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四无被他满眼的悲戚盯得软了语气,“那样逗逗你其实很有趣,你都这样说了,我改了就是。”
尤离道:“其实也无所谓,四公子是贵客,还要仰仗你,我生来不会屈服,脾气也一直不算好,但是现在生活所迫,也只能学着左右逢源。还是四公子怎么开心怎么来好了,方才那些话,只当酒话,不用放在心上。”
萧四无起身,焦躁而烦心地将酒杯往桌上一掷,“好了,良楼主别太多愁善感,要上路了也别再喝了——午后启程。”
尤离听着他出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收起一副悲伤模样,进去看玉蝴蝶。
后者已起身坐在床上,担忧的神情一目了然。
“你没事罢?”
尤离一笑,“没事。有时候装的软弱一点还不错,我这是跟欢儿学的。”
玉蝴蝶垂下眼睛,“你为什么要这样?”
尤离不解,“什么?”
玉蝴蝶道:“你一定活得很累,为什么要来卧底?只要你开口,叶知秋一定会护你回去的——”
尤离道:“我不会开口。我若能那样,一开始就不会来这里。”
玉蝴蝶怜悯地拂开他耳边碎发,“为了江熙来么?”
尤离有一瞬间想在她怀里痛哭出来,终究却只是闭了眼睛,淡淡道:“也不只为他,也许我真的该为所谓的大义帮一点忙,因为我很适合帮这样的忙。”
他缓缓靠在枕边,“几天后应该可以看到他……明明才分开多久……却好像都不记得他什么样子了……虽然前途很长很难,不容这种情深意长,可是能看见他……还是很高兴……”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可以跟蓝铮接触一下,他会想办法送你走。”
玉蝴蝶咬了咬唇,“我不走。”
尤离立刻睁眼皱眉,“什么?”
玉蝴蝶依依道:“你能如此,我有什么理由逃走?”
尤离严肃神色,“不是逃走,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玉蝴蝶道:“我也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走了你又要去跟谁强颜欢笑?合欢?还是那几个?你跟我在一个屋里至少能放下心,不然你一天十二个时辰里,一刻的放松也没有。何况,蓝铮呆不了几天,他走了你怎么和那边联络?”
尤离道:“他们已经在镇上安排了接应我的人,我有急事自会想办法过去。”
玉蝴蝶道:“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注意,你自己也知道。”
尤离愁眉不展,“那也是我该自己面对的问题。”
玉蝴蝶伸手抚着他眉心,“你不该自己面对,你很累了,我可以帮你。”
尤离道:“好姐姐,我好不容易救了你,你能不能不在这个时候任性?”
玉蝴蝶嗔道:“既叫我姐姐,怎的还不听我的话?”
尤离轻笑一声,“别闹,我没跟你说笑。”
玉蝴蝶道:“我也没有——丁香会好好在这里等良楼主回来。”
尤离看着她盈盈的眼睛,缓了神色,靠进她怀里,握着她指尖道:“好姐姐,那你乖乖等我回来,有事找蓝铮,万事小心。”
玉蝴蝶戳着他肩膀道,“最后一句对你自己说。”
尤离道:“好好好,我也万事小心。”
惊疑
离出发的时间尚早,尤离便在屋里小憩。在床上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的时候玉蝴蝶依旧睁着眼睛精神抖擞。
“好弟弟,你睡着的时候样子很乖巧啊。”
尤离一愣,“不会吧?有人说我睡着的时候也皱着眉头,那样子会很乖巧么?”
方一说完,就有一股莫名的不安窜了出来。但无时间细想,玉蝴蝶已道:“没有啊,这回睡得很安详的样子,方才我把旁边的烛台碰倒了你都没醒呢。”
尤离立刻警觉,“当真?”
玉蝴蝶看他表情有变,忙点头,“真的。怎么了?”
尤离从怀中摸索着掏出那熟悉的瓷瓶,盯着看了两眼,玉蝴蝶凑近道:“这是什么?”
尤离的声音突然有点沉重,“是殇言。我喝了几个月了,什么异状也没有,但是,好像——似乎最近睡得沉了一些。”
玉蝴蝶一惊,“好端端的一直喝它做什么?”
尤离道:“为了适应药性……免得因这一瓶满盘皆输。昨日午后我喝过……都过了快一天了……”
玉蝴蝶道:“里面有安神的东西么?”
尤离道:“自然有……或许是这个原因罢……可是它的药效没道理这么长……”
思考了片刻还是把瓶子收了回去,“罢了,或许最近有点累也说不定。等我回来再研究这个。待会儿上路,不能再喝了。”
玉蝴蝶便帮他整理好衣服,重新梳理了头发,尤离精神很好,脸色也红润,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有点恍惚。
玉蝴蝶的动作轻微温柔,“你一定小心啊。”
尤离缓缓点头,“你好好呆着,万一有什么意外,蓝铮会帮你的。等我回来。”
萧四无早就等在门口了。
尤离领着合欢出来时,就被他轻佻的目光所及,有些不自在。
“我手下的人不多了,只能让他同行。”
萧四无道:“展梦魂呢?”
尤离道:“他有别的事情要办,四公子不用多问。”
萧四无也懒得多问。
合欢背着剑匣站在尤离身边,眼睛里有浅浅的笑意——尤离已经许久没有怎么跟他说过话了,重又近距离接触到他,实在让人高兴。
今日的尤离温柔很多,亲手给他披了一件浅色斗篷,指尖触到合欢的脖颈,就让他一阵心悸。
他的语气也轻飘飘的:“杭州可能会下雪,多穿点。”
合欢的眼睛里映着萧条的九华残翠,直逼那双盈亮的眼睛,久违的温存在他面前游荡,比任何貂裘都要暖。
杭州真的下了雪。
江熙来在乐天楼里与卢少秦相见。
那人三十岁不到,面相端正,身姿挺拔,左边腰间佩着一把长剑,让江熙来突生好感。
“阁下这把剑看起来不错。”
卢少秦笑着道:“剑不出鞘,便是礼器。”
江熙来招呼他入座,添了茶道:“阁下既是燕大哥旧识,便算我前辈,长途跋涉必定劳累,先喝一杯热茶罢。”
卢少秦道:“江少侠客气了,我是有求于你,怎敢妄担前辈二字……”
他神色逐渐沉重而严肃起来,右手握着茶杯并不喝,侧立在桌上的左手缓缓握拳,道:“燕兄不是恶人,竟落得如此下场……傅红雪……其实二人生死决斗,胜负已分,旁人不该计较……”
江熙来看着他忧愁的神色,道:“燕大哥不是死于傅红雪之手。”
卢少秦一怔,“那是谁?”
江熙来道:“白云轩。”
卢少秦道:“新月山庄的白云轩?”
江熙来点头,“此事只有我亲见,燕大哥被她一剑穿胸,干净利落……”
卢少秦将茶杯往桌上狠狠一放,溅了不少茶水出来,愤恨道:“这是为何?既然都是青龙会的人,怎会如此”
江熙来道:“个中缘由,有些复杂。总之是……狡兔死,走狗烹罢了。”
卢少秦道:“多谢少侠了。实不相瞒,往昔门人中有不少人想趁机投靠青龙会,我和几个义友与他们争论不休,说不清个所以然来。既然燕兄死在青龙会手上,更无理由依附青龙会——虽说门派已散,然而门户还需清理”
江熙来见他的坚定神色,便道:“阁下有何打算?”
卢少秦道:“那些人恐怕也会来找少侠的麻烦,我已和几个昔日同门将他们约在凤凰集会面,希望少侠可以前去作证。”
江熙来道:“这个自然。不知约定在何时?”
卢少秦道:“三日午后,我在杭北城门等着少侠。”
江熙来道:“好,卢兄也万事小心。”
卢少秦匆匆离去,杜枫才坐到江熙来面前,看着江熙来有点阴沉的神色,不解道:“小后生?怎么了?”
江熙来道:“前辈觉得方才那个人如何?”
杜枫道:“一表人才,武功不凡。”
江熙来道:“是武功不凡,但是他不用剑。”
杜枫道:“怎么看出来的?”
江熙来道:“那把剑太长了,根本不合他用。那样的长度在收剑时很容易伤到自己。”
杜枫道:“说不定人家就是喜欢啊……”
江熙来道:“他双手有茧,而且程度差不多,说明他常用的武器是成对的兵器——比如双刀,双棍,双钩……但绝不是剑。他佩剑只是为了让我相信他出身铁剑门。”
杜枫这才笑道:“好,小后生,这也算你进步了,没被他两句话就糊弄过去。”
江熙来依旧愁眉不展,“可是并不知道他到底是哪边的人,也不知道他意欲何为。”
杜枫道:“是,只能静观其变,你可稳住,别打草惊蛇。”
江熙来道:“这个自然。我觉得他是真的想跟青龙会对立,可是是敌是友,还得观察。”
他凝重的目光透过茶水的热气望向窗外,小雪纷纷,似风飞柳絮,缠绵多情,比秦川的大雪弱了很多,平添了冬日情趣。
雪落辰飞,尤离一行人慢慢接近着杭州。九华离杭州并不远,但是天色已暗,不宜再疾驰。
尤离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合欢抱着双臂静静地坐在他身边,萧四无一直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飞刀。再行一段便能在镇上歇一晚,缓解三人同处的烦闷。
尤离听着刀锋飞跃时的轻响,睁眼道:“四公子,路途颠簸,小心伤了手。”
萧四无又来了精神,“我的刀只会伤别人,伤不了自己。”
尤离道:“总有万一——”
话音刚落马车便是一阵轻颤,萧四无的小刀灵活地在指间绕了一个圈,稳稳夹住。
尤离不看他略得意的神情,只往合欢肩上靠了靠,毫无睡意,精神好得出奇。
萧四无和合欢一直在身边,他今日大约没有机会继续去喝殇言,虽说每日喝这玩意儿几乎已经成了习惯,但大约停个几天也没事,抗性养成后不会那么轻易消失。
他听着车轮的声音,虽然单调乏味,却招不来困意,然而车马劳顿本是自然之事,这样好的精神让他突然有些紧张。
昨日午后最后一次服了殇言,次日他比玉蝴蝶先醒,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感觉。
然而小憩时他原本浅淡的睡眠怎么可能连玉蝴蝶碰倒烛台都惊不醒?是殇言安神的作用能持续很久?
往日那些试药的人并没有这样的反应。
他之前已经独寝了多日,完全没有注意到此处。
殇言无毒,可毕竟是药,喝了这么久,会不会有什么潜在的意外?但他知道里面的成分,并无致命的东西。
闭目而探,周身也一切正常,却总有一股隐约的不安在心里盘旋。
合欢沉默着揽上了他肩膀,他也没有拒绝。萧四无冷眼看着,不屑道:“这可不是出去玩的,二位莫要在这儿缠绵。”
尤离来不及细想,只能先回应他的话:“路途遥远,还好欢儿在侧,否则也太乏味。”
萧四无冷笑,“良景虚,你真是见一个爱一个,是不是?”
尤离的眼神突然凛冽了一瞬,立刻被他闭目掩了下去,只能随意道:“四公子言重了。”
萧四无继续嘲讽——“你心心念念的小情人正在杭州,说不定正赏着断桥残雪等你相会,你却在这里拥着他——沙华,你不嫌尴尬我还嫌碍眼。”
合欢无所谓地一笑,仿佛尤离并不在他怀里,平淡道:“心不在,人在即可。凡事也不能要求太高,对不对,阿良——”
尤离满心的惊慌失措,发抖的声音被马车的一阵颠簸掩饰了过去——“我的小情人……”
合欢看他闭着眼睛,只微微一笑,道:“只要他不和我们直接冲突——我答应过你的,绝不动他。”
只要他不和我们直接冲突——
他——
尤离的心跳在一瞬间仿佛骤停,浓烈的恐慌将他完全吞噬,忍不住猛地睁开了眼睛,呼吸都停了下来。
他突然离开合欢的怀抱,后者略微疑惑道:“怎么了?”
尤离扭过头调整心头的惊惧,“没什么,坐久了腰酸……”
合欢道:“马上就可以下车休息一晚,你饿不饿?”
尤离恍惚地摇头,萧四无仿佛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开口问向他:“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尤离只能换了个姿势往后一靠,声音有些哑,“没什么,好像有点累。”
终于挨到客栈,尤离冷冷拒绝了和他们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只说累得慌,不顾合欢紧皱的眉头,便只身进了房,反手关门后便一个健步扑到桌前,手里握着殇言的冰冷瓶身,浑身的血液都被它的温度凝固了一般,卷起浓浓的震惊绕上他心脉——
喝下去就知道了。
他缓缓地将那冰冷的瓶口移到唇边,仰头,急切地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