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数次的相见中,冷霖风已策马带着他逛遍了大漠,直到怀里的唐公子说了实话:“冷霖风,你们这里到处都长得差不多,有什么可看的……”
冷霖风道:“也对,公子看遍了巴蜀山水,这里有什么能入眼的呢……”
唐竭道:“好像也还是有什么可以入眼的啊。”
冷霖风转头疑问间,唐竭已笑道:“你就挺能入眼的。”
冷霖风看着他的笑容发愣,突变的心跳让他很紧张,胳膊一收,扣在唐竭腰间,策马缓行……
夜晚两人站在高耸的怪石上看月亮,冷霖风轻叹月色如玉,唐竭便低低唤他:“霖风,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罢?”
他微笑,“唐青玹,玹就是玉色,怎么样,好听么?”
冷霖风诚实道:“很好听。”
唐竭问道:“这燕云哪里好,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别的地方?”
冷霖风淡淡道:“故乡就是故乡,何况一入神威,沙场无疆,我想为少堡主守在这里。”
唐竭听着话里的坚定,皱起眉别了头,“我不想呆在这儿,你能不能跟我走?”
冷霖风何尝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却只以沉默回答了他。
唐竭愤而离去,一去就很久都没有再来。
他再来时就突然变得很疲惫,倒在榻上低低地念了那首词——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冷霖风看着他扇柄上那个端秀的“风”字,缓缓吻在他眉心。
唐竭伸手猛地揽住他时,已回敬了一个吻在他唇间,闭着眼睛,万分紧张而生涩却轻而易举地攻破了神威儿郎原本坚定的意志。
他喘息的声音,嘤咛的声音,都提醒着自己——
你知不知道这样的后果是什么?
他知道,或许也不知道,但是他不在意。
管他的——都不要管了
冷霖风,跟我一起下地狱去罢——
支离应笑我
唐门的楼梯如此漫长,夜色已降,寒风已临,江熙来奔跑之中追问唐竭——
“刚才你奶奶跟你说了什么?阿离是不是有什么事?”
尤离安抚他紧张的情绪,“我没事,先离开这里再说。”
百里研阳拉过马来,“叶盟主在山下镇上包了间客栈,先去那里暂避。”
江熙来利落上马,伸手向尤离道:“来,我带你。”
尤离从不认为自己是需要别人照顾的人,然秋色萧瑟中寒意侵袭让他微微一抖,料想是自己苍白的脸色让他很不放心吧……
于是伸了手过去,江熙来一把将他带进怀里环地紧紧的。
几人策马飞奔,来到客栈时已经疲惫不堪,尤离方坐下,江熙来和唐竭等人都略显紧张地望向他。
唐竭道:“奶奶说你身上的毒还没解完,仍旧有危险,你当真没事?”
尤离道:“我用了五种不同的毒草,你奶奶解最后一味□□时以毒攻毒,解完第五种,同时我便又中了那以毒攻毒的一味□□了。”
唐竭一惊,道:“那么——”
尤离用眼神安慰他,“所以最后一次我没喝那药。”
江熙来急道:“那你现在还身中剧毒?要怎么办?”
尤离抬手理了理江熙来微乱的发丝,“我自己下的毒,自己还不会解么?”
百里研阳道:“我们送去了枫香圣露那老夫人看来并没有用……”
尤离一愣,“枫香圣露?”
百里研阳道:“教主亲自送来救你的。”
尤离略微惊诧,“这……”
百里研阳不好多言,只道:“教主到底是关心你的。”
尤离道:“劳她费心了。”
百里研阳道:“你即刻写解药的方子给我,我叫附近的帝王州弟子去配来。”
唐竭和冷霖风都松了一口气,对视一眼,彼此皆掩饰不住嘴角笑意。
唐竭道:“今夜本该是我洞房花烛夜,冷公子要怎么赔偿我?”
冷霖风看着他挑衅的笑容,轻笑一声,随即一把将他横抱而起,唐竭万万没料到一向老实的冷霖风有如此举动,瞪大了眼睛惊呼一声。
冷霖风嗤笑,“这有何难?在下赔你一个洞房花烛夜便是。”
说着抱着唐竭往楼上去了。
唐竭惊道:“你你你——你跟谁学的这般油嘴滑舌”
冷霖风道:“跟唐公子你学的~哎,别乱动,摔了我可不管啊……”
百里研阳等人忍俊不禁,无奈地摇头而笑。
于是一夜好眠,次日清晨,百里研阳便头一个早起,将解药熬了,往楼上尤离房间走去。
然而叶知秋不知何时已坐在楼下,百里研阳忙过去道:“盟主,你何时回来的?”
叶知秋道:“刚到。他们几个怎么样了?”
百里研阳道:“都无事。只是尤离身上还有残毒未清,服了这药便没事了。”
叶知秋点点头,百里研阳看着他松缓下来的神色,试探着道:“不如……盟主帮在下把这药送上去给他?”
叶知秋骤然明白——
“你知道了……”
百里研阳忙道:“那日我并非有意偷听您和教主谈话……”
叶知秋道:“我也并非要责怪你什么……”
百里研阳道:“盟主要跟师弟道明真相么?”
叶知秋苦笑一声,“实话实说,叶某竟害怕他不认我,又怕说明了会给他徒增烦恼……”
百里研阳道:“师弟他从小吃尽苦头,怎么会不认您?即便一时难以接受,想来假以时日你们定能共享天伦。”
百里研阳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盟主,药快凉了……他多半还睡着,但是还是快点喝药才好。”
叶知秋起身刚要接过药碗,顿了顿,抬脚往后厨去了一趟,片刻折返,端了药,步伐有些沉重地往楼上走去。
叶知秋推门已是极轻的力道,然而那轻微的声音依旧让床上的尤离惊醒,坐起身来望向门边。
“……叶盟主?”
尤离睡眼朦胧,迟疑地唤了一声。
叶知秋不曾想他睡眠这样浅,蹙眉之余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道:“研阳熬好了药,尤少侠快把解药服了吧。”
尤离道:“这样的事怎么劳烦您……”
叶知秋面不改色,“研阳他……还有些事要忙,其余人还未醒,举手之劳,少侠莫要在意。”
说着已走到床边,将药碗递给他。
尤离穿着一件月白色内衬,领口的结扣已脱散了几枚,消瘦的锁骨毕现。两手骨节分明,青色的血管很是清晰,因近日一番折腾,显然有些气血虚弱的样子。
接过药碗一口喝掉,尤离微微一皱眉,叶知秋已从怀里掏出刚刚在后厨找到的一浅色纸包,掏了一枚蜜饯递给他。
尤离似乎无比惊讶,犹记在秦川江熙来房里喝了药后被江熙来直接塞了一颗蜜饯的情形,鼻尖骤然一酸。
这样容易受到感动,尤离也顿感自身的情绪脆弱。
“多谢叶盟主。”
尤离抬手接了过去。
叶知秋道:“少侠好像睡得很不安稳。”
尤离亦有些懊恼,“有时容易惊醒,刚才盟主进来时似乎正做了个噩梦,不是什么大毛病。”
叶知秋拿回已经空了的药碗,温和道:“时候尚早,少侠再睡会儿好了。”
尤离还真是尚有些困意,点头道,“多谢叶盟主关心。”
叶知秋合上房门,轻步下楼。
百里研阳还候在楼下,叶知秋有些怅然,压低声音冲他道:“中午给他炖些鸡汤吧……”
百里研阳笑着应道:“是”
江熙来起床后听百里研阳说尤离已经服了药继续睡下,只好按耐住性子不去打扰。直到唐竭和冷霖风并肩下楼,大堂里才稍稍热闹一点。
百里研阳在厨房里研究着药膳给尤离补身子。
于是大堂里叶知秋、江熙来、唐竭和冷霖风分坐桌子四边,叶知秋低声道:“休息两日,各位随我去帝王州分舵可好?在这里呆着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江熙来忆起一事,疑云复生,试探道:“晚辈和阿离乃是万里杀弟子,总待在帝王州内恐怕不妥……”
叶知秋道:“尤少侠的身子还未大好,等完全复原你们再离开也不迟。”
唐竭看着叶知秋,心中和江熙来有同样的疑惑,“盟主似乎对梨子很上心?”
叶知秋已察觉这二人的敏感,思考如何解释间,唐竭已道:“晚辈总觉得梨子的眉眼看着很是眼熟,盟主看着可觉得像什么人么?”
江熙来一怔,对上唐竭略带紧张的眼神,脑中仿佛一个霹雳炸开来,脱口问道:“叶盟主那日询问我阿离生母遗物的由来,神情甚是激动,不知是何缘由?”
冷霖风从对话里察觉到关窍,思索之下不觉面露惊诧。
叶知秋闭目轻叹,“叶某的确老了,你们聪慧至此……没错,正如你们所猜测的一样……”
江熙来惊得撑案而起,胸口起伏不定。
“你——你是——阿离是你的——”
虽是心中猜测已久,然一经证实,还是惊得唐竭不敢相信。
“盟主?你确定他——?”
叶知秋向来从容的面色变得有些复杂,不自觉的抓紧了手中“孤鸾”,“尤少侠确是叶某亲子。”
江熙来一个箭步便扑了过去,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和勇气,揪住叶知秋领口将他猛地拖了起来怒道:“混蛋”
唐竭和冷霖风大惊失色,连忙过去拉开江熙来。
叶知秋脸色发白,江熙来激动如斯,咬牙切齿道:“叶盟主可知你的亲生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睡着的时候亦皱着眉头,拳头攥得紧紧的,醒来时手心都是深深的印痕,初见时我喂他服个药都让他不安紧张,他甚至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他在蜃月楼受尽欺负,五毒的人还诬陷他是个叛徒他说他自知孤身一人,所有人都已离他而去便给自己取名叫尤离,他说他曾受罚到半夜,水米未进,打杂的老奶奶留了一个包子给他,那就是他活到现在觉得最好吃的东西——”
唐竭和冷霖风听了心中也是酸痛难耐,叶知秋脸上已失了血色,江熙来说着说着便已落泪,“如果阿离有一个父亲,如果有……他要是有个父亲……”
江熙来已失了力气,双手无力垂下,犹盯着呆立的叶知秋,“我常想阿离如果不是孤儿,如果他有父母疼爱,又怎么会是那样孤冷的性子……”
他若有一个亲生父亲,怎会让他受那么多苦呢。
他会知道该怎么去笑,该如何去哭。疼了就要说出来,难受了就有人安慰他。
又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唐竭和冷霖风面带悲戚地对视一眼,前者从小被宠着长大,岂会知道尤离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不自觉紧握着冷霖风手腕,心酸极了。
楼上房内——
尤离低着头背靠着房门,目光冷漠而空洞。仿佛全身力气都汇在指尖,狠狠陷在掌心里,力道之大,渗出点点血迹来。
他很想大笑,很想冲下去捅那个男人一刀,呼吸都凝滞了,胸口闷得发酸,却没有哭。
凭什么我要为你哭?
你算什么东西
痛者同担
百里研阳从厨房出来眼见这幅景象心知不好,只听见江熙来最后一句,便知那秘密已经暴露,也料到江熙来为何如此激动,皱眉上前道:“江少侠,并不能怪责叶盟主……他……”
江熙来扶着桌沿,冷冷打断他:“我知道叶盟主当年身入云滇结识圣女,后离开云滇,再次回来时已经物是人非。”
“为什么不一早娶她?为什么要离开?别跟我说什么家仇未报”
他质问:“总归叶盟主心中未将尤奴儿放在第一位不是吗?”
百里研阳道:“少侠只知大致情况不知详情,全都怪在叶盟主身上未免有些……”
叶知秋仿佛突然老了几岁,打断百里研阳道:“叶某自知错责深重,只是想与他多相处几日而已。待他身子好了,叶某绝不会强留你们。”
他神色悲怆而无奈,只觉得通身都寒冷透骨,恳切的双眼中竟染上祈求之意。
唐竭等人何曾见过叶知秋这副模样?
心中纠结异常,终是唐竭开口道:“他的确还身体虚弱,江少侠莫要冲动。”
江熙来抬手拭了眼泪,一阵难熬的沉默之后,楼上响起尤离推门而出的声音,江熙来一惊,立刻偏过头去平息自己的情绪。
楼上的尤离阴冷着脸,腰后的双刀近在咫尺,手指尖都抖起来。
杀了他罢。
他根本不能接受。
然一个转身,他已舒缓眉间的凌厉,与往常一样,平静而淡然地走下来。
百里研阳的慌乱只是一瞬,转头微笑冲尤离道:“师弟感觉如何?”
冷霖风侧身挡住面色苍白的唐竭,笑着道:“梨子兄弟可觉得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