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但你也知道现在的状况,我得先处理美国那边的事。我有个朋友应该有医院方面的资源,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回头联系你,看看他能不能给点建议和办法。”他其实也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慰她。
因为那种忐忑,恐惧,焦虑,患得患失,各种忧虑,全都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他知道不论说什么,做什么,其实她还是束手无策。
生死面前,人所有的力量都变得微茫,所有的一切,都不得不承担,不得不面对。她其实是孤零零的。
他能做的,也何其有限。
繁星已经很感激,她渐渐从这突然的噩耗中回过神来,她踮起脚,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他的额角,低声说:“照顾好自己。”
舒熠有千言万语想要说,最后只说了一句:“你也是。”
她一直将他送到海关外,不舍地看着他离去,舒熠回头冲她招一招手。她的眼睛里已经有了眼泪,然而不敢让他看见,只是嘴角弯弯地笑着,冲他挥一挥手。
爱一个人,希望时时刻刻都在他身边,希望可以跟他一起面对所有风雨,希望他不要担心自己,希望他一瞬间也不要看见自己落泪,因为他会牵挂。
就像得知平衡车事故的那一刻,她不假思索地立刻替舒熠和自己订了飞往美国的机票,她知道他会第一时间赶往美国,她当然会和他一起,作为秘书,这是工作,作为
爱人,她在他困难的时候,要站在他身边。
只是家里突发的状况,让她暂时做不到了。
那么,起码在上飞机之前,她也不要让他觉得,抛下她独自处理家事,是他亦要担忧的问题。
她把自己的机票退掉,酒店取消,然后订了最快的航班回家,只是当天晚上已经没有航班飞省城。她本来想第一时间赶回去,舒熠也问她要不要租商务机。但龚姨的话提醒了她,爸爸还不知道病情的真相,她真要半夜赶回去,无论如何爸爸会起疑。
所以她要在机场附近的酒店住一晚,明天好赶早班机。
舒熠其实心事重重,他想得更多,过了海关出境边检,一直走到休息室,他已经给好几个熟人打了电话,拜托他们照顾一个病人。他只说病人是自己的长辈,那几位都是医疗界数一数二的人物,都答应替他安排肝胆或肿瘤方面的权威。他把联络方式都发给了繁星。
过了一会儿,繁星回复了一句话。
其实是一句诗。
“南国红蕉将比貌,西陵松柏结同心。”
王世贞的《紫藤花》:“蒙茸一架自成林,窈窕繁葩灼暮阴。南国红蕉将比貌,西陵松柏结同心。”第一句就刻在文徵明手植古藤旁的墙砖上。当时他牵着繁星的手,在还没有开花的古藤前念出这句诗的时候,其实有点小小的希冀,也不知道是希冀她会知道,还是希望她并不知道。
他自己并不是想要
这么含蓄,但是还是很不好意思啊,虽然中国古代文人也动不动海誓山盟,但情话总不好意思说得太直白,都现代社会了,哪能跟演电视剧似的,动不动将那些腻腻歪歪的话挂在嘴边上。
带她去看紫藤,其实为的就是这句诗。
她其实是懂得,所以才没有在那时候说出来。
像松柏一样,高高的,直立的,并肩直入青云。这是繁星想象过的,最好的爱人与爱己的方式。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懵懂稚子时背诵过的诗句。即使在城市里,松柏也是常见的树木,一年四季,永远翠绿,春时夏时皆不醒目。可是冰雪后才见不寻常,所有树木都已经落尽叶子,唯有松柏仍旧枝叶相交,青翠依旧。
舒熠不知不觉,看着手机屏幕笑起来。
这是他爱的人,聪颖,明澈,坚强,就像松柏一样,虽然枝叶柔软,却能经得起风霜。
繁星接到舒熠登机前的电话,他问:“怎么样,好一点没有?”
繁星已经在酒店房间安顿下来,离机场近,时不时能看见跑道上腾空而起的飞机。她说:“其实没事,就是一阵难过,挺过去就好了。”
舒熠说:“在加利福尼亚州,有一棵全世界最大的树,叫General Sherman Tree。它生长了几千年,有八十多米高,等有机会,我带你去看它。”
繁星说:“怎么突然想到要带我去看它?”
舒熠说:
“我母亲去世之后,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很伤心。你没有见过我母亲,可能不知道她是什么样一个人。她很善良,也很简单、热心,愿意帮助别人。她的学生们都喜欢她,我觉得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生病,为什么会离开我,我觉得特别不公平。一度我很愤怒,因为她真的是个好人,怎么命运就选择对她面目狰狞。为什么偏偏是她,生命这么短暂,这么脆弱。有一天,我开着车在美国胡乱逛着,开到那个国家公园附近,就临时起意去看那棵树。据说它是目前地球上活得最久的生物,它在地球上活了几千年,很多生物都已经死去,它周围的树,也远远比它的树龄要小。所谓沧海桑田,几千年来,就它一直立在那里,看着这个世界。人类在它面前,特别渺小。我看到它的时候,想真是可怕啊,它见证了几千年来,无数生物的诞生,无数生物的死去,它是目前这世界上最大的生物,连深海里的鲸鱼都比它小。虽然只是一棵树,但它生命的长度,足够傲视所有人类。跟它一比,人类的生命,简直像露水一般,转瞬即逝。”
繁星静静地听他讲着。
舒熠说:“我在那里一直坐到天黑,因为公园里可能会有猛兽出没,所以管理员催促我下山,他说嘿,老家伙不会消失的,你明天还可以来看它。我问他在那
里工作多久了,他说大约有二十多年了。他从小就生活在附近的小镇,他称那棵树叫老家伙。我问他不觉得可怕吗?这棵树一直长在这里,长了几千年,还会继续活下去,但我们不会,我们几乎每个人都活不到一百年。他耸耸肩说,老家伙是活得够久,可是活得越久,就越孤独。你看它待在这里,哪儿也不能去。而且它身边的树也都死掉了,重新长出新的树来,它没有朋友,没有爱人,它是孤独的。这样多可怕。我们只能活几十年,但我们有家人,有朋友,有经历,有欢乐。那是不一样的。”
舒熠说:“我告诉他我失去了我最重要的家人。他说,是的,你会很痛苦。这痛苦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要承受的,但你会走出来,因为你会遇见相爱的人,结婚,生子。等你老了,你对离开这个世界并不恐惧,因为你爱的人,你爱的一切都在你身边。你知道孩子们会继续生活,他们会遇见相爱的人,一代一代,好好地生活下去。”
舒熠说:“所以,我想带你去看一看它,看看那棵树。”
繁星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舒熠说:“我得向它炫耀啊,上次我还是一个人去的,下次我要带上你。你看,它孤零零地长在那里活了几千年有什么好的,我有爱人,它有吗?”
繁星忍不住“扑哧”一笑,舒熠说:“笑了就好。早点休息,别担心,一切都
会好起来的。”舒熠还想说什么,空乘已经走过来,催促他关机,航班准备起飞了。
繁星在电话里说了句:“我爱你。”也不知道他到底听到没有。她站在窗前,过了一会儿,看到巨大的飞机凌空而起,越飞越高,渐渐变成机翼上一闪一闪的灯光,渐去渐远,隐没在黑夜里。
她躺在床上,虽然思潮起伏,但努力劝说自己尽快入睡。所有的艰难困苦,她已经决定去面对。如果命运要给她白眼,她也会拼尽全力一试。生老病死,或许真由不得她做主,然而她是爸爸的女儿,她会竭尽所能,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去帮助爸爸,跟疾病做斗争。
据说大海里的渔民遇见风浪,一定要用船头直对着风浪冲上去,不然很容易翻船。这当然需要莫大的勇气,繁星鼓励自己,没什么好怕的,虽然即将面对惊涛骇浪,但她一定要驾驭好自己这条小小的航船,正对着浪尖冲过去。
冲过去,才是赢了。
她在这种给自己的鼓励和劝慰里,终于慢慢睡着了。
繁星搭了最早的航班回省城,到家的时候还很早,被上班的早高峰堵在了市区的环线上。自从大学之后,家乡已经成了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地方。尤其毕业之后,每年只有过春节才回来,节假日期间的家乡其实和平时是不一样的。这次突然回来,繁星只觉得人多车多,跟北京一样堵车堵得厉害,并且到
处在施工,据说是修地铁线。
她下飞机先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打算去爸爸那边看看情况,最好今天就带爸爸去北京。繁星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难得地并没有多说什么。然后又问:“不耽搁你工作吧?”
繁星说:“不要紧,这不刚开年,我年假都还没用。”
繁星爸的状态比繁星想象的要好,也许是因为医生压根没告诉他实情。倒是龚姨眼睛红红的,明显没有睡好。繁星怕爸爸起疑心,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说自己是到省城出差,顺便回家一趟。
然后龚姨就提到了体检报告,絮絮叨叨说起肝区有阴影那事,繁星赶紧说:“要不去北京再做个检查吧,到底北京的医院大,专家也更好。我这趟回来正好顺便带你们俩一块儿去北京。”
繁星爸还有点犹豫,龚姨已经满口答应了,她说:“难得正好繁星回来,你就听闺女的一回,这也是她的孝心。咱们去北京大医院,做完检查要是没毛病,也好放心。”
繁星爸是个妻管严,龚姨说一不说二,听妻子这么说,也就罢了,点了点头。
繁星只说是出差时间紧,回公司还有事情,立刻就订了下午的机票,龚姨动作也利索,三下五除二收拾了行李,三个人草草地在家吃了顿中午饭,就直接奔机场了。
繁星没想到妈妈和贾叔叔竟然到机场来送他们。繁星妈也很憔悴,虽然也精心化妆打扮了,头
发梳得整整齐齐,口红涂得漂漂亮亮,但眼皮微肿,一看就是哭过。
繁星只好紧紧攥着亲妈的手,怕她一时失态,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繁星妈倒还忍得住,只说是来看看女儿,顺便给女儿带了点土特产。龚姨心里一酸,繁星回来都没顾得上回亲妈家看看,就直接奔家来了,带了自己和老祝就去北京,这孩子还是挺不容易的。
繁星妈叫丈夫把那箱土鸡蛋给繁星搬到行李车上,说:“你爸年纪大了,你龚阿姨也是上年纪的人了,你多照顾点,这鸡蛋你自己吃,也给你爸吃,这是你叔叔的侄儿从乡下送来的,比买得好。”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家常话,过了一会儿,又拉着龚姨到一旁,两个女人说起了悄悄话,没过一会儿,两个人都背转着身子抹眼泪。繁星怕父亲看到,只好说自己要带几斤家乡特产牛肉干去北京给同事们尝尝,撺掇父亲和叔叔陪自己去开在航站楼里的专营店买。
等他们买了牛肉干回来,龚姨和繁星妈已经情绪稳定了,两个人像姊妹一般亲热,手拉着手说话。繁星爸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不知道怎么这两个女人突然就好成了这样。
等过了安检,趁着龚阿姨去洗手间,繁星爸才问繁星:“你妈怎么了?”
繁星掩饰说:“我怎么知道,我都没回过妈妈家里。”
繁星爸还想问什么,繁星说:“爸,这不是好事吗
,妈妈和龚阿姨关系好,不吵不闹的,你也不用再受夹板气了。”
繁星爸一想对啊,于是也就乐呵呵的了。
到北京已经是晚上,繁星想了想还是给父亲和龚阿姨在医院附近订了酒店房间,自己租的房子一个人住惯了,纵然是父母,住进去也多有不便,何况龚阿姨还是个后妈。生活习惯不一样,格格不入。不如让他们住酒店,各自都自在。
龚阿姨对这安排倒是满意的,因为舒熠早就替繁星找好了人,专家特需门诊,还有几个专家也特别给面子,说随时可以过来会诊。龚阿姨只听说北京大医院人多难挂号,据说有人排好几天的队都挂不上号,要不繁星既孝顺又有出息呢,不愧在北京工作。听说这个专家是全中国最好的肝胆权威呢,繁星一个电话,对方就答应明天给他们加特需的号。
繁星真正感激的是舒熠,他想得非常周到,找的人也特别给力,不知道是动用了什么样的人脉。
他在美国也刚刚落地,给她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听说她这边没有什么问题,就忙碌去了。繁星也并没有跟他多讲,毕竟他要处理的事情更重要。
繁星将父亲和龚姨安顿好,自己才回家去,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竟然前所未有地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