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了小半碗药汁,拿着灯往帐子深处走。图戎大祭司身体的疴沉无关病理,只是人生迟暮最自然不过的衰竭,四野最好的医者对此都会无能为力,但玛鲁依旧是从春天起便准时将熬好的药水送他服下。
“老师,喝药了。”他小声说。
重病的人不会对他的话有回答,玛鲁习惯性地跪下来,伸手去捏住老人的下颌,准备如往常一样一点点喂进去,然而手指刚碰到老人的皮肤,玛鲁的手突然痉挛了一下。
这种皮肤的冰凉触感,他如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少年舔舔下唇,又重复了一遍,这一回带上了颤音:“查什切老师,我们喝药了。”一边说着,他的食指缓缓上移了半寸,放在了老者的鼻子下方。
他没能感受到微风,也没能感受到热量。
玛鲁把药碗一点点放在地上,又去拿脚边的灯,想照一照查什切老师的脸。橘色映暖了死白的皮肤,如今这位教授他天地的老人就这么无声地平躺着,老人半年里瘦得惊人,从灰袍下能看到嶙峋的骨架来,皴皱的眼皮没能合拢,留出一道青白的缝隙,嘴也微微张着,仿佛还有什么未能告诉他弟子与部族的谶言。
玛鲁已经不怕死人了,他再不会像第一次学念悼词时躲在老师身后不敢看死者;也不会在冬节时恐惧地看向人群中间的巨大火焰腾起的黑雾,老师说那是魂灵的天路。
他看着灯下的老师,鼻子酸得像被人迎面揍了一拳,他该流泪的,可他今天在尸山血海中把眼泪流干了,肚子里也空了,现在哭无可哭,吐无可吐。
年少的祭司最后放下了灯台,伸手握住老师干枯僵硬的手指,嘶哑而无声的张大了嘴,把脸紧紧埋在了亡者的掌心。
大祭司去世是大事,玛鲁浑浑噩噩间还记得要去向汗王告知一声,他站起身来,脚下磕到了一样东西上,似乎是再没有用处的药碗,汁液打湿了鞋面。
少年回头,又向亡者行了个礼,这才走了出去。
巡夜的武士都认得他,也不拦着,有热情的还会问候一句“神使大人忙了一天怎么还不休息”,他也不答话,闷闷地往金帐方向走。还没等他到门口出声求见,从金帐里就传出了戈别的破锣大嗓门:“他要还不肯滚蛋,我现在就去夜袭撵他屁股!”
似乎是谁劝了他一句,老武士哼了一声,“放什么屁,他现今连手里最得意的白老鹰都被盾牌打了眼,非得把裤子输掉才肯撤军是吧?”
“……去他妈的,有什么好谈的,他可再没有一个妹妹能送来嫁给您……这种时候不拿刀讲话,图戎部的窝囊事就会被那群小白脸们编成歌儿唱上两百年!”
“……哼,哲勒,你真是半点儿不随你父亲,疯狗说的不错,你能活到现在,是你命大。”
这话说得太过了,玛鲁甚至听见了帐中谁的刀出鞘的声音,他吓得倒抽了一口气,往后退时撞到了一名突狼骑的武士。
“你怎么不进去?”那人问。
“谁在外面?”金帐中立刻有人出声。
士兵笑着推了他一下,玛鲁踉跄着撞了进去,他一抬头,就看见宋明晏正在收刀归鞘,戈别龇牙咧嘴地翻了个白眼,赫扎帕拉和穆玛喇一人一边拉着二人的胳膊,皆是一脸无奈。
位于正中的汗王毫无表情,既不见怒色,也未有愁容,他撇头不去看戈别,径直说:“我会去派人和他谈,想来他也该坐下来听听人话。”
“人话……”戈别冷笑,“被驯养的牲口才懂人话,他可是黑狼。”说完他一用力从赫扎帕拉手中脱出,一甩胳膊出去了。
金帐中被沉默占据着,宋明晏抿抿嘴,碰了碰汗王的胳膊。哲勒这才把视线投向门口战战兢兢的小祭司:“有事?明天的药与绷带我派了贺颜已经送去营地了。”
“不,不是药……”玛鲁很少与这位冷峻的新王交谈,此时紧张得目光游离,浑身出汗,“是查什切老师,他刚刚……过世了。”
这个消息对所有人来说不算太意外,大家都是叹气,握起拳低声祝祷了两句,哲勒垂下眼睛静了片刻后问道:“查什切老师的那位师弟是不是在这里?问问他是否愿意接下继任的担子。”
宋明晏点点头:“我会去的。”他转头看向玛鲁,目光有些歉然,“一会我便让还在伤兵营的学徒们去为查什切老师收殓。”
金帐内的勇士们还有事情没有商议完,而这些事情是不沾刀兵的祭司该听的,玛鲁听得懂宋明晏言下的意思。他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要出门,忽地又站住了。
“汗王。”
哲勒抬头看他:“还有事?”
玛鲁咽了口口水,环顾着金帐里的众人,他有些畏缩,最终一吸鼻子,开口道:“汗王,您是不是在找一个去末羯谈判的人选?”少年声音抖得厉害,但终究是把话一口气说了出来,“如果可以的话,能让我去吗?”
79
帐子里陡地静了,所有人的视线都停在了玛鲁身上。少年的脸涨红一片,他往后退了一步,正踩在一根树枝上,木头脆裂的声音都能吓得他一哆嗦,玛鲁求救般看向宋明晏,对方的眼神里有鼓励,或者这只是他的夜晚里的错觉。
他忽然不退了,落荒而逃的冲动也没有了。年轻的祭司往前走了两步,结结巴巴地又说了一遍:“我,我是说如果的话,我想去说服末羯的汗王。”
玛鲁预想中的嘲笑与驱赶并没有出现,汗王也只是皱了皱眉:“为什么想去?”
“我是图戎人,也有想要为图戎安定做的事……”
“祭司该做的事是帮着治疗伤员,倾听上天的旨意,而不该正面参与战事。”穆玛喇摇了摇头,“汗王,我去吧,我带上最精锐的一队人马去,哪怕墨桑还有胆子为难,我也能杀出来。”
“哎呦独眼儿,你这是去谈判还是去宣战呢?”一旁的帕德大笑,他话头转向玛鲁,“小家伙,我记得你口才不错。”
玛鲁歪着脑袋看了一会马贼,簌地瞪大眼睛,认出了帕德蓬乱如杂草的头发:“你是那晚——”
宋明晏咳了一声,打断了他:“你接着回答汗王的话吧。”
玛鲁背在身后的拳头又握了握,才说道:“我……我不是个称职的祭司,昨,昨晚我明明推算出今天会是个阴天,结果太阳大得吓人;治病也治不好,今天好多人我都救不回来,如果是老师的话一定……“说到这里时玛鲁的鼻子又酸涩起来,但他不敢在哲勒面前哭,一滴眼泪都会让自己功亏一篑,他连忙拿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急急地继续开口,“但是吾王,也正因为我是祭司,我去谈的话哪怕失败,末羯汗王也不能拿我怎么办。就算他杀了我,那么一个连神都不净重的王,只会让草原上的各部轻蔑,哪怕是传说里行事狷狂的蒲伽汗王,他在面对胡耶派来求和的祭司时也只是将对方赶了出去。我不怕被驱赶,汗王,我在没做祭司学徒前只是一个支离山下被母羊喂养大的孤儿,我习惯了被驱赶。”
玛鲁不害怕了,纵然呼吸还有些急促,尾音也老是有些滑稽的走调,但他一点儿都不害怕了。
“他们去年因为大风雪,损失已经惨重,今年本来就是打着吞并图戎的主意。可这一战是咱们图戎赢了,句芒草场只让他们踩上了个边就被我们赶了回去,末羯本就没有资格继续跟我们谈条件。,如果还不撤,今年末羯连草皮都没得啃,他如今不肯撤是因为……因为……“玛鲁卡了个壳,他整天面对的是祷词与药材,对局势一窍不通,实在因为不出个什么来。
“因为辛羌发兵了。”哲勒说道。
满帐霎时哗然,众人都吃了一惊,穆玛喇连忙问道:“我们与辛羌没有往来,隔得也远,您是怎么知道的?”
哲勒答道:“春天我去铁格谷订重盾时看到古勒惕在铸盔甲,顺口问了一句是哪一部的单子,他没回答,但是那样比成年人要娇小些的盔甲,只有辛羌会大量订购。”
“辛羌女王果然记着英格里年初率兵占了小包的事,”宋明晏微笑,“现在她们复仇正是时候。”如果说北狄的兀涅昆是雪山里的老狐狸,那辛羌的女王便是冬眠初醒的毒蛇,千里瀚原上,人人都想多一片草场,一支军队,少一个部族,一位汗王。
“所以他不是不想撤,而是没法撤。”哲勒看了一眼玛鲁,“不用去问查什切的意思了,你去换上你老师的那套衣裳吧,虽然占卜和药理还未够水准,至少像帕德所说,你口才不错。后半夜出发,明早到末羯军中。“
“汗王,可他……”穆玛喇还想说些什么。
“他说服了白狼,或许再努努力,也能说动黑狼吧。”哲勒笑了。
战事已定,白脸还未向马贼们归队,照旧赖在了祭司帐子里。他给姑娘们看自己腹部的绷带,信口开河说是前些日子进攻支离山隘口时受的伤,一边把自个儿吹得天花乱坠一边握住了姑娘的手,用食指挠一挠对方的掌心——一个夜晚欢愉的信号。姑娘碍着这满屋子肃穆的羊骨挂画只是咯咯地笑,冲着俊俏少年含情地眨一眨眼,临走时倚着门说了一句“西坡等你。”
白脸心情愉快,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把卜算的骨头扔着玩,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可以赴约了,他正要再捋一捋头发,玛鲁便风一样地闯了进来,白脸吓了一跳:“大晚上的你干嘛呢?”
“帕帕苏!”玛鲁发现白脸时眼睛骤然亮了。
“都说了老子不叫帕帕苏——”白脸话音未落便被对方抱了个满怀,他的不耐烦霎时像是被一只拳头给塞回了咽喉。
小祭司什么也没做,他抱住白脸后便不再动了,平时因为长看羊皮卷,性格也窝囊,玛鲁的背脊也是佝偻而拘谨着,如今在看,才发现二人身量是差不多的。白脸皱起鼻子,伸手抓了抓玛鲁后脑的辫子:“嘿嘿你这是被姑娘甩了来我这找安慰吗?老子的怀里可从没躺过男人。”
玛鲁用力摇摇头,他小声说:“帕帕苏,你给我了勇气。”
“什么玩意?”白脸一头雾水。
“我要去向末羯谈判了,”玛鲁松开了手,“等我回来,战争就会停止了。”
“什么玩意?!”白脸的声音又高了八度,他瞪大了一双海蓝的眼嚷了起来,“你的脑子坏了还是你们汗王的脑子坏了,让你这个小废物去送死?”
“我不会死的。”玛鲁固执地摇头。
小马贼盯着玛鲁半晌没说话,忽然给他的脸上来了一拳:“那我只好揍到你上不了马,去不了末羯。”
在打架这方面玛鲁从来不是白脸的对手,他连滚带爬地向后躲去,一边护住脑袋:“请、请你相信我!汗王都相信我!阿明也相信我!”
“他们才不会管你的死活呢,你要是死在末羯,图戎就有好借口了。草原上这帮当王的,都这个德行。”白脸啐了口地面,又是一拳给在了玛鲁的肋部。
玛鲁真是后悔来找帕帕苏,不仅勇气没要到,对方也不给自己鼓励,还白挨了一顿揍,但事以至此,他也只好自认倒霉地在地上蜷成一只虾米以减少帕帕苏把自己揍得上不了马的危机。玛鲁抱着头,结结巴巴地说:“……你的伤、伤没好,伤口又要破了。”
白脸终于喘着粗气停了手,他撩开衣裳一看果然腹部渗了红,于是口气更加恶劣:“还不都是因为你!”
“嗯,是因为我,对不住。”
白脸被玛鲁噎得没了话,他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垂着头沉默了会,才哑着声音说:“我劝你一句,这件事真的很危险,我虽然没见过末羯的黑狼王,也知道他是比最疯的马贼还不讲道理的疯子。你根本不知道这人会想什么,会做什么。”
玛鲁从地上爬起来,揩了把鼻血,“那我先听听他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好了。”
白脸从金色的乱发间瞟了一眼玛鲁,飞快地说了声:“别死了。”
“什么?”玛鲁没有听清。
“我说让你快滚,我晚上还要去西坡见姑娘。”
80
因为玛鲁的坚持,哲勒便依他只给了他一支四人小队。
“你的脸怎么了?”宋明晏问道。
玛鲁换上了大祭司的白色长袍,脸上青青红红的淤青就衬得愈发显眼,他下意识地挡了一下:“没,没事。”祭司不能撒谎,他想了想,冲宋明晏行了个礼,“阿明大人,请您不要责罚帕帕苏,他……他揍我是为我好。”
宋明晏有些哑然失笑,他点点头:“好。”
从图戎王帐到末羯大营并不远,快马半天就能赶到,玛鲁却一直到了天光熹微才看见了远方的马栅与帐篷。他用手用力锤了锤自己胸口,才扭头对护送队说:“那我们过去吧。”
“您别慌啊,一会可就看祭司大人的本事了。”
“我……我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