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无愁”的姿态已经凋零殆尽,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精致躯壳罢了。
哲勒偶尔会暼见这对姐弟,旋即就移开了目光。他没有那些工夫去多愁善感,比起看落日,他更在意今晚巡夜是否会发生意外。
好在阿拉扎似乎真的把话带给了墨桑,而且墨桑也听进去了。
荒原渐变草原。
剩下的路途中除了零散的狼,羊,狐狸,还有兔子之外,哲勒再没有看见过其他东西。
帕德一边赌誓表示他马上就走第二天就走,一边还是带着手下们将队伍一直护送到了图戎边境,随即不肯再进一步。哲勒无可奈何:“你有什么话需要我转达给蜜妮的吗?”
“让她赶紧嫁人!”
“好的,我会转告她你依旧爱她,聘礼都准备好了。”
帕德朝他挥舞拳头,哲勒装作没看见。男人骂骂咧咧地转身,在图戎的接应出现之前策马离开。
穆泰里派来接应哲勒的人是赫骨,部中的执法队队长:“您终于回来了,孤涂殿下。”他细长的眼睛扫过哲勒身后的部下们,“似乎和去时的人数不太一致。”
“出现了一些意外,”哲勒答道,“但是客人安然无虞。”
赫骨皱眉纠正:“客人?殿下,您用错了措辞,宁阳公主将是你的继母,你的家人,你父亲的正帐阏氏。”
“今天之内能到王帐吗?”哲勒转移了话题——每次碰到他不想继续下去的交谈时他都会直接重新开启一个新话题,赫骨知道他这个习惯,他骑在马上行了一礼:“当然可以,哲勒殿下。”
傍晚时分,送亲队伍抵达王帐。因为宋明璃需要更衣,宋明晏早早出来回避,他站在车头,已经可以看见极远方丛立的一顶顶白色帐篷与袅袅炊烟,牧民们吆喝着模糊的歌谣,羊群从草场缓缓归来。这是他将要度过一生的地方,十四年的太液芙蓉未央柳和这些真实而苍茫的景色比起来,更像是他的一个渺茫而虚幻的梦境。
宋明晏咬住下唇。
“哲勒回来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部中,在马蹄踏入帐篷群的范围时,所有人都已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男人们弓下腰身,女人们牵起裙裾,分列在两旁行礼。
宋明晏跟着陪嫁的宫人们一起走在车边,神色局促而紧张,人们的目光中对他和车中的神秘公主充满了好奇,这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
“哲勒——!”一个声音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苏玛?”哲勒叫出了来人的名字。
女孩三步并做两步跳到哲勒面前,伸手扯住他的袖子,口气活泼轻快:“夏里知道你回来的消息高兴疯了,不过他在大祭司那的课还没上完,特地让我过来先把你拉住,不然他就只能在明天见到一个醉醺醺的你啦!”
哲勒皱眉:“我得先去王帐……”
“怕什么?”苏玛一甩发辫,满不在乎,“哲勒殿下去见夏里殿下,难道汗王会不高兴吗?是吧,赫骨叔叔?”
“当然不会。”赫骨微笑着,转头对哲勒说道,“去吧殿下,夏里真的很想你。等他下了课,你俩再一起过来也不迟。”
继续犹豫并不是哲勒的性格,他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手下后,跟着苏玛消失在了人潮中。
12
大车缓缓停在了金帐前。宋明晏也正好看清了图戎汗王穆泰里的模样:那是个相貌精悍的中年人,若不是花白的鬓角和眼窝处深刻的细纹,宋明晏大概会以为他和他那位皇叔宋泽仪一般年纪。要说他和宋泽仪的相似之处,便是同样烵烁着精光的瞳孔和常年手握生杀大权的冷酷嘴角。
穆泰里朝大车平伸出手,他的东州话说的并不算好,但胜在平缓诚恳:“尊贵的玄朝公主,我图戎部的新阏氏,请下来罢。”
车帐微微晃了晃,穆泰里又重复了一遍。
先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只新染过指甲的手,指尖欲滴的鲜红在夕阳下变成了浓烈的金,金色剖开了厚重的帘帐,已经换好了北漠服饰的宋明璃扶着咏絮的手走出了这幢牢笼,珊瑚色串珠的障面微微晃动着,将她的表情漾得模糊起来。
穆泰里眯起眼,视线里仅可见的是他未来妻子的一截尖尖下颌,因为尊严而矜持的紧绷着。让他想起自己幼时记忆里也有一位这样的东州女子,连金线红裙似乎也是一模一样。
“我是图戎汗王穆泰里,我身后是我的臣民。”穆泰里介绍道。
按礼宋明璃应该回话,但她只是走到穆泰里面前,把手递给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穆泰里不以为意,他的新阏氏年纪太小了,小得能做他的女儿,因此给予更多的宽容也无伤大雅。他微笑起来,冷硬的唇纹变得柔和:“阏氏一路跋涉,十分辛苦,婚礼庆典将在三日之后才进行,我先带你去阏氏大帐中安顿可好?”倒真像是在对女儿说话似的。
宋明璃低头紧抿着嘴,仿佛在守护自己最后的一点固执。位列在穆泰里身后的武士们已经露出了不满的神色,皆是一副随时要拔刀的架势,咏絮吓得脸都白了,恨不得去冲过去拉一把宋明璃的袖子提醒。穆泰里却大笑起来,他用力握住宋明璃的手,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宋明璃惊叫出一个极短的音节,随即懊恼地闭上。
“我当玄朝送给我了一个哑巴阏氏。”穆泰里弯起眼睛。
“放我下来!”宋明璃咬牙。
穆泰里依言照办,宋明璃脚刚落地就想往旁边迈,却被穆泰里抓住了手挣脱不得:“好啦,小公主,你在皇宫里也是这么任性吗?”他扫了她一眼,声音慢条斯理,“那你可活不到现在。”
宋明璃被他戳中痛处,脸色刷白。
“既然阏氏不想先去休息,那等我把事情处理完了也不迟,礼单在哪?”
一直候立在旁的戈别忙不迭从一个礼盒里拿出卷轴奉上。穆泰里打开浏览一番后笑了:“看来公主身价不菲,北地八城作为嫁妆,你叔叔很大方。”
“他是篡国逆贼!”宋明璃恨道。
“关外八城而已,你当你父亲在位时有管过?其实只算是一点小助兴罢了。”穆泰里饶有兴趣地环顾大车周围的十几个“陪嫁”宫人:“这些也算在礼单里吗?”
“当然。”
“念念。”
这意思就是要发落人了,发落的好坏标准自然一切归于穆泰里的眼缘。戈别清了清嗓子,用他那把干柴式的声音嚷道:“念一个站出来一个啊,不站的呆会派去捡马粪可别怪我,这个这个……小柳子,小章子,小沙子,哎,你们东州人是不是都姓小啊?看你们长得也不像兄弟啊?”
宫人们哪敢接他的话,哆嗦着一个个走到另一边站好,不是缩肩就是垂背。
咏絮倒算是镇定,戈别念到她时还朝她挤了挤眼,一张老脸促狭得很。
戈别抖了抖卷轴,又咳了一声才道:“得了念完了,汗王您打算怎么……哎,怎么还有一个小孩!?”他提高了音调怪叫道。
原本十几个人站立的地方赫然只剩下宋明晏。少年目光闪烁,面容已是青白一片——礼单上没有他的名字,宋泽仪却放他离开了京城,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怪了,你怎么不在名单上?”戈别还纳闷地嘟囔,穆泰里已经扬声问道:“你是谁?”
纵然脑中一片空白,宋明晏还是一字一句认真答道:“在下……宋明晏。”
名字就能解释一切,穆泰里皱起眉头,啧了一声。宋明璃瞬间反应过来,用没被握住的那只手一把扯住穆泰里的衣袖:“他是我的弟弟!”
穆泰里扭头看她,更正道:“玄朝的礼单上只有玄朝的宁阳公主和她的嫁妆,并没有宁阳公主的弟弟。”
宋明璃此时已经慌了,那些在深宫中噩梦不受控制地又倒回到她的脑海里,少女的障面轻轻拍打着脸颊,声音颤抖而破碎:“不,不,汗王求您,不要杀他……我只剩这么一个亲人,求您……”
“你的弟弟只能有两种结局,死人,或者奴隶。”穆泰里摸了摸少女的头,手指从发饰上温柔地拂过,“是你来选,还是他来选?”
宋明璃如今只会摇头,她那颜色鲜艳的指甲几乎要攥破衣料,嵌进男人的皮肉里。戈别已经掏出了刀,对着宋明晏挑了挑眉,颇无奈的样子。他不讨厌宋明晏,但也称不上喜欢,只不过要宰一只同行数月的小羊羔,还是有些不舍的。
四周静了下来,唯一的声音便是新来的阏氏微弱的哽咽和重复的哀求。
宋明晏环视众人,咽了口唾沫。他猛地想起来,他也有刀,他的刀可以指向自己,指向戈别,也能指向那个令阿姊哭泣的男人。然而他的手刚往腰间摸去,戈别眼睛和动作比少年更快,他一个箭步过去,刀柄狠狠敲在宋明晏的腕骨,动作粗蛮却灵巧,狼头短刀瞬间脱手,在宋明晏手指麻痹的一瞬间,他人已经被戈别用力按在了地上。
“哲勒送给你刀,你却拿来刺杀他父亲,小孩,你胆子很大啊。”戈别把宋明晏的手肘折架在身后,骨骼发出吱呀的抗议。
“我……”宋明晏疼得直抽气,脑子里乱糟糟的,他知道他刚刚行为会造成的后果,却有股莫名的委屈和愤怒,字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做奴隶!”
“你刚刚那个动作就足以让你是个死人了!”戈别威吓。
宋明晏的脸因为挣扎摩擦在干燥的土地上,一阵阵火辣辣的麻木窜起,他干脆闭上眼。
给我个痛快吧。他等待着。
仿佛过了一百年之久,一个声音划破了僵持。
“戈别,放开他。”
那是宋明晏听不懂的句子,但是宋明晏听得懂的声音,是哲勒。
戈别的力道轻了,宋明晏挣了两下就从桎梏里解脱出来,少年喘着气,第一反应是去夺地上的短刀,戈别想拦,手伸到一半又停下了,有哲勒在这里,他倒是不怕宋明晏能翻出什么浪来。
宋明晏把刀抱在怀里,努力调整呼吸。哲勒从他身后走来,脚步只是不可察觉地微微一顿,便继续往前朝穆泰里迈去。
“我的儿子,过来。”穆泰里已经有大半年未见自己的次子,心中原本很是欢喜,但在看到哲勒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时,他的目光如针扎般跳了一下——那是他的小儿子夏里,正一脸天真的牵着哲勒的衣角,若不是夏里那如三岁幼童的稚气表情配着那张十多岁的脸,大概还真是一幅兄友弟恭的好画面。
“好久不见,父汗。”哲勒走过去,碰了碰穆泰里的脸,夏里见到了叫嚷着也要,穆泰里只得将他抱起,夏里咯咯笑着,抱住了穆泰里的脖子。
穆泰里为难地开口:“哲勒,你知道的……”
“是,我知道。您放心,我会尽可能少的和夏里接触,”哲勒打断了父亲的话,“那位宋明晏,交给我来处理可以吗?”
穆泰里看向儿子的眼睛,眼神微动,他啊了一声,“我看到了,你把你的刀给了他。”
“图戎不缺一个死人,也不缺一个奴隶,我们有无数的死人,有三万的奴隶。”哲勒说道。
穆泰里有些不满:“你心软总是用在不恰当的地方。”
哲勒闻言却松了口气,他朝穆泰里行了个礼:“多谢父汗。”
13
宋明晏跟在哲勒身后,始终保持着两步的距离。此时已经快要入夜,沸腾的人声渐渐止息,牧民们用石块将篝火围起,使它能一夜都维持着微弱的火苗而不至于明早变成一堆冷灰,几个宋明晏听不懂的字眼划破空气,似乎是母亲在呼唤贪玩幼子的名字,让他们回家睡觉。巡夜的武士和哲勒擦身而过,笑着向他行礼:“殿下还不歇息吗?”
哲勒摇头,脚步并不停顿。
武士自然也看见了宋明晏,他长着一张粗犷但忠直的脸,打量宋明晏的目光像是猎犬在打量一只兔子,宋明晏被这视线盯得一缩脖子,一边轻轻地朝陌生的武士颔首示意,一边踩着哲勒的脚印往前走。
两人穿过帐篷群,绕过羊圈,最终停在了空旷的原野中。远山连绵,狼啸在夜色里若有似无。
宋明晏只要单独面对哲勒时总是小心翼翼,说话底气都不足。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大约是哲勒身上有点他那位严厉而疏离的太子大哥的影子?但太子并不会像哲勒那样带他骑马,也不会帮他擦去手上的血污。
他低着头,等待对方先开口。
结果静默就这样在空气中持续了下去。渐渐的,宋明晏只觉得连呼吸都变成了一件越来越难堪的事,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再不打破沉默,他就快要窒息了。
“谢谢你……”
“你打算怎么办。”
两人同时开口,宋明晏怔了怔,下意识地反问:“什么怎么办?”
哲勒皱眉,“你的将来。”
少年依旧懵懵懂懂,他抬头看向哲勒,男人的脸淹没在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