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刀已经再度划来,这回是横斩,白电经验十足,此次的进攻仅仅是断飞了它几缕保养良好的鬃毛。
“我想……你们大概需要一杯喜酒。”哲勒有些喘,但语调平静,“或者说墨桑很希望他的妹妹未嫁就新寡?”
“不不,图戎武士,你猜错了我们的雇主。”光头摆头后仰,哲勒的刀如吐信的毒蛇从他下颌飞快舔过,再往里半寸,他的气管就会被划拉出一个大口子。
哲勒几乎快要冷笑出声了:“您蒙面倒不如戴好手套,我从不知道墨桑还能雇得起另一个说话带末羯口音同时少了大拇指的勇士,阿拉扎,您要是还能射箭,我现在大概早就死啦。”
光头大惊之下被哲勒一刀砍中了小腿,他咬牙吞下痛呼,远处传来了隐约的滚滚马蹄声,青年模糊地笑了:“你听,‘疯子’来了。你最好现在转头就跑,我不会追,回去告诉墨桑,我不想在明年开春的婚礼之前看见他。”
“你……”光头尚在惊疑,只听一声悠长尖鸣响起,来源自数里外的巨石——是撤退的哨音。光头胸口起伏着,最终丢下一句,“你的刀法又进步了。”他驰向巨石,酣战的马贼也在哨音响起时开始后撤。哲勒没有下令追击。
等到红毛口中的鬣狗,哲勒口中的疯子,帕德赶到时,这场突袭已经结束了。
“你来晚了。”
帕德跳下马,和哲勒拥抱了一下,“我可不是你的金帐武士,需要随叫随到。”
“篝火旁的位置一直给你留着。”哲勒道。
他俩的每一次见面哲勒都会这么说,帕德已经习惯了。男人摸了摸支楞的胡渣,开门见山问道,“你知道策划者了?”
“不知道。”哲勒摇头,“看起来像是辛羌的流寇,他们的马术烂透了。”
“是吗?大西边的辛羌人跑过来袭击一队护送东方公主的图戎骑兵,他们的老女王是不喜欢可口的小男孩了所以换了品味?”帕德讥讽,眼神锐利,“哲勒,你又撒谎,你每次撒谎都是你在心软。”
哲勒低声道:“我只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帕德冷哼一声,绕过哲勒不再看他:“我去瞧瞧戈别,问问他是怎么忍了你这么多年的。”
马贼们都追随帕德而去,跟哲勒面对面的只剩下了宋明晏。少年稍稍仰着头,小声问道:“我来晚了吗,孤涂殿下?”
“没有,很准时。”
他亲手放出去的小羊,居然还会带着鬣狗找回来,哲勒有点想笑,如果他不是孤涂,大概会是北漠里最好的牧羊人了。
我给了你刀和马,已经做好了准备……哲勒走过去,扶正了宋明晏的绒帽:“你不该回来……”他用北漠语说道,声音轻似叹息。
“殿下?”宋明晏困惑,他还有牵挂的事,于是迟疑着开口,“我姐姐她……”
“她被保护的很好。”
宋明晏总算放下心来,朝他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他刚要奔向大车,哲勒突然开口:“你杀了人?”
还没迈出两步的脚陡然停下,少年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他在和红毛生死搏命时没有紧张,在被帕德拿刀指着时没有紧张,现在却像当年被父皇发现自己偷偷养的蛐蛐时一样慌乱。宋明晏的眼睛盯着自己脚尖:“我……”
哲勒半跪下来,抓过宋明晏背在身后的手。血迹早就干了,斑斑黏在指尖和指甲缝里,指节处有破口的擦伤,之前一直没感觉,现在被哲勒审视着,宋明晏只觉得他的视线像冷风似的往伤口里灌。少年微微用力想缩回来,但哲勒握的很紧。
“敌人长什么样?”
“我没……”宋明晏无力的想反驳。
“回答我。”
“……只记得他的红色头发了。”
哲勒没有再说话,他咬住自己手套一角脱了下来,就这么叼着手套随手抓了一把没被踩踏过的雪,握在手心里半化了之后,淋在了宋明晏的指缝间。少年一瑟缩,紧接着就不敢动了——青年借着这么一点微薄的雪水,仔细将他指间的血迹慢慢清理干净。
来回搓洗几次之后,两人的手都成了一个模样一种温度,哲勒将手套穿回去,这才开口淡淡说道:“姑娘家都很精明,你拿那样的手去安慰她,她会担心你的。”
宋明晏垂着头,低低地应了一声。
“去吧。”
少年往前走了十来步,又回头看向哲勒。青年已经站了起来,正抚摸着白电的头低语着什么,白马温顺而亲昵地蹭着他的手,俊美的武士和俊美的马,像是一幅画。
营地里伤亡比预先想的要轻,哲勒的手下死了四个,三个轻伤,有几个东州宫人中了流矢,正被平放在地上处理伤口,今天的行程只怕是要耽搁了。宋明晏望见宋明璃的贴身侍女咏絮正在帮一个图戎少年绑好肩上的绷带,两人结结巴巴地比划着什么,然后图戎少年红透了一张脸。
大车可以说毫发无损,只有几枚箭矢歪歪斜斜地钉在木板上。车里的宋明璃依旧很虚弱,被高热纠缠着,她靠在厚垫上见宋明晏打帘进来,轻声问道:“我是被刀的声音吵醒的,外面打架了吗?”
“嗯,不过是马贼而已,已经平息了。”宋明晏俯身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似乎比早上要好了些,“我跟哲勒上午去姜州买了药回来,一会熬好了你先喝着……”
他原以为宋明璃听见这话会松一口气,没料到少女反而紧紧抿起毫无血色的薄唇,一瞬的怨厌虽然很快被眼帘遮盖,但宋明晏还是暼见了,他叹了口气。
他知道宋明璃绝望和痛苦的源头与终结,所有人都可以慢慢好起来,但是宋明璃做不到。
“晏儿,外面很冷吗?”
宋明晏一怔:“还好,今天没下雪。”
“你的手冷的像冰,”宋明璃的声音低低的,更似在自言自语,“晏儿的手……从来就没冷过的。像是……像是死……晏儿,你刚刚,做了什么?”
“阿姊,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去姜州买药时吹了风,所以手是冰的。”宋明晏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少年不敢再拿手碰她,哲勒帮他洗去了血腥,但他还是让她担心了。宋明晏只好用锦被将她裹得更紧了些,一遍又一遍重复安慰道:“什么事都没有,阿姊。”
10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帕德帮着戈别将残局收拾得七七八八,扶起一辆货车后跨步跳到哲勒身边,“从这里到图戎还需要十天,你能保证这十天就能平安无事?”
“我保证。”
“你能保证就不需要让人把我喊来了!”帕德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要我做什么,帮忙护送吗?你可别忘了,你的老子,咱们尊贵的图戎汗王穆泰里说过,我再踏上图戎的土地一步,他会亲手绞下我的脑袋!”
“他那只是一时气话……”哲勒按着太阳穴,“何况你难道真的一辈子不回来了?蜜妮至今没出嫁,每次碰见时看我的眼睛都像要活剐了我。”
心爱女人的名字令帕德一时语塞,声音总算放软了点:“她不该怨恨你……好吧,等你继承汗王举行仪式的那天,我会回来喝酒的。”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哲勒不想再继续下去,他回到正题:“至于今天,我了解墨桑,他也了解我。如果他再搞这些小动作,就趁早做好将整个末羯绑上战马的准备。”
“是是,全北漠都知道图戎和末羯的两位孤涂殿下是一匹白狼一匹黑狼,就等着看你们俩什么时候当上汗王,谁先咬断谁的喉咙。”帕德耸肩。
“不会的,”哲勒垂下眼帘,“有若娜。”
帕德先是嗤笑了几声,进而转成大笑:“哲勒,你是在东州呆了大半年被他们那些教义给洗了脑子吗?东州的皇帝送给你父亲一个公主,和末羯送给你一个朵丽,那是完全不一样的!远在槲英山外的玄朝想要和平,而紧挨着图戎的末羯想要战争!你娶了若娜又如何,墨桑要图戎的千里草场,要图戎的十万精骑,那就只能杀了唯一隐患的你,你觉得若娜会选你还是选她的族人?如果你还保留这样的天真,我觉得你趁早把汗王金印直接送给墨桑比较好,”男人搭住哲勒的肩,凑近他的耳朵,“没准黑狼还能留你一条命,给你一百头羊,将你丢到支离山为他放牧去。”
哲勒始终沉默。
帕德还想说什么,目光却落在不远处朝他俩走来的一个身影上:“对了,那人是谁?”
“东州公主的附赠品。”哲勒实话实说。
男人眯起眼,看那个细瘦的身影有些笨拙地从并排的货车缝隙里翻爬过来,喉头拖出一声长音:“东州的皇帝还真是大方,送给了你一座金山,一只小狼崽。”
狼崽?哲勒看不出来,他目前顶多将小孩升格成抗住了寒风暴雨的花朵:“是么?”
小孩已经走到两人面前,仰着脸期期艾艾地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可真怪,他单独面对帕德的刀时完全不是这样。帕德举手投降:“你们单聊,我走开。”
哲勒皱眉,他就是受不了宋明晏这样的表情:“宋明晏,有话直说。如果你是来问药,我已经交给咏絮去煮了。”
“不是……”宋明晏慌慌地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了那枚银扳指,“这是……嗯那个当时……敌人身上掉下来的,我不知道该不该捡,所以……”
哲勒看清扳指纹样时目光微动,他从宋明晏手心拿过这枚小小的银制品,慢慢收入掌中。
一个归顺图戎的东州少年,杀了一个末羯的金帐武士,不管起因是什么,墨桑都足以有理由找事了。而自己的父亲穆泰里会怎么处理?他会直接把宋明晏推上绞架,切下脑袋丢给墨桑,告诉他别来烦图戎,顺便催问若娜婚礼的衣裙裁好了没有。哲勒想到这就觉得头疼。
“孤涂殿下?”宋明晏见对方不说话,小声唤道。
“……不要跟任何人说起敌人的事,扳指的事,”哲勒凝视着他,加重了语气,“如果你想安稳度过余生的话。”
这话听起来像是一句威胁,小孩瞳仁惊恐地收缩,杏眼里颇有些不可置信。经过这数月的长途同行,他总以为哲勒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虽然冷硬,但武士应该铁血,原来说到底,他也是把他看做一只蝼蚁么?
“我……知道了。”
哲勒察觉到了少年声音的失落,他想了想,问道:“你一直很怕我,为什么?”
“……没有。”
“那就是恨?”
宋明晏霎时只觉得从胸口一道气血直冲脑门,脸上瞬间泛起激烈的潮红,再开口声音都因为颤抖而变了调:“我恨你做什么呢,孤涂殿下。不是你宫变杀了我的哥哥,不是你下旨要我的姐姐远嫁给一个老头子,也不是你剥夺了我的身份我的一切,我拿什么立场恨你?父皇说为君子之道,旷达于世,不应有恨,我也不敢恨……孤涂殿下,我已经是一介浮萍了,您又何必再说出来呢。”
少年鼻尖眼眶通红,却硬是不肯落一滴泪,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那目光像是一根绞索,将哲勒的心缓缓收紧。
“对不起。”
宋明晏一愣,别过了头。
哲勒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手指梳厘过缕缕黑发:“对不起,你父皇确实把你教育成了出色的君子,如果不是世道变幻,我大概会请你来到使馆,为你奉上奶茶,向你请教诗书。你是东州的殿下,我是北漠的殿下,可以吗?”
他从未用如此温和的语气对宋明晏说话,像兄长在哄一个赌气的幼弟。少年脸上的绯色开始发烫,甚至蔓延到了耳根,方才的伶牙俐齿通通消失不见,连一个“我”字都难以出口。好半天他总算找回了语言,出声却细如蚊蚋:“刀……还没还你。”
“归你了,”哲勒说,“毕竟这儿是北漠,你得做一个能拿刀的君子。”
11
蓬莱客的药果真有效,宋明璃在两天之后终于退了烧。她渐渐可以起身,甚至在五天后主动要去大车之外走走——这是自出宫之后她第一次如此要求。这座顶金纹彩的大车如同一架巨大的鸟笼,而她则是困在其中奄奄一息的金丝雀,毫无觅死之心,亦毫无求生欲望,哪怕将笼子打开,她也只会恹恹不乐地在笼口徘徊。
宋明晏不放心她的身体,一直扶着她的手陪着她。少女的小半张脸都淹没在了领口的风毛里,苍白的脸色几乎和绒毛融为一体,两丸墨黑的瞳仁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过来路,看向去路。
“晏儿,我们快到了吗?”
“是的。”
宋明璃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地平线处的晚阳沉坠,浓重的光影涂抹在她的眉眼五官上,仿佛眷恋着想给这张容颜多添一点生气。玄朝的宁阳公主依旧有着惊人的美貌,任何人在看到她的脸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多停顿一下,但她曾被京中少年所倾慕的那些“顾盼神飞,妙颐无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