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思一转——叶知秋去东越做什么?
看来真的有必要跟那边联系一下。
殇言凝炼后是浅黄色的药丸,那温润的颜色看起来好似还蛮好吃。
他捻起一颗细看,随后靠在墙边发抖的少年就啜泣出声。
尤离转身安抚他:“别怕,你不是喝过很多次了?这只是变成药丸,不是什么□□。”
这少年已经被他用来试验了多次,因为他们年纪相仿——尤离担心某天唐竭或者冷霖风落在明月心手里,所以试验时尽量选了二十以下的少年过来,谨慎细致一些,总没错。
他喝了几个月就抗住的药性,这些试验的人却没有,或许常年弄毒真的有帮助,又或许是流毒对那实话实说言听计从的药性也有影响,总之是好事。
一边的册子上记着试药之人的□□况,姓名,生辰,家庭,还有患过的伤病。这样处处周到的试验才能稍微保证结果的可靠性,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看着那发抖的少年,尤离淡淡道:“我跟你无冤无仇,让你这样活着我也不忍心——但是,人各有活法,我也没办法。”
少年哭求道:“求……放了……我……”
尤离笑道:“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少年忐忑回答:“血……血衣楼……”
尤离点头,“除非你死了,否则是走不了的。而且这里哪儿不好?我天天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们,从来没有亏待,也没有拿你试毒,这个药不会死人的,你不是喝了很多次了吗?这回不过是变成药丸了而已,怕什么——”
少年被绑住,动弹不得,哭诉道:“我……家中还有个弟弟……他才十岁……”
尤离无奈地深吸一口气,“哦,那又如何?”
少年哽咽,“我……他……”
尤离道:“我生下来没爹没娘也活到现在了,再说,既然是你弟弟,那跟我何干?”
他侧头瞄了那少年的资料一眼,“再说,你家不是还有人?他不至于夭折。”
少年的抽泣还在,“叔叔他们不会管他的……”
尤离不耐烦道:“你娘总会管他的,别废话了——”
少年呆呆愣住,声音低不可闻,却带着浓浓的困惑——
“我娘……我娘??”
尤离正翻阅着手里的东西,随即往案上随手一放,倒了一颗药丸,捏住少年下颚喂了下去。
凝炼后的药效发挥更快,尤离看到他停了哭,便随口问道:“你家都有谁啊……”
少年眼神呆滞,立刻回答:“我娘,我弟弟。”
尤离满意点头,起步走了出去,冲门口守卫道:“今天就到这儿了,把他带下去好好关着罢。”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桌上的册子写了他家住哪儿,我估摸着,他家状况不大好。你们去两个人,暗中接济一下。”
两个守卫低头应道:“是”
尤离活动着手臂道:“这些人都不能苛待,否则试出来的结果有误,唯你们是问——”
守卫道:“按照您吩咐,一直好好伺候着呢,这试药人当的比咱们还舒坦。”
尤离一笑,“那你要不要也试试,比当守卫舒服多了。”
守卫忙道:“堂主饶了小的罢小的还没娶媳妇呢……”
尤离笑道:“行了,不逗你们了,把他送回牢里,你们也可以吃饭去了。”
他转过身,衣角暗色的蝠纹被风吹过,带着动荡的轻快,起伏不止,依依动人。
无活
影堂堂主。
良景虚。
叶知秋一直在默念尤离这个名字,万里杀的事情早就传遍四盟,他,唐竭,冷霖风,还有傅红雪和燕南飞无一不面带忧色。
尤离已经爬到了这个地位,杀伐不可避免。然他传了消息——佯装攻楼,趁败且退。又为何非要用那种骇人听闻的手段退敌?
燕来镇上的探子等了多日,尤离也没有再传什么消息过去,血衣楼里异常平静。
然后叶知秋收到了一个让他仿佛置身数九寒天冰窟中的来报。
江熙来重伤垂死,被孔雀山庄的人送去天香求医了。
他若死了——尤离岂不是也要死?
叶知秋当即也赶往了东越。
梁知音的圣手,一定不会有事的。他这样安慰着自己,直到看到梁知音忧心忡忡的双眼。
“叶盟主”
叶知秋急迫万分——
“那位江少侠如何了?”
梁知音道:“性命终究是无碍了——”
叶知秋听出这后半句一定还有什么噩耗,空洞的心跳依旧未停,然后双目一怔,沉重得再也说不出话。
这样的沉重让他们都无法去面对江熙来,甚至希望他晚一点醒。
但是太白剑客终在十日后醒了过来,有无数的疼痛唤醒他,右手手腕却没有任何感觉,嘶哑的咳嗽惊醒了床边一个粉衣女子,清秀的双眉微微一蹙,杏眼一眨,娇声软软——
“你醒啦——”
有浓浓的失望在他心底泛起——没死。
还活着。
没有死啊——
左手尚能移动,这让右手腕的异状更为明显。
待到叶知秋到他床前时那难以启齿的纠葛神色也更让他心寒。
江熙来开口言明:“同心蛊已解,叶盟主不用担心自己儿子丧命。”
叶知秋沉沉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江熙来费力一笑,“叶盟主就快抱孙子了,晚辈先向您贺喜。”
叶知秋浑身一震,江熙来用如此悲绝的语气道出,完全不能让人生出任何喜悦之感,反而是浓浓的不安和惶然。
叶知秋仍追问:“究竟发生何事?”
江熙来轻咳数声,心脉余痛犹在,“萧四无要杀我。”
叶知秋道:“为何?”
江熙来闭眼极力忍耐,痛苦在眉间起伏,送药的天香女子方一走近便急急推开叶知秋,惊声道:“他心脉受创内伤极重叶盟主莫再刺激他”
床上的人嘴角沁血,挥开她的搀扶凄笑道:“他为何杀我——因为他看上了叶盟主的儿子你的儿子要当爹了,叶盟主便是做爷爷的人了——叶盟主可高兴吗?”
他转头怒视——
“苏姑娘每天送药有何用——太白的弟子再也握不起剑了还活着做什么?”
叶知秋陡惊,逼视那女子道:“你告诉他的?”
苏沐瑶惶然摇头,尽力平息自己发抖的声音,柔声道:“没有你想的那么糟——”
江熙来笑着用左手一把打翻了药碗,抬起右手看了半响,费力地弯曲五指,连握拳也做不到,笑声和哭声听起来没有什么分别——
“苏姑娘觉得我那么蠢吗?”
他身体发抖,“它再也握不了剑了。”
叶知秋按下他手臂,急道:“江少侠——没有到万念俱灰的地步,再不济……左手也可握剑……”
江熙来笑着,也不挣扎,也不哭闹,平静得可怕。
“叶盟主,你不是说,我跟你的儿子并不合适——”
他咳血点头,“好像是的……蛊也解了,没事了,把剑给我罢——”
苏沐瑶惊慌失措,梁知音快步赶到,见江熙来又吐血,神色凝重地抚上他手腕,看到地上的碎片和药汤,转头吩咐——
“沐瑶,再去煎药。”
江熙来淡淡道:“不必了……”
右手已废,十年的追求已失,萧四无的声音在耳——
哟,良楼主大喜。
大喜,真是大喜——
哈,恭喜恭喜。
江熙来的痴癫模样让叶知秋用尽一切手段探查究竟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只知道孔雀山庄的高辰在九华林中救回命悬一线的江熙来,重伤难治,连夜送到天香求救。
他困惑,惊诧,江熙来口口声声恭喜他尤离有了孩子——
叶知秋很难说自己会不喜欢这个事情发生,可是他不信。
他甚至觉得这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
江熙来受了这么重的伤,尤离那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们二人一定有了什么误会——连番的意外叠现,江熙来是一副求死的模样,又说同心蛊已解。
要把尤离已经种下的东西不被他察觉地解掉,大概很困难,可是谁会相信他自己解掉了?
一定一定要查出来——
密信到达九华的探子手中又耗费数日,玉蝴蝶照例隔三差五地去绸缎庄闲逛,拿着那封密封的小小信封,心中莫名一紧,尤离前日去了徐海,难以联络。
玉蝴蝶娇声问过了洛宇:“堂主多久能回来?”
洛宇道:“四盟和神武门的人打了一仗,四龙首和堂主去支援,怎么也得半个月罢。”
回到房里的玉蝴蝶看着那密信,思前想后还是拆了开来,方看一眼就吓得面无人色,瘫在椅上发抖,恐惧地掩唇哭泣——
春暖花开,天香谷本就是人间奇景,犹以春日最柔美,浅淡的花香依依动人,恰到好处。
苏沐瑶扶着江熙来在缓步走在花海里,太白剑客低着头,对周遭美景没有任何兴致。
他右手的五指伸展后握,比起之前已灵活了很多。
苏沐瑶试探着道:“好多了对不对?继续医治下去说不定——”
江熙来低声打断她,“梁谷主已告诉我了,它以后唯一能做的大约只是拿筷子了。”
苏沐瑶黯淡了眼睛,“其实,咱们可以左手拿剑,从头练起,只要有心,一定可以练回来的。”
江熙来笑,“没有心了。”
苏沐瑶忙道:“不会的我刚进谷的时候学了三个月也学不好一招芳华一瞬呢,你一定比我聪明得多,一定可以练回来的。”
江熙来看着她杏眼盈盈,歉疚道:“多谢苏师妹这段时间照顾我,天天照顾一个死人,徒劳无功,对不住。”
苏沐瑶道:“是师姐们嫌弃我学剑什么都学不会,师父觉得让我专攻医术得好。你刚来的时候把我吓坏了,师父好不容易把你救活过来,你怎么还是想死呢……”
江熙来颓然,“想死就是想死,苏师妹能成全我么?”
苏沐瑶道:“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我怎么可能让你死——”
江熙来浅笑,“叶知秋走了么?”
苏沐瑶道:“今早刚走,四盟有要事相商,他本来要去九华的,只能急着往开封去了。”
江熙来猛地咳嗽起来,心肺剧痛,苏沐瑶几乎立刻带了哭音——
“对不起我不提九华——不不不不提那地方了你别激动——”
江熙来咳得眼泪渐涌,右手脱力,只能用左手捂着胸口猛烈抽搐。
不远处有天香弟子练剑的动静,犹见剑光熠熠,伞剑叠转,是黄昏花海暗香中的一道风景。
秦川的黄昏,烟霞满天,绵绵不绝——
剑如飞燕,人若清风。
五峰连延,五剑连环。
雨落雨散,云卷云飞。
剑如回风,可落飞雁。
公孙剑总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师父曾说,你的江湖,你的大义,你们的路,去罢——
去罢——便去了,如今要怎么回?
江熙来苍白一笑,尤离曾说——早已不能回头,真是太对了。
神武门溃败,被萧四无支去了燕云,归途中他语带萧索,告诉身边策马的尤离,他也该回燕云去了,待归血衣楼整顿人马,次日启程。
尤离平淡一笑,只道若改日去燕云再拜会四公子。
一路无言,沉重烦闷。
血衣楼平静依旧,守卫迎下二人,有人在尤离耳边低语一句,将淡淡的愁色染上他眉头。
萧四无还未细问,他已抬步往牢房去,一月前试药的少年面色也不消瘦,坐在角落里发着呆。
尤离先问他:“这一个月有什么不适么?”
那人摇头,尤离便道:“你娘去世了,我可以帮她安排后事,你节哀罢,我会找人收养你弟弟。”
那人疑惑开口:“我娘?”
尤离道:“怎么?”
那人困惑不已:“我娘是谁?”
尤离骤然色变,惊得一把拽住他领口提他起来,“你不记得你娘?”
那人捂着脑袋苦苦思索,呆滞摇头,“不记得——”
玉蝴蝶在楼上看到萧四无归来,下楼拉过一守卫急急道:“堂主呢?”
守卫道:“去毒室那边了,姑娘别急,很快就会过来的。”
玉蝴蝶心慌难耐,胸口一阵恶心,扶着雕栏捂着胸口坐立不安,浑身冰凉,她有一个——不,两个惊天的噩耗要告诉他,她总觉得只要自己说出来,尤离会杀了自己——
尤离一阵头晕,脑中飞快地思考着,当喂下那人一颗殇言后,清楚地问出了他母亲,心就凉了半截。
不会是那样的——
不可能。
他知道,想弄清真相很简单。
浅黄色的药丸在手里,质地温润细腻——
他不敢想,却还是那样怀疑,最后终于把那小小的一颗喂到嘴边,熟悉的酸涩味道在舌尖融化,真的不难吃。
凄笑
昏暗的屋里只有收拾东西的细碎声音,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