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路过井旁,看到了井旁的大槐树,心里已能确定。走到原来的灯烛店门口,他不由吁了口气,还在!离家十三年,这家灯烛店依旧还是当初不死不活的样子。
探头往前看去,米粮铺子也还在,只是上面原来挂着杜记米粮的招牌换成了陈记。杜岩皱皱眉头,心里不由猜测:是爹做生意蚀了本,把铺子卖了?还是生意做大了,去州府了?
他顾不上找人打探,急急往家的方向走去。杜宅位于镇中,是极好的地段。杜岩凭着记忆匆匆忙忙走到家门口,入眼处朱漆大门,金黄门钉,高高的门楣上书写着两个黑金大字:陈府。
杜岩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平民百姓该有的制式!难道自己走错地方了?再仔细看看左右,没错,就是这里!
对面人家院里种着一颗杏树,枝桠伸出墙外,每到杏子成熟季节,累累果实将那枝条压得极低,人从墙外走过,伸手就能摘下一颗。那家主人是个很和善的老头,总是笑眯眯任人摘果子也不生气。
这个时节虽没杏子,然那枝条斜倚而出,树叶被风吹得零落满地,只剩光秃秃的枝桠。虽长大粗壮了不少,但枝桠的走势形态,分明仍是旧时模样。
他的心像是被风吹吹走了温度,冰冷的无力下坠。站在原地缓了一刻,深吸了口气,上前拍门。半晌,里面传来极不耐烦的声音:“谁呀?拍什么拍,刚眯瞪一会儿……”
那门发出闷闷的声音缓缓打开一个刚能露出一张脸的缝隙,门中探出一张不耐烦的胖脸,大嘴巴一张,扬扬下巴问道:“你找谁?”
杜岩好声好气问道:“敢问大叔,这里可是杜宅?”
那人不耐烦得皱皱眉头:“瞎了你的狗眼,没看清上面的字吗?这里是陈府!”
说罢,双手使劲,就要合门。杜岩忙伸手挡住,赔笑道:“大叔请稍等,十多年前,这里应该是杜宅的,请问现在他们都哪去了?”
那人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杜家人啊,早死光了!”
说完直接将门狠狠一关,发出砰地一声响,震得积年灰尘簌簌下落。
那灰尘钻进杜岩的衣领,似乎也被风吹成冰渣,顺着前胸流下,似乎要把他的心一起冻结。
他站在原地不知多久,街上冷冷清清,杳无人迹,耳边一遍一遍萦绕着那句:早死光了!早死光了!
不知哪里飘来一片树叶,倏忽在他眼前飞过,他猛地回过神来。想起自家的族人就居住在这附近,只要转过胡同,后面一片便是杜家的聚居地。
他拔腿就走,不曾想站的久了,腿早已麻木,这一动差点摔了,趔趄几步方才稳住。在原地活动了几下,稳稳心神,深吸一口气向胡同走去。
拐过胡同,他在左首第二家的白板门前站定,屈起中指叩门。
片刻里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谁啊?”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站在门口,打量杜岩几眼,问道:“你找谁?莫不是走错门了?”
杜岩见那人隐约还有旧时的样子,却一时想不起名字。这户人家应该是父亲的三叔家,眼前之人应该是三叔公的儿子。
杜岩想不起来他到底排行第几,自己该怎么称呼,只好自我介绍到:“叔,我是前面杜诚家的儿子杜岩。”
那汉子愣了半晌,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遍,喃喃道:“像,像,长得真像……”突然回头大叫道:“爹、娘,快来看看,谁回来了!”
这时西边厢房的破棉布帘子打起,一个三十上下的妇人从帘后探出上身,手里还抱着个一岁多的娃娃,看见汉子,奶声奶气叫了声:“爹”。
那妇人和杜岩的目光一触,脸上露出怯笑,又钻进里面去了。
汉子不由分说拉了杜岩进院,边走边叫,“爹、娘,快出来看……”
堂屋门口出来一名老汉,裹着薄薄的破夹衣,头发稀稀拉拉在头顶挽了个小小的发髻,嘴里抽着旱烟,吐出几个烟圈,叱道:“咋咋呼呼什么,这么大人了一点都不稳重……”
他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走近,他突然看清了杜岩的相貌,吃了一惊,回头对老伴说:“孩儿他娘,快出来看看,这孩子生的像谁,怎么一时记不起来了?”
眼前的老头确是三叔公没错,这么多年了,他几乎没什么变化。
这时门口又抢出一名老妇,眯缝着眼打量了杜岩几眼。杜岩上前冲两位老人施了一礼,道:“三叔公、三叔婆,是杜岩回来了。”
三叔婆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打量杜岩好一会儿,思索半晌双手一拍大腿,带着哭腔道:“是诚哥家的岩小子?你这孩子跑哪去啦?这么多年没回来,你爹娘……”
三叔公一把拉住杜岩,对老伴呵斥一句,“瞎咧咧啥!天凉,先让孩子进来暖和暖和。”
回头对杜岩介绍领他进门的汉子,“这是你五叔,还记得吗?”
杜岩点头道:“记得,五叔在家里的铺子做过活。”
五叔边让他进屋,边欣慰的说:“难得你小子还记得。”
房屋低矮,似乎一伸手就能够着屋顶。窗户上蒙着层窗纸,被烟熏的黄黑一色。若非敞着门,这屋里几乎和黑夜相差无几。
几个人在室内摆着的矮脚胡床上坐下来,都急着打听对方的状况,乱糟糟同时开腔,一个说:“我家里怎么变成陈府了,爹和娘哪去了?”另一个说:“这些年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没回来?”三叔婆和五叔也抢着问话。
一时间谁都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三叔公道:“别急,一个一个来。岩儿你先说说你是去哪了,可是给拐子拐走了?”
杜岩将那年随母亲去寺庙上香,归途中在茅厕小解时,被人捂了嘴抱走的事情说了一遍。他没说这些年的经历,他觉得自己这些年坑蒙拐骗,甚至跟着头领杀人越货的事情都有干过。但在这一家淳朴善良的长辈面前,他本能得掩盖了自己的丑恶,只说被拐子倒了几道手,卖到一户人家做养子。因给拐时太小,不知道家在哪里,直到养父母去世,才打听着回来了。
三叔公一家立刻就相信了他的说辞,并感叹幸亏是遇见了好人家。
五叔叹道:“亏得是被拐了,才能留住一条小命。”突然一拍腿叫道:“不好!岩儿还是赶紧走吧,叫陈府知道了,还不赶尽杀绝!”
三叔公和三叔婆也是神色惧变。杜岩自打看到杜记变成陈记,心就一直提在那里,这时深吸口气,沉声说道:“别急,这些年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先跟我说说,再作计较。”
三叔公见他沉稳的模样,不由点点头赞了一声。回头叱责儿子:“别咋咋呼呼,都道是诚哥儿的长子丢了,只要咱不说,谁会知道岩儿又回来了?”
五叔诺诺称是,抓抓头发,不好意思对杜岩笑笑。
三叔公吧唧吧唧抽了几口烟,重重叹了口气,对五叔扬扬下巴道:“你给岩儿说道说道。”
五叔又抓抓头发,拧着眉头半响,似乎不知该怎么说,颇为纠结的模样。
三叔婆在他手背上一拍,骂道:“瞧你愁得,还是我来说吧……”她把胡床往杜岩身边拉近了些,拿手在他手上轻拍两下,放缓了声音道:“刚你五叔说的没错,幸亏你被人拐了,要不也会跟你爹娘一样叫人给害了……”
☆、第三章 人心惟危
尽管杜岩已从种种迹象看出事情恐怕不妙,这时从三叔婆嘴里听到噩耗,还是震惊不已。多年的夙愿一朝破灭,他都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反应。半晌,青白着一张脸,蠕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听三叔婆关切的嘱咐:“都过去十几年了,你可别伤心,听三叔婆跟你说……”
杜岩饱经磨难,心性坚韧,长长呼吸几下,渐渐平复情绪。
三叔婆才继续道:“当年你丢了之后……”
杜家在小坯县经营生意已有两代,和怀州赵家结亲后,赵氏锦娘更是把杜家的生意打理的蒸蒸日上。没几年就陆续给杜家添了几家粮铺和绸缎庄子,又在州府置下了不少家业。
所谓“贵易友,富易妻”,杜成虽然看在妻子能干的份上没敢真的易妻,但不妨碍他生出些花花心思。
杜家在城南有家绸缎庄子,隔壁是家书肆。书肆主人家里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儿,叫赵春儿,是个妩媚妖娆的美人。
杜诚在绸缎庄门口跟赵春儿偶遇几次后,就渐渐上了心。一来二去,二人之间就有了首尾,没多久赵春儿就有了身孕。杜成思虑着跟锦娘商量,把人抬进府里。
但赵春儿直言自己也算读书人家的女儿,婚前不贞已是不该,若再给人做妾,还不如一头撞死的好。每日怏怏不乐,痛悔不该忍不住情思做了有辱门庭的事,寻死觅活的。
杜成一筹莫展,妻子虽生的瘦小,其貌不扬,然诺大家业都靠妻子打拼而来。他若因自己行为不端而休妻,恐怕会招人口舌,连带生意也会受损。还会招致族中长辈苛责,亲家的打压等等预料不到的诸多麻烦。
眼看赵春儿的肚子快要无法遮掩,他也快要安抚不住赵春儿,却突然发生了一件事,让他下了决心。那日锦娘带儿子杜岩去城外庙里上香,归途中,杜岩去茶寮附近的茅厕小解,被拐子迷晕了强行带走。
锦娘遍寻不到儿子,气急伤心之下,一下子病倒了。
赵春儿生得比锦娘好看太多,杜诚被她迷得昏了头。加上儿子丢了,刚好赵春儿腹中怀了自己的孩子,杜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狠下心在锦娘的药里陆续下了砒霜。
锦娘本来就生着病,头脑昏沉,神思不属,这样一病不起,就此亡故,倒也没人怀疑。
杜诚很快借府里没人打点在热孝里跟赵春儿成了亲。
杜岩听到这里,简直如五雷轰顶,心里怒恨交加。他目眦欲裂,将双拳捏得死紧。虽盛怒之下,心底仍是清明一片,暗想,自己当时被胡老三带走的时机太巧,说不得定也是别人掌握他娘的行踪,通知胡老三来的。这样也就能解释德庆班拐来的孩子都是普通人家出身,唯独他家资丰厚。德庆班本来就怕富人家的孩子总念着家里的好,不肯死心塌地呆在班里,怎会拐富户的孩子?
三叔公抽着旱烟吧嗒吧嗒直响,五叔担心得瞅着他,却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三叔婆叹了口气,在杜岩背上上下抚了几下,给他顺了顺气,又接着往下讲。
赵春儿搭上杜岩,原本就是一场预谋。
锦娘虽精明能干,但毕竟是闺阁妇人,小聪明有,大智慧无,不懂得韬光养晦。自家一介小老百姓,挣得偌大家业,背后却无人支撑,就像一块喷香的肉,引四方垂涎。
下邳县县令陈康年,对着这块肥肉早已垂涎欲滴。
此人早想往上爬,奈何囊中羞涩,没银钱打点,因此看中了杜家家财,欲据为己有。陈康年一向以善谋自我标榜,做事讲究谋定后动。筹谋一计,欲效仿吕不韦李代桃僵。
于是找到赵春儿这个不安分的主,两人一拍即合。赵春儿负责引诱杜成,陈康年负责善后。陈康年承诺调任州府后,纳赵春儿为妾。
赵春儿带着陈康年的孩子嫁给杜诚,待赵春儿一朝产子,杜诚没了用处,自然也没活着的必要。
因而他很快也生了病,病势汹汹,没几日暴亡。
赵春儿马上带着孩子和杜家的宅子铺子一应财产跟陈康年走了。杜氏族人三番五次交涉,欲让赵春儿留下孩子和家财,无果。这事背后有陈康年撑着,所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杜氏族人不过平民百姓,徒增奈何!
陈康年得了杜家的财产,上下打点一番,不久竟让他谋了庆州太守下属户曹一职,带着一家大小上任去了。派了心腹管事将杜家的产业名目仗胆改成了陈记,管事住进了改成陈府的杜宅,就近照顾生意。
过了些年,赵春儿的孩子越长越像陈康年,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杜氏有族人偶然去州府听说了这事,大惊失色。回去跟族人坐在一起商量了一宿,才隐隐推断出,杜诚怕是着了人家的道。有人更是觉得锦娘的死有蹊跷,族里派了几个青壮,堵了当初给锦娘看病的黄大夫,威逼利诱一番,才知道锦娘竟是给杜诚毒死的。
杜岩听了这一番言语,耳中轰隆作响,半晌无法思考。胸中悲愤、失望、恚怒,种种情绪翻翻滚滚,直要将他的胸膛撑破。
“你三叔公不忿,去找陈康年的管事理论,让他交出陈家的产业,被他推了一跤。你四叔气不过,打了管事一巴掌,被他叫人打瘸了腿,投进牢里,没过几天就说染了瘟疫死了……”
杜岩听到这里,才恍然记起,三叔公是还有个长子,在族中排行第四的。
杜岩猛地抬起头看向三叔婆,刚刚胸中的诸般情绪突然像被人在胸前开了个洞,放了出去一般,瞬间又被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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