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骘微抬下巴,看着监军赔笑的模样,以及身后士兵们都有些疲乏的神态。也知近日里有些急功近利了,淡淡地说道:“罢了,今日便把那三头牛羊宰了,告诉他们,伤者皆有肉。跟着本将军拿下了永昌,回到了雒阳城本将军做东,所有人山海楼里胡吃海喝一整日统统算在本将军账上便是!”
“谢……谢过将军!”监军顿时眉开眼笑地走出账去。
他往后走去,也一下倒下,这不躺不要紧,一躺下,顷刻便是睡意袭来,片刻间便睡了过去。
只是,迷迷糊糊中,他似是听到人喊他,柔柔的声音。
“君骘,君骘……”
睁眼,看到漫天大雪下,穿得厚重清丽的女子。明黄色的衣帛上绣着漂亮的梨花,她手中抱着艳丽的红梅,看着自己笑靥如花。
“喂,我喊你你怎么不应我。”
“啊……啊?”他挠了挠后脑勺,眼前的人儿却猛地朝着自己的怀里扑来,他准备好了伸开手,她却好似瞬间穿透了自己。
他惊愕地回过头,却看到她手中满簇的红梅成了染在身上的斑斑点点的血迹。伸出了手,手指上还滴着血,血落在满地皑皑的白雪上,刺眼骇人。
她站不住,便软倒下去。他这才看到,她的胸前,被一支利箭穿过。
他颤抖地接住她,为她擦着身上的血迹,一时间慌得什么也说不出来。抬起头,却看到不远处,还保持着拉弓姿势的那一抹熟悉的玄色身影。
冷峻的面容,深邃的眼神。
“刘……刘肇……”邓骘望着他,却感觉到衣袖被拽着,低下头,看到她青灰的脸。
“邓骘,交出你的兵权。”刘肇冷漠地说道。
他几乎疯了一般,紧紧地抱住了她,却感受到她的冰冷。
他的心口如同被刀尖所绞,刹那间疼痛到无力呼吸。
而刘肇再一次拉弓,将箭头对准了站在自己身旁的邓绥。邓骘想也未想,猛地起身拦在了她的身前:“不——”
箭穿胸而过。
邓骘猛地睁眼,伸手捂着胸口,却发现已是深夜。
夜风吹凉周身,而他身上的衣襟尽数湿透,一侧头,还感觉到额头上滑下的豆大的汗珠。
起了身,解开衣物透气。走至窗边看到一轮明月,感受到方才彻骨的寒,到如今。竟是许久也未能散去。
不过是梦而已。
“阿绥,丫头。”邓骘面色渐渐凝重,“等着我,我很快就回去了。”
…
“出城了?且是邓绥送出城的?”清河王一惊,一时间不明白刘肇究竟在打着什么心思。
如今西境连连捷报,眼看着不出半月便要打到边境永昌郡了。在这种十分,刘肇为何要将邓骘的妻子秘密送出雒阳城去。
“何时出城的?可知被送往了何处。”刘庆又问道。
“前日。”探子禀报道,“便是在邓贵人被封后的那一日。送往何处,那便实在不知。”
刘庆想到了什么,猛地想到:“传信百里外的驿站,打探她的消息。命人多画几张她的画像,记住,只能暗访。查到了切莫伤她性命,将她带回便可。她不懂武功,腿有旧疾,身子骨也不好,回来时多照看些,别死在路上。”
“是。”探子领命而去。
莫非这刘肇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刘庆便觉得这还真是荒唐了,刘肇怎么会动这个心思,在这种时候将她送出城。
难不成,他还真对她念些旧情,想着她怎么也是自己未娶的女人。刘庆嗤笑一声摇摇头,简直可笑。
却不想,如今在宫内仅有的几个耳目传来讯息,说说陛下前些日子险些受刺,便是这位窦姑娘所为。而在此之前,也因为这位窦姑娘受过伤。
兴许,是这窦氏的遗孤还有些气节,记着窦家的血海深仇呢。这刘肇伤不得又不想将这祸害留在宫中,所以将她送出了城去?
这下倒是又好办又难办了。就要看这刘肇究竟将她藏在了何处。
但,既然是出了雒阳城,倘若从此后杳无音讯也是有可能。还得想好应对之策。
又召来门外的人,将方才遣走的探子又领了回来。刘庆接着道:“以十五日为限,十五日内寻到了她,便将她秘密带回清河王府。十五日后寻到,就地杀了,决不能让邓骘看到她的尸骨。”
遣退了探子。召来了府内的管事,吩咐道:“将陛下受伤的消息传开,不必传太远,雒阳城近处的几个州府便是。记住,要传他是被内宫中一女眷所伤……并言,陛下已然有所处置,余下的而不必多说。”
管事心中有了分寸。却踌躇了一下,才道:“殿下,廷尉大人所说当真管用吗。邓将军是何等身份,即便是陛下处决了他的结发之妻,他又如何有胆子明目张胆地和陛下翻脸……”
“我对邓骘不尽了解。但宋箫看人的眼光,还是信得过的。况且眼下别无他法,不论是怎样的法子,都值得一试。”刘庆细想了一下,才道,“嗯?邓骘如今在何处,益州?”
猛地一拍桌案,这是天之襄助:“我这便书信一封给益州刺史。”
如今这益州的刺史,可不正是明国公次子明仪忠么。
如今偏就得对着邓骘的痛脚踩,这盘棋才有赢的可能。人都是如此,越忌惮什么,便越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简直太厉害了。。。
连更四章。。。
天啦噜人的潜力果然是无限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权衡之术
西境益州。
卯时刚过,益州刺史明仪忠便整理好了衣冠匆匆来到府邸处。这益州是五日前夜里邓大将军从羌人手中收复过来的,前日深夜还在荆州一带亲属处避难,得知了益州收复的消息,也同时,收到了都城雒阳传来的急讯。
急匆匆地花了一日一夜马不停蹄地赶回了益州,夜里子时才至,吩咐人天明便传人去营帐处告知邓将军有京中密诏,且来明刺史府秘宣。
却不想,这邓骘还真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一大早便赶来了。明刺史还没合眼三个时辰,便不得不慌张地又整理衣冠仔细洗漱。
行至大堂,明刺史只见一身戎装的身影立于案前,却还在抬首打量着周遭的摆设。偶见他侧颜,眉锋如剑,目若晨星。果真是天生将容,一身凛然的气质,心中也是有了几分掂量。
“臣下参见将军大人。”明刺史俯首行礼,邓骘回以军礼,又望了一眼周遭,似是无意道:“刺史大人虽任职边境,地处荒蛮,但这府邸却好生讲究啊。”
明刺史心中一咯噔,也知这邓骘虽为武将,却是心细胆大,言语间的分寸里,是个不怕得罪人的。
明仪忠却是个油腔滑调的,也不接邓骘这话茬,只道:“幸得陛下用人用方,将军如此威仪,领兵有方,以雷霆之势退羌人之乱,实在是我大汉之福啊。”
邓骘微勾嘴角。
明刺史斟酌着,屏退了左右,请了邓骘上堂之座,他竟是不入次座,而是立于堂下,一派惶恐恭敬之态。
待到这堂上惟剩邓骘与他二人,这才上前微微俯首道:“臣下此番邀将军入寒舍,实在也是有雒阳城有密旨传之。”
邓骘方坐下,听闻此言,便又站了起来。虚扶起明刺史。
明仪忠乐呵呵地道:“恭喜将军,阴后不德,触怒圣颜,如今已被废于冷宫。而原宫中邓贵人已于八日前册封为后……”
“什么?”邓骘大惊,“为……为何如此突然……”
“这便是第二道密制。将军莫要惊愕,且听臣下慢慢道来。”明刺史请邓骘安坐,亲自为他倒上刚温好的酒,“如今雒阳城中可是风声很紧,因将军牵涉其中不得不知,故而,都城内快马加鞭传来密旨,此事还望将军一人得知便是,不宜宣之于众。”
这温温吞吞的,废话倒是不少。但越是见他言语间如此小心谨慎,邓骘心头便越是隐隐地腾起些不好的预感。
“陛下于十一日前遇刺重伤,邓贵人于此事有功,而废皇后于此事有过,故而,这后位便是改了姓了。但说到底,陛下遇刺一事,邓家,亦是有功亦有过,幸得陛下宽厚恩泽,念着将军为我大汉朝披甲上阵浴血奋战,夺回寸寸疆土有功,故而,大肆言功而秘处其过……”
这明仪忠想来平日里也是和其他文官们打交道惯了,这说起话来如同一大团软棉花,看着团儿大实则虚浮得很。邓骘却也是颇有耐心地听他表述着,但越听越是不对,眉头一点点皱起。
“陛下遇刺?”邓骘截下话头直接问道。
明仪忠表情明显尴尬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又是轻咳了两声,望了望邓骘明显在揣摩他的脸色。这下邓骘终归有些不耐烦了,道:“刺史大人,有话直说便是,怎么这话说一半留一半的。”
“是是是,将军所言有理。陛下对将军器重,将军亦对陛下忠心,臣下更是乐于当这么个明君忠臣间的传话人……如今邓皇后已然执掌凤印,别的,邓将军也就莫要再多想了。总归,陛下如今最为器重的,还是邓将军,往后的日子里,臣下还望邓将军能多作提携……”明仪忠这句话说得有些怪,邓骘心中有些不明所以。
稍坐了这一会,仿佛该讲的话也都讲了。邓骘起身便要离去。
稍一拜别,他便准备着回去部军。但这转身离开的刹那,不知为何,邓骘脑中猛地闪过领兵离开那一日,回忆起一切的窦归荑,相拥着一刀刺入刘肇背脊的场景。
浑身一个冷颤。
伸脚即将踏出门槛时,堪堪停下。
而目光炯炯,看着邓骘脚步渐缓,直至停下的那一刹那,明仪忠嘴角终于勾起一抹诡谲阴狠的笑意。
方才明刺史语意古怪的试探,欲语还休的做派,让邓骘心底愈加不安起来。
猛地,他回过头。而明仪忠早已想好他会回头,却在视线交汇的刹那,先是做出惊讶状,后才客气地又笑笑。
邓骘又跨大步倏然折回,走至明仪忠面前,再问道:“明大人可还知何内情。”
“邓将军所指的内情,是何内情?”
邓骘眉头一点点蹙起:“刺杀陛下至其重伤的……是谁?”
是清河王的人。
还是——
她。
他的手心,莫名沁出冷汗。
明刺史低垂的眸光,猛然抬起。
…
雒阳城宫城。
又是两盆血水换出去,内室的御医却大大松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对在一旁紧张以待的邓绥道:“娘娘,陛下过了昨晚一夜,目前伤情已然稳定。”
邓绥猛地从刘肇苍白的脸上转过眼,望着御医道:“此话何意?陛下,不再会有性命之忧了吗?”
“此后一月只消注意好生调养,是不会危及性命,余下的,便是静待皮外之愈了。陛下有天恩庇佑,经此一劫,往后必将身康体健,年寿长久。”另一位御医亦是放下了胸口的大石头,说出此话时,语气轻快地与其他御医们相视一笑。
邓绥这许久了,此时才终于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笑着笑着,便笑出了眼泪。
“陛下……陛下,你听见了吗。”邓绥伸出手拿着帕子,为刘肇擦着额角的汗,“咱们熬过来了……熬过来了。我就知道……就知道,你能熬过来……”
刘肇脑中还是一片混沌,微微睁着眼,听见人笑,又听见人哭。
“只要陛下此番能活下来,往后的一切风雨,也都一定能挺过。”邓绥喜不自禁,转过头去吩咐人熬药,备好粥食。
两日后,刘肇意志清醒些了,拖着虚弱的病体,已然开始处理这些日子未批的奏折,南方新涝,殃及两郡三县,他命当地州郡报上赈灾预估银两,同时暗自派人实地勘察后上报。若是相差不过三成,便按着州郡刺史所报拨款赈灾。
清河王府里,这些日子终归是安静下来。经过此番破釜沉舟,便也是黔驴技穷了。刘肇下令临郡调拨兵马驻守雒阳城附近,名为防南方灾情流民起乱,实则将雒阳城牢牢攥权于手。
不知那耿峣能否活着回到雒阳城。倘若他还活着,只是受清河王之阻难入雒阳,那么此番便算是给他扫平了回城的障碍。
某种程度上,他是最了解窦南筝之人。只有他有可能在短期内抓住刘祜身世之谜的证据,将清河王府与耿家的利益链彻底斩断。
雒阳城内的内耗,自然是越少越好。这也是刘肇不愿引起大乱的理由。庖丁解牛一般能够迎刃而解的事情,便不受受断骨之劳。
倘若。倘若耿峣再他病重的这十几天内,已然遭刘庆毒手。那么事情,便是要麻烦上许多。一切也许得重新布局,幸而,如今邓氏的手中有着天下第一食府山海楼,还握着与那女人息息相关的寒乐坊。
此事若要再查,还得从寒乐坊入手。
深夜,刘肇持笔丹青,脑中却不断思索着如今的形势与可能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