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邓骘手的兵权,更是对阴氏的压制。但实际上,张牙舞爪的阴氏根本不是大患,素来静默得令人难以注意的耿氏,才是狼子野心。而清河王,难说也不是将矛盾都推向了一个阴家,从而也保耿家太平安宁。
多么聪明的一位君王。
但是。
当她回想起了,她和他共有的回忆,刘肇便变得如此面目可憎起来。
因为她在他身上寄托了过多的期望,她从未以一位君王的角度看待他,她以为他是她的表皇兄,她以为,他只是她的表皇兄。
她恨的,究竟是刘肇身为帝王的决断,还是自己,对帝王二字的错判。
是的。原本,便是如此。
将窦氏推向深渊的,不是身为帝王的刘肇,而是,甘心为刘肇所驱使的自己。可如若当年,自己果真是站在了窦家一流,如今江山易主,那便真是好的结局了吗。亦或者,她成为真正的皇后,她成了禁锢刘肇最大的枷锁,也许,她还能够生下一位皇子,凭借孩子,窦家进一步掌权,朝堂矛盾进一步激化。
堪堪算计下,她所期待的,根本无望实现。
无论世事如何发展,都不会是她所盼望的模样。
没有所谓的遗憾,没有所谓的后悔。
从她踏进雒阳城的那一刻开始。她面前的每一步,无论踏向哪一个方向,都注定尽是黑暗。
她轻轻地笑了。
伸出手,将画一撕为二。
在屋内寻着火引,拔开盖,望着手中火引前端隐约明绿色火焰,将画点燃。一张又一张,一卷又一卷。
婢女们见着烟雾以为走水匆匆上楼。心下大惊失色。这玉堂殿邻水阁是陛下时常要来的,里头可有不得了的东西,若是烧坏了只怕不知要掉多少脑袋。
却未曾想,看到楼阁门外静静伫立的刘肇,他示意都退下,可侍从们亦不敢退远了,便都在玉堂殿外候着。
刘肇于门外,隐着大半边身形于门后,只瞧得她微弓的背,和身侧凌乱的画布。
他亦是缓缓垂下眸,面上无半分血色,轻轻退了半步,背倚靠着门扉,微仰头,望着蔚蓝的天色。
黑烟漫出。
也不知是为何,窦归荑竟似是有些通透了。看着那橘色的火焰,就似那一夜上元花灯街上映照着女孩无邪笑意的灯火,也似宫墙内宫女们深夜掌灯照路的光辉,那是烧尽了青姐姐最后尸骨的明亮,也是点燃刘肇那一卷封后懿旨的炽热。
最后,不过都一把灰罢了。
生死爱恨,荣辱浮沉。最后终是这一把烟灰,飘散,消隐。
半身高的窗台,微风徐徐。一双不染纤尘的鞋,踩上还停着初春落花的窗台。花瓣被轻轻踢落,随着风飘远了,落在湖面上。
湖水中的鱼儿浮出水面,泛起一小圈涟漪,又沉下湖底。水面倒映着高台楼阁上,浅黛色的裙角随风微扬。
这种绝望——
只有死亡,能够逃脱。
缓缓闭上眼,身体渐倾。她能够听见微风拂柳,鸟雀啁啾。早在当年坠崖时,自己便已经明白了,生命的终结不过片刻,尔后,便是真正的安宁。
那是她不可承受的记忆。当她再一次想起,便无论如何,再也丢不掉了。
失重的刹那,突然猛力的拉扯让她迅速跌回屋内,重重地摔在地上。
天旋地转,她望见了跌在自己身旁的刘肇,他在下,被自己压着,微蹙眉而闭目,却紧紧地抱住自己。
——方才在下多有冒犯,望小姑娘海涵。
——没……没事,我送个灯笼给你可好?
刘肇眉目如画,此时此刻,在窦归荑心间晕染出封存的暗色。
——这便是我姐姐的新嫁衣,好看么?
——好看。
窦归荑的眼,一点点雾气氤氲。
——如果我气跑了,你就静静地等,我自己会想通回来。
——我会去找你。
——你会找多久?
——直到找到。
伸出手,颤颤巍巍地,触摸上他的眉眼。刘肇从撞击的疼痛中缓过神来,缓缓睁开了眼。睫毛轻轻扫过她的指尖,如墨的眸子,让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那个人偏偏是你。
窦归荑欲起身微动,腰间的手腕却猛地使劲将她禁锢得更近,她的鼻尖与他的脸,不过半寸之隔。
“窦归荑……”刘肇手上的力气大得很,眼眸中星火燎原,声音暗沉得令人战栗,“你——要做什么。”
她一只手撑地,用力想要支起身子。刘肇却用腾出的另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腕反扭至她身后,逼得她只得与他对视。
啪嗒——
滚烫的眼泪,落在了他的脸上。
刘肇一愣,禁锢住她的手下意识地松开,成了安抚地轻拥。但她却不再逃开。
“窦归荑,你想离开雒阳城是不是。朕会让你走,朕马上就安排你走。你还想要什么,你说,朕都给。”
刘肇静静地说,伸出手,擦去她眼角的泪。
“说吧,你要什么,嗯?”她的泪,却好似擦不完,顺着他的手指又滑下,“再信朕一次,好吗。这一次,朕一定会给你。”
他的声音,轻柔如窗台落花,一阵风就要消散一般不堪重负。
耳畔传来数人上楼的足音。
“表皇兄……”
她柔软的呢喃,像是淬毒的剑,刺入他的背脊令他浑身一震。
“你可还是,我的表皇兄?”窦归荑伸出手,覆上刘肇的脸,一如很多年前,刘肇并未回答她,却淡漠地移开了目光。
窦归荑笑出了声,手顺着他衣料往下,触摸到他腰间冰凉的刀柄。
在侍从们出现在门口的刹那,左手用力地扼住刘肇的咽喉往下按,他的后脑勺重重磕在地上,右手迅速抽出半尺长薄如蝉翼的匕首,锐利的刀尖直直抵在刘肇的心口。
“你若是我的表皇兄,便该是懂我的。”窦归荑俯瞰着刘肇,“陛下想要用什么,去换我这一生的无望。”
门外的人拔出了刀刃。行夜站在门口,如此景象一入眼,脸色刹那间如死灰一般。立刻吩咐了人去将对门云台殿的邓贵人请来。
刘肇垂眸,望着窦归荑手上的这把刀子。
这把刀,终究还是再一次,抵在了他的心口。
“如若当年死的是朕,你便会好过上许多,是吗。”刘肇强压住的沉静,一点点在她的泪光中土崩瓦解,窦归荑一眼望进他的眼眸,那是无谓而无望的泥潭,“你要的,是朕赔你窦家一条命,是吗。”
窦归荑握刀的手禁不住颤抖。
刘肇手覆上她握刀的手,渐加暗劲往下:“朕说过,你要什么,朕都给。”
☆、第一百三十八章。情深不寿
这把刀,终究还是再一次,抵在了他的心口。
“如若当年死的是朕,你便会好过上许多,是吗。”刘肇强压住沉静,一点点在她的泪光中土崩瓦解,窦归荑一眼望进他的眼眸,那是无谓而无望的泥潭,“你要的,是朕赔你窦家一条命,是吗。”
窦归荑握刀的手禁不住颤抖。
“朕说过,你要什么,朕都给。”刘肇手覆上她握刀的手,渐加暗劲往下。
窦归荑浑身颤抖着,从他的眼眸里,望见他看似平静,却早已分崩离析的魂魄。
所谓窦家,所谓刘庆。所谓羌人,所谓匈奴。所谓朝堂,所谓天下。
外戚之乱,兵权之争,党派互斗,戎马将门。
这劳什子的,统统都当一把火烧了去。谁想当皇帝,便让谁当。这天下变成何等模样,自有天下人承担。
窦归荑恍然间,喃喃道:“你并非完全不顾我的,对吗……你做的那些事,都不是成心的,对吗?”
手,握紧了那把刀。
侍从们一片惶恐,身后有人弓兵架起了箭,却因她离陛下过近,一时间根本无人敢放。
“表皇兄,你看看这雒阳城,再看看,城中的这些人。”她放缓了呼吸,轻声地说道,“表皇兄,如果你是我的表皇兄,就跟我一起……去死吧。”
刘肇缓缓闭上眼,几乎丝毫未犹豫:“好。”
窦归荑将刀刃稍稍抬起,作好势头。
不会疼的,只要一下下。
表皇兄,你也明白对不对,唯有死亡,才是终结。
“窦归荑!!”门外传来邓绥尖声嘶吼,她震惊地望着眼前的场景,刘肇安宁地闭着眼,而窦归荑,高高抬起手中的刀刃,即刻便要刺入陛下的心口。
行夜从未有那一刻有如此感悟,当年的郑众眼光是多么的犀利敏锐。窦氏之女,果真是陛下此生的命门!
“陛下……陛下!”邓绥惊慌地喊道,又看向拿着刀的窦归荑,几次启唇,却颤抖着什么也未能说出来,最终抖着声儿说道,“窦归荑,你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形吗,你可知道边塞入侵,阿骘还在西境生死拼杀,你可知清河王殿下狼子野心就是为了篡夺皇位,你可知如今这将乱之天,你……”
“人死了。”窦归荑轻轻地说道,“便可以什么都不管了。”
怀着一颗苦痛的心惴惴然地继续在这世间游走,多受几十年的苦楚,却终究不过是在无尽的黑暗中彷徨。
这样的未来,一眼到底。没有任何希望,没有任何欢愉。
如若。
如若他还是她的表皇兄。如若此刻她刀尖所指的心,还怀惴着一如当年的温柔,如若她此刻掐住他的脖颈,那肌理下汩汩流淌的血液,依旧暖如春风。
他便该懂得,余生怎样的孤独与折磨。
刀尖的寒光,晃过刘肇安然闭上的双眼。
只为她所为,愿她所愿。此生,刘肇不过是只愿周全她一人尔。但终究,只有在陪她共赴九泉这一事,是圆了她真正的念想。
也罢,也罢。
…
清河王府。
耿姬以病事推了宫中的宴请。却在命人煮那汤药时,听到府内一隅鸟雀乱鸣。她匆匆赶至殿下的书房,却瞧见了书房外杏花影中,那女子一横竹笛,婉转的笛声熟悉而令她心惊。
天空中,莺鸟燕雀盘旋,几位府内的侍女侍从们,都偷偷前来围观。
而府里的有些年纪的,却在看到那些鸟雀时,都不由得喊出了同一个人的名讳。
“西娘娘……”
十数年前,身为寒乐坊司乐的西绒,是唯一能吹朝凰曲的女子。她师承白陌央,十四岁便为这雒阳城中首屈一指的乐坊司乐大人。
殿下当年还只是太子殿下时,便已然倾心于这位乐姬。
明抢了明明为殿下表兄的宋箫未婚之妻,西绒。立她为清河王侧妃。却又在娶了自己为正妃后,将她安置于雒阳城外的天梧寺静养避讳。
想要借助我耿家的兵马,又想要留一位心尖上的人时时刻刻让她这清河王妃的位置摇摇欲坠。刘庆,这世间,何来这样的道理。
窦氏之乱方平,耿家终于成了殿下最重要的臂膀。手中兵权日盛,而也便是在此时,西绒怀上了清河王府里第一个孩子。为了保住西绒的孩子,殿下很快也给了她一个孩子。不过迟了西绒月余,耿姬害怕她生下府中长子,便命了人取了催生的汤药,在刚满了八个月时,便急急生下了幼子。
而在她最虚弱之时,大夫诊治了三天三夜,刘庆一直陪伴在天梧寺内,生下了孩子也从未多看她一眼。只在第五日,来了她房中,抱了他们的孩子一盏茶的时间。
也便是在那一天,耿峣告诉耿姬,这个西绒,非死不可。
清河王殿下当年为了取得窦氏的信任,承诺过以幼子易权。生为最无权无势风花雪月的前太子殿下,废刘肇,立清河王幼子简直是合情合理不过。但最终,这不过是一个幌子,彼时清河王殿下真正想要的,终归还是灭窦氏,而非将刘肇拉下皇位。
这是为何呢。
只要窦氏还在,无论是谁当皇帝,不过都是空有虚位罢了。日后他的孩子长大,不过也是和刘肇走上一样的命运。
故而,两害相权取其轻。刘庆这轻重,断得十分漂亮。但这也令耿峣有了思虑。耿峣亦是从窦氏的角度,看明白了他们耿家日后应该走的真正的路,他们耿氏和清河王殿下刘庆唯一能够统一的真正的利益之向——
将刘庆和耿姬的孩子,推向皇位。
即便日后刘庆为帝,不过也只是为此最终目的而铺路。
耿老爷子和耿峣,为耿姬指出了一条铤而走险的新路。这条路子,早在耿姬初怀子嗣时便起了,如今水到渠成地生了小世子,便是时候商榷了。
如今窦氏的只手遮天的朝局,已经烟消云散,权力迅速分配,是个紧要的关头。便也是在这个时分,清河王殿下是决计不能离开他耿家的。刘庆是个有野心的有抱负的人,也是个极聪明的人。再怎么样,也不该会为了一个女人,断送自己的一生。
耿峣便是拿准了这一点。才让耿姬对清河侧妃西绒出手。
为防日后清河王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