦家?”
  看到他微微点头,王承之母,便起身去往屋内,取了一捆小布包裹出来,解开陈旧的红绳,看到上头有一把金镶玉锁,和一把红绳所捆的发,交到他的手中。
  “这是?”
  “说来,也是造化。十数年前那一场大火里死的那位,原是和我家承儿定了婚约的。此乃信物,我们……是在不方便收着如此贵重的东西,便就此,交还与您吧。”老妇人连连叹息,摇着头回了屋内。
  看着手中显旧色的金镶玉锁,轻触那一撮柔软的发。
  不知怎么,屋内好似便沉寂了。好似有一阵凉风吹了进来,王承看着眼前人的模样,背脊有些发凉。
  王承之妻哄好了孩子,看到男子手中的东西,忙地说道:“这不是胎发吗,便是出生时,割下的第一缕发。”
  说着,摸了摸腹中的孩子。王承亦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独自,感觉到腹中孩子踢了自己一下,两人都是相视一笑。看到那男子的眼神,便问道:“足下,可是喜爱稚子?不知可否成家,孩子几岁?”
  “已成。但未有子女。”他轻咳一声,才说道,“鄙人身子骨弱,只怕即便是有了孩儿,这孩儿,也活不长久吧。”
  看着他的眸光,似是有所思虑。毕竟是伤心之事情,便也不好多问。
  是夜。
  他告别了王氏一家。走进了隔壁的院中。
  此花,此树,此屋,此棚。
  山重水复,天高云舒。屋舍俨然,田地平疏。春暖时落英簌簌,秋凉里金叶飘零。夜不闭户,人心淳朴。
  紧紧地凝视着,被灼烧了一半,却还茁壮未枯的那棵梨花树。
  伸出手,触摸树干,缓缓闭目。
  好似感觉到身边,还有另一个娇小的身影,她亦伸出手,触摸着树干。
  再睁眼,好似看到一树梨花烂漫,而自己的身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巧笑盼兮,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
  “这便是你的扶风平陵,是吗。”
  … 
  两年后。
  永元十六年。陛下病重。
  他告诉邓绥可传位刘祜。刘祜虽年幼,却是王族子弟中,最有帝王之才者。刘肇花了整整三年,殚精竭虑,为邓绥铺好此后的路。
  这是他,身为帝王,为这天下所尽的最后职责。
  … 
  永元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章德殿。
  那一日,雒阳城下了第一场雪。纷扬而下,铺天盖地。凛冽的寒风吹过长街,吹倒高悬的壁火,火焰灼烧着灯笼布,在一片黑暗里烧着短暂而温暖的火焰。
  二十七岁未满的汉和帝,在前殿,就此一睡不起。
  他一生执政宽和而不轻纵,体恤民生,在位期间,国力昌盛,史称永元之隆。
  而在以这一位皇帝为转折,东汉自此,不可磨灭地开始了梦魇一般的轮回,幼子继位,外戚与宦官交替干政。
  永无止境的权位斗争,在这座千年帝都里无声地演绎。
  当他的意识渐渐消散。年轻的君王,嘴角微扬,却有一滴泪垂,没入鬓间。
  因为他看到。
  无尽的黑暗里。
  踩着轻柔的步子,女孩提灯而来。
  谁一书纸笔,书不尽,王侯将门猎猎峥嵘。
  谁半曲欢凉,曲未及,红尘错落几分独钟。
  谁沧海一粟,谁垂青万古。

  ☆、后记之  此生恨

  延平元年。八月。
  先帝次子刘隆继位半年,尚不满周岁而夭。邓太后急召邓骘回雒阳城商议,同时,重权加与家中幼弟邓宏为侍中,自由出入宫廷禁地。看顾宫城内不得异动。
  邓骘风尘仆仆赶回雒阳城时,盔甲未卸,便从宫门直入长秋宫,觐见邓太后。
  二人遣送宫人出去,便在长秋宫殿内密谈论。
  “刘庆好生大的胆子,竟在我邓骘眼皮子底下行此大逆之事。”邓骘一锤砸在屏风上,屏风应声而倒,“阿绥,小皇帝死了,现下可如何才好。”
  邓绥一席玄底凤尾双面绣外衫,内里是绛色裙裾,上头绣着大朵的合欢。头顶上发饰极沉,垂着两支东珠串的血玉簪子煞是醒目,耳畔的花钿栩栩如生。
  她望着邓骘,道:“新帝本就是个权宜之计,不过是为了拖着刘庆罢了。他行事如此急不可耐,想来,是耿姬长年在他身上施毒,他的身体底子,也快要到大限了。”
  邓骘深思许久,然后才道:“难道,如今便是你说的好时机?”
  邓太后点头。
  “刘庆一日不死,终是大患。先帝曾说,世子祜有帝王才,嘱咐过,先除刘庆,再扶刘祜。”邓绥说此话时,语气缓缓,观察着邓骘的神色。
  果然见他脸色煞白一片,蓦然间便怒目圆睁,道:“你说谁?要立谁?!”
  刘祜……刘庆的儿子,刘祜?!
  邓绥微微皱眉,看着邓骘,说道:“大是当头,岂可论小非。”
  陛下。您虽撒手仙去,徒留一片朝政纷乱。但臣妾答应过您的,一定会做到。
  邓太后眼底,暗光流转,霸气凛然。
  臣妾,定然为您,担起这天下。
  …
  清河王府的正妃耿姬被软禁近五年,王府里,终于有了些人丁。在这五年间,清河王身畔姬妾分别诞下三女二子。而就是在半年前,耿姬深夜里偷偷以天灯为引,将其两位稚子引到身边,分别赠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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