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谎。”
方桢骤然惨叫,整个人像是一条下了油锅的活鱼猛的痉挛起来——他的左手掌被一柄匕首毫无预兆地钉在了墙上。明明离他不过两尺便是一扇纸窗,里面却毫无动静。
“方大人……”
宋明晏的眉眼温文干净,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持刀的武者,逼供的修罗。他的手指压在对方脖颈暴起的血管上,毫不怜悯的将刀刃又往墙中推了推,方桢嘶哑的声音再次拔高:“我说!我说!是图戎的哲容孤涂!!”
少年一直波澜不惊的脸色终于变了,脱口而出,“怎会……我以为是若娜或是墨……”
“……哲容半年前把殿下手写的一张《幼林发蒙》托人送到了祝府,说殿下不仅没死,还在他部中做了世子哲勒的金帐武士,”方桢满头的大汗,他痛极恐极,哆哆嗦嗦地犹自说着,“他说殿下千金贵体,做外族的阶下武士实在不成体统,希望祝家将殿下接回东州,也算是成人一桩美事,日后祝家与图戎亦可……”
宋明晏望着对方张合的嘴,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他的二哥宋明徽自缢的前一天曾来找过自己。父皇驾崩太子暴毙,二哥月夜前来时一身雪白缟素,神神秘秘地说要给宋明晏讲个故事,他说有一家子某夜失了传家宝,不知是谁偷了,说家中有好赌的侍女好酒的下仆,有贫穷的马夫吝啬的郎中,弯弯绕绕一大篇,叫宋明晏猜谁是小偷。宋明晏猜了一圈都猜不出,最后宋明徽说出答案,出人意料的,竟是故事里最好人模样的少爷。
“二哥,为什么呀。”少年缠着宋明徽大感不解。
“家贼难防。”宋明徽笑道。
家贼,原来是家贼。他曾经没想到,而如今方祯这一席话,许多往事间的蛛丝马迹就都能说得通了。宋明晏想到这里转身就走,他还没迈出巷口,忽然复又折回来向方桢行了个礼:“走好,方大人。”
苏玛在客栈门口坐了一个多时辰,昏昏沉沉中感到有人在摸她的头,迷蒙间睁眼,发现自己要等的人正含笑看着自己:“你怎么没去休息?”
“我,我等你呀!”女孩的脸腾地红了,慌忙站起来拍拍衣服,“你上哪去了?”
宋明晏歉然:“出去办了点事,让你久等了。你们的东西今天都买齐了吗,不行就再呆一天。”
“买齐了买齐了,我跟你说,赫瓦因买了一匹小马,俊俏极了!明天带你去看,那个毛色,居然只要了他二十五两……”
宋明晏走在前面,苏玛在他身后一路絮叨着今日见闻,少年边倾听边搭着话,直走到客房前才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大家都睡了,明日再聊吧。”
他确实疲劳,短短一段回客栈的路上,他手中便沾了数十人的血,明日天亮之后一路铺张横陈的尸体必然是侯辽的一桩大新闻。
苏玛是队中唯一的女孩,宋明晏六人睡通铺,她则在隔壁单独的卧房里。女孩望着对方夜色里沉静的双眸和温和的嘴角,一个“我”字还没出口,就只见宋明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听话。”像是哄孩子般的口气。
少女一阵错愕,半晌才咬着唇,不情愿地说了句:“那好吧。”
她看着对方关了门,一时心里砰砰地跳起来。宋明晏对女子一向守礼,倒是难得会做出摸头这样的亲昵动作,苏玛的手不禁抚上自己的发间,少女刚要暗自欢喜,突然咦了一声。
发丝上似乎是凝了夜露,有些潮湿了,甚至有水珠从额角延下,她迟疑着将掌心收回,放在鼻前嗅了嗅。
血腥直冲天灵。
19
篝火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戈别正在挖耳朵,才啃了羊架的摩雷胡子上油渍斑斑;不远处哪家小孩偷尝了长生酒,被乌璃按在怀里掐红了脸;夏里咬着手指,鼻涕干在了脸上也不晓得擦……所有人手上都在做事,但视线全都集中在一处。
年迈的大祭司祝祷结束,颤颤巍巍地把酒碗递给了面前的一对新人。火光摇曳,将年轻男女的面目衬得愈发耀眼。宋明晏学习蛮语不过数月,尚不能听懂新郎执酒时问了什么,而那位鲜红婚裙的新娘又答了什么。在两人同时饮下长生酒的一瞬,人群骤然欢呼起来,宋明晏一头雾水,也茫然地跟着众人举手,发出自己也不明所以的叫喊。
仪式结束后,新人要来给客人倒酒,大伙们蜂拥而上,宋明晏个头太小,踉踉跄跄地被挤到了后面,脚步不稳险些栽倒,还好一双手及时扶了他一把。
“谢谢……”宋明晏一回头,只能撞见对方前襟上的一枚银扣,视线再往上,才是一张五官深邃的脸。
“你刚刚说什么?”那人问道。
宋明晏这才发现自己方才道谢用的是东州话,对方当然听不懂,不由羞窘了一下。他一紧张,新学的蛮语更是一句都想不起来了,踌躇半天,只得弯腰冲那人深深鞠了个躬。
那人笑起来:“你不是图戎人。”用的是东州话。
宋明晏一愣。
那人视线往下,便看见了宋明晏的佩刀和挂在脖子上的扳指。男人瞳孔微微凝固了一下,才继续道,“……说起来,我昨天听说哲勒居然收了个东州少年做金帐武士,是你?”
“……是。”
那人笑道,“北漠几百年来从没有让外族人当过金帐武士,不过哲勒既然看中了你,想必你自有少年勇武之处,很好。”
那人明明是在称赞自己,宋明晏却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有芒刺在背。对方称呼哲勒时口气随意,想是外来观礼的北漠贵族。宋明晏只得问道:“请问您是?”
“你觉得我的妹妹和你们汗王的新阏氏相比,容貌如何?”那人又自顾自转了话题。
宋明晏疑惑:“妹妹?”
那人眯起眼睛,朝人群的中央望去:“对,我妹妹,今日的新娘。”
若娜阏氏是他的妹妹,那此人……初冬时的那一场搏杀倒回脑海中,宋明晏大惊之下往后退去,奈何身后人墙汹涌,差点让他再次踩了个趔趄:“……你、你是末羯的汗王!”
末羯的新任汗王莫桑再次笑了:“是的,东州来的小客人。”
少年咬住下唇。
“小客人是和你们阿容莲阏氏去年冬天一起来的图戎吗?”莫桑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可曾见过一位红发圆脸的年轻人?”
宋明晏闻言哆嗦了一下。
莫桑自然感觉到了,男人注视着他,像是在打量一件死物。宋明晏的胳膊还被他攥在手中,动弹不得,半晌之后墨桑俯下身,凑到了宋明晏的耳畔缓缓道:“小客人,你杀了我的金帐武士,可想好怎么赔了么?”
宋明晏猛的睁眼,才发现是旧事一梦,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推了推睡在旁边的穆里,把压麻了的胳膊从对方身下给抽了出来。天色还早,除了戈别的床位是空的,其他人都在闷头大睡。
一出门果不其然就看到戈别蹲在墙根抽烟,老武士见到他也不意外,冲他吐了个稀碎的烟圈:“哟嗬,你怎么也醒了?”
“做了个噩梦,睡不着了。你这次什么都没买?”宋明晏一拍衣服,也坐在了他身边。
“老子一个老光棍,哪像你还得给人带胭脂水粉。”
“那是给若娜阏氏的……”
戈别冲他一摆手:“你别跟老子解释这个,你倒不如解释解释你昨晚上哪去了。”
“有点……私事。”
戈别眯起眼看他,半晌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又眯起眼看起了半阴不明的天。一口烟灌得狠了,男人猛地咳嗽了几声,缓过气来之后,从嘶哑嗓子里蹦出一句:“你知不知道,老子对你起过杀心。”
“是那次我对汗王举刀?”宋明晏问道。
“不不不,不止一次,”戈别冲宋明晏伸出手指,“三次。”
宋明晏无言。
“……一次是你对汗王举刀,一次是哲勒找我教你马战,再有一次,”戈别剃了剃牙缝,“是昨天我瞧见你跟个东州人一起喝茶的时候。”
20
“老子心里是个藏不住话的,有事就想问,你呢,也别搞你们那边人的那套,老实交代了。那人是谁?”戈别把烟杆插回腰上。
宋明晏斟酌了片刻,老实答道,“那是我外祖家的人,想让我回去见见外祖和我娘。”
“回哪?回你外祖家?”
“嗯。”
“好事啊,干嘛不回去?”
宋明晏摇头,“我对哲勒立过誓。”
戈别吓了一跳:“你真的喝了哲勒的血?!乖乖,我当咱们孤涂殿下之前是哄老子的……就因为这个你不肯回去?”他说着抓了抓头,“只是回去看看你老娘,咱们孤涂又不会不准。”
宋明晏苦笑。
“那你晚上呢,干啥去了?”
“他们劝不动我,晚上又来了一趟,我还是给拒绝了。”宋明晏面不改色。
戈别虽然知道眼前这小孩肯定还有事是瞒着他的,然而天色渐亮,客栈里走马人贩刀客们都起了床,院中开始有人走动。他站起来,抖了抖腿:“老子听说过你在东州背景不一般,也劝过孤涂,说你是个烫手山芋,趁早丢了。”
宋明晏心中一动:“那他怎么说?”
“能怎么说,不肯呗。”戈别耸肩。
二人回到房中,发现大伙不是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就是还躺在床上醒神的,小穆里瞧见宋明晏,凑过来道:“阿明哥你昨晚去哪了?”
“去办了些事。”宋明晏依旧是这个回答。
小穆里还要再问,说话间苏玛已从隔壁推门进房:“你们收拾好了没?准备出发了。”
穆里朝宋明晏挤挤眼,“昨晚上苏玛姐可等了你好久呢。”
宋明晏心中确实过意不去,便走上前对苏玛低声又道了一回“抱歉”,少女却在听见他声音时却微微颤抖了一下,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飞快地说了句“没什么”,生硬地绕过宋明晏快步走开。
宋明晏楞了楞,有些不解苏玛怎么会是如此反应,但他不是会多问的人,只皱了皱眉便转身出了门。
“怎么了这是?”小穆里更是摸不着头脑,“苏玛姐你平时不是可爱和阿明哥说话了吗?”
“收拾你的东西去!”苏玛瞪眼。
东州和北漠自从阿容莲阏氏嫁入图戎后,便开了官家互市,然而官市皆为以物易物,一匹马才能换得三束丝,北漠是吃了大亏的,故而每隔一段时间,图戎不仅会与走私贩子有金银往来,王部也会去边境采买。
临出城门时,宋明晏又去了一趟南国蓬莱客的地盘,他押了一锭银子在对方手上,嘱咐道,“烦请诸客若再有空去冒州,帮我打听打听齐清沉老先生还锻刀么,我想比着我的佩刀的成色再打一把短刀,银子不是问题。”
蓬莱客接了银子,问道,“小武士不怕我拿了银子就跑了?”
宋明晏朝他微笑起来:“我晓得你和荣头关系好,他是我图戎部中常客,一百两的东西能被他说成三百两还是他亏本似的。”
“那狗东西就嘴巴厉害……”蓬莱客笑骂了一句,收了银子,“刀打好了我就让老荣哪次给你送过去,你把剩下的钱给他就成,我话先说好,如果齐老不接生意了,这银子我是不退的。”
“我懂规矩。”宋明晏点头,也不再多言,返身去赶队伍了。
“白捡的银子,兄弟你运气好!”宋明晏刚走,蓬莱客身边伙伴就啧啧称赞起来。“到时候你让老荣带句话给这小哥,就说那齐什么的不打铁了呗。”
“你们懂个屁!那小子腰上的刀是北蛮里王族的规格,他刚刚说图戎……这人肯定不是一般的蛮子武士,”蓬莱客摇头,“什么白捡的银子,烫手的银子才对。”
此行除了宋明晏和戈别之外,大伙皆是收获颇丰,新茶绸缎,良玉宝刀,装了满满一车,赫瓦因喜欢极了他那匹小马,一路上抱着脖子爱不释手,直到了入夜还要和马一起睡,宋明晏无法,便让他和自己一起守夜。
天穹似泼墨一般笼罩下来。赫瓦因前半夜还精神奕奕地跟宋明晏说自己上回去句芒草场时狼口脱险,等月色偏西时已抱着膝盖鼾声如雷了,宋明晏也有些睡意,但回程不比来路,这一大车的东西被盯上可不得了,他振振精神,把手放在土地上,开始聆听。
“这是什么。”
“手。”十六岁的宋明晏轻声回答。
“不对。”哲勒摇头,抓着他的手按在地上,“这是你的耳朵。”
“手是耳朵?”
“当然,只要你想听,哪里都是耳朵。”哲勒答的理所当然,“噤声,仔细听。”
宋明晏屏住呼吸。如果手也是耳朵,那哲勒是否也能听见自己此时汹涌奔腾的血液,和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开始听。听夜雾是如何不动声色地环绕在原野,宋明晏能感受到这些细白如丝的东西怎样抚摸过自己的指尖,又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