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
“你打算怎么办。”
两人同时开口,宋明晏怔了怔,下意识地反问:“什么怎么办?”
哲勒皱眉,“你的将来。”
少年依旧懵懵懂懂,他抬头看向哲勒,男人的脸淹没在夜色里,唯有轮廓勾勒了一丝微光。
“我……不太明白。”
哲勒突兀地问道,“你想回东州么?”
宋明晏睫毛一颤,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哲勒继续说道:“其实我当时……并没有向你们的皇帝承诺关于你的任何事。所以你要是想走,我可以……”
“不。”
这回诧异的人轮到哲勒了:“为什么?”
“你在说谎吧,孤涂殿下。”宋明晏吸了吸鼻子,低声开口,“我知道,皇叔他……一定是很想我死的。”
哲勒没有回答。这也就是回答。
“你一定要让我走吗?孤涂殿下,”宋明晏说到这,脑中隐隐明白了什么,“你虽然答应了皇叔,但没有动手,是因为您的仁慈之心发作,还是因为您不想趟这趟宋家的浑水,所以干脆赶走我让我自生自灭,是吗?”
他从出宫时起,就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五殿下了。宋明晏从前死活都想不明白,那个帮他绑秋千,教他画扇面的皇叔为什么会含着笑将毒酒送到太子哥哥面前,为什么会看着阿姊的眼泪无动于衷,后来在这漫漫千里的长途里,他都懂了。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哲勒觉得有些烦躁,但并不是因为宋明晏的点破真相。他静了一会,才说:“宋明晏,我从没想过杀你。”
是啊,因为他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哲勒动手。哲勒只把他看做一个可以随手处理却又懒得处理的小麻烦罢了,一只老虎扑杀一只兔子,有什么可夸耀说道的呢。宋明晏浑浑噩噩地想。
“你不想走,是因为你姐姐?”哲勒语速变得快了些,“我父亲虽然脾气不太好,但是你无需担心他的忠诚,你姐姐会是他唯一的阏氏,而且尊宠不会比她在皇宫时少。”
是,但又不完全是。宋明晏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明明面前的人说的是字正腔圆的东州话,他却觉得每一个字都要费尽心力才能理解。
“如果你想做一个普通牧民,或者回东州做一个教书先生,我都可以帮你……”
“我能……跟着你吗。”
听到最后,他偏偏提出了最烂的方案。
哲勒不说话了。
宋明晏察觉到了眼前青年隐隐的怒意,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在哲勒恼火的目光下慢吞吞地往前挪了两步。少年伸手,堪堪用指尖拉住了哲勒的袖子,力道轻如羽毛。宋明晏的个头只到哲勒胸口,他盯着孤涂殿下的衣领,小声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就像是一只狼狈惊惶的幼兽走投无路时,忽然一睁眼就认定了饲主一般,怯畏而执拗。
哲勒凝视着宋明晏单薄秀气的面孔,一瞬间很想叹气,他完全不能明白这个异族小孩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你跟着我做什么呢?我身边危机四伏,并不适合你。”
“你送给我了刀,我可以的。”宋明晏头一回固执起来,一股莫名的勇气涌上胸膛,他突然不害怕了,“我……我不想变成你们口中的一只兔子或是一只羊,只能任人宰割,被剥去一切串在烤架上。如果我还可以选择的话,哲勒……我能留下吗?”
冷冽的晚风从指缝滤过,荒野沉睡在星海中。
这是我给你的第二次机会。哲勒想。
“没有第三次了。”
“什么?”宋明晏没有听清,只见眼前一花,哲勒的袖口已经从他指尖脱出,拔出了自己腰间的佩刀。宋明晏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不知道哲勒要干什么。
哲勒将锋刃按在自己手掌,轻描淡写地划了一刀,伤口处很快涌出了细密的血珠。
“你在做什么?!”宋明晏瞪大眼睛叫了出来。
哲勒把手伸到宋明晏的面前,淡然道:“本来应该取血入酒的,不过条件不允许就算了……宋明晏,饮了血,起了誓,你就是图戎的金帐武士,再不能反悔,如果背叛,那结果可比你在东州时要惨烈的多。我给你最后一次考虑的机会。”
宋明晏呼吸一窒。
少年的目光在哲勒的伤口和对方平静的脸之间惊疑不定地转了几次,他呼吸短而急促,去握哲勒手腕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有些颤抖,指腹险些从衣料上虚弱的划过。
迟疑仅仅是一刹那。少年想了想,然后郑重其事地单膝跪了下来。他捧着哲勒的手,像是旅人捧着一碗甘霖,商客捧着一块宝石,宋明晏温顺地俯首,舌尖轻轻舔上了哲勒掌中猩红的液体,动作如同小动物一般轻柔,仿佛不是在舐血,而是在帮助他愈合伤口。
淡淡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化开。
与此同时,宋明晏听见面前的青年开始用北漠语不紧不慢地念起了誓词。那些古怪拗口的发音和哲勒沉净平和的嗓音混在一起,如同一道迷离而深奥的咒语,盘旋在这个静谧的夜晚。
哲勒念完誓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奇怪的是,哲勒并没有觉得后悔,反而有些轻松。他本该要么遵守跟宋泽仪的口头约定杀了宋明晏,要么将他送的远远的置身事外隔岸观火,偏偏他所做的一切和他所想的彻底背道而驰,居然可笑地将宋明晏放在了身边。他并不知道这样做对他俩来说是好是坏,是福是祸,罕见的迷茫充斥在哲勒的脑海中。但没有后悔。
“……其实这些该你来念,可惜你北漠话都还不会说,只能我来替你念。”过了许久,哲勒说。
“嗯。”
“这么看来,你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嗯。”
“宋明晏,你是第二个饮了我的血的金帐武士,”哲勒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以后我会庇护你,而你则效忠我,好不好?”
“……好。”
宋明晏紧紧攥住哲勒的手,把脸埋在他的掌心,忽然无声的哭了出来。
他终于有种得救了的感觉。
很久之后宋明晏才知道,起誓是不能代念的,那样的誓言毫无约束效力可言——这大概是哲勒给他的又一个机会。
在熟练掌握北漠语之后,宋明晏便悄悄记下了那段誓词,并且默熟于心。
苍穹无极,王命无极。
混沌在上,神明见证,
今吾血与王血交融,并以此为誓,吾将为王战于长日,守于永夜。
非烈火不能止,非狂风不能止,非刀戈不能止。
非血枯命竭不能止。
14
十月初的清晨不算呵气成冰,但也足可让人出门时裹紧了衣裳。哲勒一大早先去了一趟斥候营,回来时正好看见了要去大祭司那儿上课的夏里,男孩还是成日里那副天真到傻气的表情,牵着苏玛一路走一路咿咿呀呀比划着什么。哲勒目光一黯,在对方尚未注意到他之前他已经避到了帐篷后,等那俩人走远了,哲勒才从中出来。
穆泰里对哲勒特地前来的问安有些意外,他轻松的笑着:“让我听听你昨天怎么处理了那只小羊?”
“他饮了我的血。”哲勒简单答道。
穆泰里的嘴角有一瞬间的凝固,但很快恢复自若。他警告道:“你留下了一个大麻烦。”
“那只是我的麻烦。”
“而且他不像是能饮血的材料。”
“他在来时路上杀了一名末羯的金帐武士,”哲勒掏出那枚扳指,“父汗,你不能驱逐我的人第二次。”
穆泰里皱起眉,沉默下来,哲勒在等他的答复。
好在图戎汗王并没有考虑太久。“每一个你看中的人都是危险品,我希望这回能例外。说来……你也确实需要一个金帐武士。好了好了,不提他了,咱们父子大半年不见,聊聊别的,”穆泰里吐了口气,“你是想关心我,还是关心夏里,还是你的哥哥哲容?”
哲勒点头,“都行。”
“哲容半个月前走的,我让他带队先去占好了冬场。你也知道,墨桑那个小兔崽子天天对着咱们的地盘流哈喇子,哲容先去了,好叫他不要乱动心思。”穆泰里拉过一把铺了毛毡的凳子示意哲勒坐下,一边继续说道,“在你回来的前一天他来了信,说一切都已安顿好,墨桑果然老实了。”
“他带着‘豺狗’去的?”哲勒补充道,“我刚刚去了一趟斥候营。”
“是啊,他临走时还跟我说,”穆泰里按着哲勒令他坐下,双手扶着他的肩,“等我亲爱的弟弟哲勒回来了,便告诉他,那只黑猎狗半年前下了狗崽,我帮他养得好好的。”
哲勒感受着父亲手掌的力量,没有说话。
“而夏里,你昨天不是见过了吗?”
“刚刚来的路上也见过了,但他没看见我,”哲勒低声问道,“父汗,夏里的病依旧没有起色吗?”
穆泰里在他身后摇了摇头,哲勒看不见,但能听见男人长长的叹息声。这叹息如同千斤的巨石,抑或是残酷的刑具,狠狠地压住哲勒,并用力地鞭挞着他。
哲勒斟酌着字句:“等夏里好了,世子之位我便还给他,这本就该是他的,我只是……”
“好啦,你也自责了五年了,”穆泰里的手终于从他双肩拿开,“我并没有责怪你,你是我最出色的儿子,做世子无可厚非。”
哲勒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父亲并没有责怪他,但将他的侍从全部遣散,他唯一的金帐武士更是被驱逐出了图戎的领土;他也依旧是他最出色的儿子,却伤害了他最喜爱的儿子。
他至今仍然无法揣摩穆泰里的心思。
哲勒知道再继续往下想就是个无底洞,他及时刹住,“对了,那位东州公主……”
“她啊,”穆泰里转到哲勒面前,似乎是商量的语气,“我打算给她赐名阿容莲,你觉得如何?”
“很好。”名字而已,在哲勒听来叫宋明璃叫阿容莲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提起那位小公主,穆泰里脸上挂了一丝狡黠的笑,“你猜我昨日送她回大帐,我收获了什么?”
哲勒摇头。
穆泰里从怀里摸出了一样小东西,丢给哲勒。是一把尖刀。
“她实在有趣,”穆泰里神色轻松的回忆,“说如果要她做我的阏氏,除非我给她一支军队,否则要么杀了她,要么杀了我。”
哲勒端详着那柄尖刀,穆泰里还在继续说着:“刀我自然没收了,军队我也不会给。”
“那您……”
穆泰里半蹲下来,如同兄弟一般揽住哲勒的肩:“她的心已经是尖刀了,不能把更多的尖刀送给她,我可以给她我的这里,”穆泰里指指自己的左胸口,“但是军队不行。小姑娘的任性需要适可而止。”
“您对我的母亲也是如此吗?”哲勒已故的母亲是末羯的朵丽,至少在她在世的日子里,图戎部和末羯部还能维持着脆弱的和平。
“是的,宠爱可以,军队不行。”穆泰里又强调了一遍,他突然意识到哲勒为何会如此发问,一拍脑门说道,“我差点忘了,你也是马上要婚娶的人了。啊……真好,又有一位末羯的朵丽要嫁过来,希望她只是要你的心。”
而不是图戎四十万人的命。
剩下的半句穆泰里没有说,但哲勒明白。
宋明晏一醒来,就躺在床上陷入了自我厌弃中。
昨天夜里他也不知道是被哲勒哪个字眼戳中了软肋,一开始只是掉眼泪,后来就变成了抽噎,最后哭得喘不上气脑子一片空白,鼻涕眼泪抹了哲勒一手,都不知道孤涂殿下是怎么把哭到睡着的他扛回大帐的。
一个口口声声说要当武士的人,结果刚宣誓完就对着主君哭的稀里哗啦,估计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了,而且……宋明晏环顾四周,这似乎是哲勒的大帐吧?他占了哲勒的床,那孤涂殿下昨夜睡的哪?
宋明晏冒着冷汗挪动脖子,看向那头潦草铺在地上的毡皮,和堆在上面被翻动过的薄毯……少年哀叫一声,一把将被子拉过头顶抱住了头,太丢人,干脆闷死算了。
结果他还没闷一会,就听见有人撩起帐帘进了门,脚步声由远及近径直朝床前而来。
一只手隔着被子拍在了宋明晏的额头:“起床。”
是哲勒的声音。
宋明晏很想装死,但他到底还是不敢,磨蹭了一下就老实地坐了起来,眼睛只敢盯着被子瞧。哲勒自然不知道小孩那些沮丧的小心思,他哗啦一下把手里的东西丢到了床上:“试试合不合身,都是我以前没穿两次的,等转了冬场,让苏玛的娘再给你做几套新的。”
宋明晏带来的只有东州服饰,穿出去肯定又要引人侧目,他小小的“哦”了一声,抓过离他最近的一件外袍,然后又不敢动了。
他紧张。
哲勒见状,干脆走到一边去拨弄将熄的火盆,头也不抬地说:“穿好了,我带你去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