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离被他的目光盯得心头一紧,三个人站在他眼前挡住了日光,然看到叶知秋腰间孤鸾,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他的悔过——
“我是出了很多事情,但我第一次受人欺凌时你不在,我第一次痛哭失声的时候你也不在,我还以德报怨给你留了后,你该知足了”
“回你的江南我会把你的孙儿送去给你一命还一命,叶盟主,你就抱着你的孙儿颐养天年傅红雪——白云轩已死,蔷薇剑已查,你们两个就躲得远远的——否则哪天燕南飞暴露了,我也必死无疑,恩将仇报这种事,做一次就够了”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终于无奈,“你本不必这样,伤人伤己,徒劳而已。”
叶知秋没有说话,很快抬手将尤离穴道封住,后者浑身一僵,满心的狂躁被压抑而下,“叶知秋”
叶知秋笃定道:“我只来通知你,要带你走。不是在跟你商量走与不走。这是叶某的义务,由不得你。”
傅红雪握刀,阴着脸对燕南飞道:“路上人多,你回神刀堂等我。”
燕南飞道:“萧四无会起疑心也说不定,我去神武门稍探,放心,易容前去。你护他们回江南。”
尤离喝道:“燕南飞你想清楚影堂和潜堂不会放过傅红雪”
傅红雪面色不改,只给了燕南飞一个眼神,后者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尤离尽数收入眼中,突然落泪,如果他和江熙来也可以这样——
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古陶镇人声喧哗,街边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衬出马车里的诡异静谧。
傅红雪掏出从燕南飞手里拿来的一瓶殇言,药汁在瓶中冰冷,“你好像很需要它。”
尤离不能动弹,否则就要一把抢过去,只能凄怆道:“这可是个宝贝……”
驿站的马声渐行渐近,尤离的笑意忽然漫上眉梢,傅红雪的刀已提在手里。
马车还在前进,叶知秋孤鸾出鞘,却听尤离笑言:“四公子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
银光从小窗陡然掠入,被傅红雪一刀挑开,刀锋反上,直掀开了车顶,阳光顿洒,如灼烫似焚烧,混着萧四无的怒火——
“傅红雪,你也学会骗人了”
无死亦难生
尤离知道他心头的笑意从何而来,有人能在乎他,重视他,他就会很高兴。当然,如果这个人是江熙来最好,是叶知秋也尚可,是萧四无,也很不错。
叶知秋以为路中央会站着很多人,比如万奔,段常,或者别的什么青龙会的爪牙。
然而路中央却只站着萧四无。
灰白的衣色,看起来并不纯粹,远不及公子羽的风度,也难比百晓生的沉稳。
他手里已握着刀,声音听起来是很生气的。
“傅红雪。”
傅红雪闻声侧头,“如何?”
萧四无道:“你说了你不是人贩子。”
傅红雪道:“没有人贩子会把孩子拐回父亲手里。”
萧四无道:“听你的意思,你好像是从我这个人贩子手里把人给救回去了?”
叶知秋道:“正是如此。”
尤离坐在那里不能动,尚能转头,已看见萧四无的表情,傅红雪的黑刀和叶知秋暗红的衣摆。
他的视线在三个人身上转了一圈,眼睛里就溢出了泪水,然后突然痛哭起来。
叶知秋立刻回头,傅红雪离尤离最近,几步跨了回去低声问:“怎么?”
尤离哭声一转,变成似笑的喘息——
“有人为了我兵刃相向,真好啊。”
他语气极高兴,神情又很呆滞,“原来我是这么受人待见的东西,还有人抢着要呢……”
萧四无遥遥道:“叶知秋,你也看得出来,他神智不大好,是不是?”
叶知秋低低道:“我看的出来。”
萧四无道:“今日的行为,你承不承认你卑鄙?”
叶知秋道:“没有。”
萧四无道:“让傅红雪把人骗出来,难道不卑鄙?”
叶知秋摇头,“你不是父亲,你不会明白的。”
尤离抬头看着傅红雪,“你以为这样封我的穴道我就冲不开吗?”
傅红雪冷冷道:“强行冲开非常伤身,你待在这里就是。”
尤离道:“我偏要试试呢?”
萧四无却反对了,“良景虚你敢?”
叶知秋冷声道:“萧公子带了多少人马,可以亮出来了。”
萧四无笑了,“我一人而已。”
傅红雪道:“你很有自信。”
萧四无道:“这个东西,萧四无一直都有。”
尤离道:“我疯了你也疯了?跑来送死吗?”
萧四无道:“你怎么就一直觉得我会死——”
叶知秋抬剑,“萧公子,事已至此,不得不用刀剑来讲理,叶某年长,就让萧公子先手。”
萧四无道:“叶知秋,你一点不了解的你儿子,带回去有何用?他不想看见你被伤,也不想看见我被伤——不信,你自己问问他。”
叶知秋冷了脸沉默,尤离已道:“四公子,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萧四无道:“你问。”
尤离道:“你什么时候把我扔了——”
萧四无一点迟疑也没有,“反正不是今天。”
尤离道:“那是明天还是后天?”
萧四无道:“这只有等明天到了你再问。”
尤离道:“然后你又会回答我:反正不是今天。”
萧四无笑得温和,“你果然很聪明。”
傅红雪心中突然纠结起来,萧四无却收了刀。
“良景虚,你说实话,要不要跟他走——你若要走就走,夫人那边,我尽力。”
尤离道:“我若不走呢?”
萧四无笑道:“那就要问你爹了。”
尤离突然暴怒,“谁告诉你那是我爹良景虚什么也没有,更没有爹娘”
“帝王州盟主非要把青龙会堂主带回江南——说出去如何服众?帝王州那里你不能交代,万里杀那边更不能交代叶知秋——等你统一了四盟再来见我”
傅红雪完全不受尤离激动的情绪干扰,萧四无的脸色却很难看,飞刀又回到了他手里,傅红雪的刀已经出鞘,萧四无的刀也已出手,孤鸾剑光一闪,尤离却也已经动了。
萧四无敢一个人来,便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再多带一个人走,他也有把握。
因为他知道尤离不想跟叶知秋回江南。
黑刀如夜中雾气,剑色如白虹,带着毁灭气息的掌风,最后被震耳般的炸裂之声化作满目灰暗的烟尘,身轻如燕的人几乎同时卷了进去,剑锋直指萧四无后背之左侧。
在烟雾里也丝毫不减速,尤离拼尽全力的一刀终将此砍开,灰白中看不见他的眼神,燕南飞惊怒交加,尤离亦然,唯一所幸萧四无正应对孤鸾剑光,应未顾及这里。
萧四无太熟悉那东西了,尤离初登血衣楼时他送的一盒子暗器,柳叶刀,梅花针,玉莲子,破风珠——他以为尤离全都封存入库看也不看一眼,原来是他猜错了。
密林蜿蜒曲折,萧四无掌心的煞气还未散尽,尤离抬眼看到他胸口刀伤,浑身发抖,“傅红雪没下杀手。不过黑刀盛名,四公子伤得很重。”
萧四无道:“若非叶知秋在侧,这一刀也砍不到我。大悲赋至深至强,我还驾驭不好——怎么样,会死?”
尤离道:“不会。我会救你的。”
萧四无停步一叹,“别走了,前面是水龙吟分舵。”
尤离脚步在抖,“叶知秋——”
萧四无急促道:“他死不了我为何要去当你的杀父仇人?”
尤离远望一眼,只见密林繁茂,光都难透。扶了人靠在一棵树边道:“在这里等我。”
萧四无没拦,尤离回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一把深绿,好像费了很大力气才走回来,几乎直接栽在萧四无臂边。
“你咽得下去罢……”
萧四无抽过去塞进嘴里,很讨厌这种味道和感觉。
高高在上的人从来不愿意自己受人照拂。
“还行。”
伸臂拉人起来道:“你怎么样?”
尤离却答道:“对不住——”
“硬生生把穴道冲开了,好像不大好。四公子养了这么久又弄成这样,属下很抱歉。”
萧四无突然笑得很明朗,“终于不一开口就撒谎了,本公子很欣慰。”
尤离一手攀在他臂上,“四公子,我可能要死了。”
萧四无严肃了表情,抬手抵在他肩上,真气刚入就被尤离拒开。
“你省点力气给自己罢。”
萧四无道:“你先省点力气得好——先生的援军就快到了,我虽然讨厌秦川,但是先生的据点在那里,你想不想去看看万雪窟?”
尤离缓缓道:“万奔和段常呢——”
萧四无道:“自然去拖延叶知秋他们了。叶知秋中我一掌,需傅红雪帮他运功压制……”
尤离略为紧张,“他伤得很严重?”
萧四无怒气一起,“这能怪我?良景虚,他们一刀一剑对我,伤了他算轻的他们伤我又怎么算?”
尤离道:“你生什么气?我不冲出来你岂止受这些伤——我……”
话未说完就开始咳嗽,冷汗直冒,萧四无立刻生悔,“好了,算我说错了……你别激动。”
尤离喘息片刻,“你——四公子从来不会错。”
“可是你一个人跑来不是送死?四公子会做这么蠢的事情?”
萧四无抹了一把胸口的血,得意笑道:“你觉得这个颜色怎么样?”
尤离不知他何意,低弱道,“不怎么样。”
萧四无道:“你一直……都不知道合欢为什么总是那么激动是不是?”
“原本好好的人突然要死了——来,你看着我。”
尤离应声抬眼——
“良景虚,我要是今天死了,你怎么想?”
“我这种样子你没见过罢?一直能护着你的人,现在要你去临时采药吊命,落差很大是不是?”
“我一个人去,一是要证实良景虚要不要走,二是证实,良景虚有没有良心,三——我要让你知道……一个濒死的人在你怀里是什么样。”
尤离僵硬地低头,“四公子,这血止不住,我封你穴道行不行?”
萧四无摇头,“我会在徐海的势力最薄弱,先生的人还没来,万一有变,你如何应对?”
尤离已动手,“属下无能,日后定会保重身体,精进武艺,不叫四公子烦心。”
萧四无笑道:“看来这回真是很值得——良景虚,你现在回去找叶知秋还来得及,否则……”
话音一停,已警惕地盯着另一边密林,尤离顿时紧张。
随即瞥见林间的蓝色一角,闻听人道:“这里有血——”
萧四无的声音在耳边,“看来你我要死在一块了……”
尤离道:“我还从没跟水龙吟有过仇……”
话没说完,脚步声已到,话音年轻而有朝气。
“萧四无——”
尤离见为首之人腰间长剑顿时冷笑,“真是冤家路窄——太白的人么?”
五仙灭地是尤离在五毒所学的最后一招,百里研阳说,这招威力甚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要用,他还没遇见过那所谓万不得已的时候,如今终于遇到了。
刀锋在淌血,突然刺激他起伏的情绪,心脉的疼痛已然麻木,血色映在眼睛里带出的尽是眩晕——
“他会恨死我的……我杀了他同门……”
萧四无苍白一笑,“他早恨死过你了。”
尤离又转而笑,目光凶狠,“今天终于如他所想了,我说了,有人要我死,我一定要他死——”
然而很快惊惧,“不行,他也不知道这是我杀的,岂不是白杀了”目光定格在树干上,拎着刀道:“我得在这里留句话……这些人是我杀的——”
“四公子,刻一句良景虚以刀赠血怎么样?”
萧四无垂着眼睛答道:“良景虚,我没什么力气,你过来,别非让我抬头看着你。”
尤离低身靠在树上,“四公子,我好像神智不太清醒,是不是?”
萧四无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尤离道:“我觉得真气聚不拢,心脉抽疼,头也疼,手臂发麻,握不稳刀,突然很高兴,突然又很想哭——这好像快要失心疯了……”
萧四无道:“我突然后悔了,我说以后也不会对江熙来怎么样的,可惜现在很想一刀毙命。”
尤离点头,“对……他该死这种混蛋——”
不过一瞬,他已恐惧地反悔,“不不不——四公子气话而已不能当真——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不能对他怎么样”
萧四无淡淡嗯了一声,“萧四无说过的话,绝不反悔。”
尤离痴笑,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四公子,叶知秋很想我跟他回去,所以他是很爱我的对不对?”
萧四无道:“父亲爱儿子是天性。”
尤离扑过去拽着人喜道:“他无论如何也会原谅我?就像我希望江熙来可以做到的那样?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