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五月底时,图戎部开始缓缓移向水草更充沛的夏场,整个转场为期漫长,一般先有一部分离夏场较近的营地先行出发,待到王畿拔营时,都得到六月初了。
夏帕雷家离夏场不远,策马大概三日就能到,但家中的牛羊众多,还得看顾着大车上的家当。夏帕雷的母亲忙着把一只跟不上队的羊崽抱在怀里,一抬头发现自家儿子不见踪影:“小兔崽子呢!叫他去捡羊粪,不然晚上拿什么生火做饭!”
“那小子早溜啦,没发现你家的马少了一匹吗?”跟在夏帕雷家身后的那户人家有人大笑。
女人叉腰骂了几句,怀里那只细弱羊崽也跟着吱呀叫唤,像是不堪女人粗壮手臂的束缚。女人骂了一阵犹在生气,把在前面赶车的丈夫一巴掌拍了下去,让对方去捡羊粪,自己负责赶车,嘴里念叨着夏帕雷晚上别想吃饭了。
夏帕雷晚上当然不回家吃饭,他已经策马来到了虎骨林一带,临走前趁阿妈不注意,他早带好了三天的干粮,打算直接去夏场——他的好伙伴冈哥里去年时候父亲病危,全家就留在夏场没有回来。算来两人也有好一段时间没见面了,为着能提前见一面,到时候等阿妈赶到夏场揍自己一顿也是值得的。
入了夜,夏帕雷不敢再赶路,尽管这段路他是从小就走熟了的,但这个季节夜晚百兽出没,他又是孤身一人,还是悠着点好,夏帕雷打定了主意,等再看到哪里有散居的牧民就去借宿一晚,睡草堆都行。
他这么想着,又骑行了一个时辰,天彻底黑了,然而一路并没见到营火与帐篷,好不容易眯眼在远方寻摸到了一豆橙红的光,他警警神,朝那个方向而去。
待靠近了那点橙红,夏帕雷的一颗心也微微放下了,不是马贼。那群人燃起的篝火边堆了不少猎物,看样是打猎晚归的牧民。他打起呼哨引起对面的主意,对面有人站起来,向他让出了一个位置。
夏帕雷下了马,朝众人道了谢,他解下挂在马鞍上的干粮袋和水壶,一落座便狼吞虎咽起来。
“你要来点吗?”有个看起来比夏帕雷略小的卷发少年递给他一根烤好的兔子腿。
夏帕雷也没客气,接了过来,“你们也是赶夏场的?”
递给他兔腿的少年一愣,“赶夏场?”
夏帕雷正好被骨头卡住了喉咙,没能注意人群气氛里流过一瞬间的静默。一位看样子是少年父亲的中年男人先开了口:“你从哪边过来的?”
“能从哪边?当然是秋叶滩过来的。”好不容易呕出了那块碎骨,夏帕雷一撅嘴呸地吐进了篝火堆中。
“图戎的秋叶滩?”
“除了图戎还有哪里有秋叶滩?”夏帕雷见对方这话问得奇怪,不由得反问。
人群面面相觑,夏帕雷终于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他又问道:“你们是从哪来的?”
卷发少年没注意到他父亲给他打的眼色,指了指南方:“从蓐收山那边呀。”
蓐收山,那是毗近图戎夏场的地方。夏帕雷捏着干粮的手有些发抖,他努力克制不要让这帮人看出来,脸上勉强笑问:“冈哥里他爸的病还好吗?”
卷发少年皱着眉,一脸困惑:“冈哥里是谁?”
夏帕雷一丢手上的干粮起身就跑。
他真是蠢,真蠢,居然没有在一开始就听出这帮人带着末羯口音!夏帕雷趁着那帮人还没反应过来,连滚带爬上了马,一夹马腹就往来时路冲去,他听见后面的那帮人终于开始喧闹,有骑手向他赶来,“抓住”“逮到”的字眼顺着夏日的南风送到了夏帕雷的耳中。
夏帕雷青色的胡茬紧紧绷在下巴上。他是成年人了,穆玛喇答应过自己等到了夏场就把他编入豺狗营。他已经是半个武士,他得马上回去,告诉阿妈,告诉大家,末羯抢在了大伙前面,这是武士该干的事。
不过小半个时辰,第一箭攒进了他的腰腹。这是极有力的一箭,夏帕雷被力道掼得向前俯去,他抱住枣红马的脖子。这匹枣红马已近暮年,是夏帕雷家中脾气最温顺灵性的。
“快回去红光,我回家给你吃最好的糖饴。”夏帕雷用力亲了一口红光的鬃毛。
马唇边早已泛起白沫,仍然尽职驮着自己主人向前狂奔,直到一匹与黑夜同色的骏马与夏帕雷只有半骑距离。
快呀。夏帕雷被马索套住。
快呀。夏帕雷被拖下了马。
快呀。夏帕雷看着红光消失在夜色里。
青年痛苦地蜷缩在草地上,马索将他带离马鞍的那一刻他险些窒息过去,此刻喉头滚动,将刚刚吞下的兔腿和干粮全呕了出来。那支箭还在身上,随着腰背骤然的躬曲狠狠搅动着脏器。他听见了错落的马蹄声在他身边停下,很快他就被人揪住了头发,露出了一片狼藉脏污的五官。
“这跟汗王预计的不一样……图戎居然已经走到虎骨林了?”有人在夏帕雷身边交谈。
“你们末羯也够快的。”夏帕雷好不容易缓过了气。他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和残渣,想吐在末羯人的靴子上,但失败了。
抓住夏帕雷头发的那人嘻嘻笑着:“对不住啦,你阿妈只能再为你生个兄弟了。”
“别说,他现在就可以去见他那个……叫什么冈的兄弟吶!”又有人在笑。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有个络腮胡子向夏帕雷问道。刚刚在那堆篝火旁时,这个人坐在地位最高的上方。
“我夏天就是个战士了,让我像战士一样死。”夏帕雷看着他的眼睛。
“这个可以。”络腮胡子拔出了刀,“那么像战士一样,你念誓吧。”
夏帕雷被人用力按住额骨,被迫仰起了头,对着刀锋露出了自己的脖颈。他拼命瞪着眼睛,不让自己流出恐惧的眼泪,也不让自己声音颤抖:“苍穹无极,王命无极,王予刀刃于吾,吾愿为王战至刀断刃朽,命尽骨枯……!”气管被割破的那一刹那,他拼命发出了最后一个音节。
末羯人松开了他,他向后倒去,眼睛依旧睁着,在瞳孔凝固前,他看见的是漫天繁星和络腮胡子拇指上的一枚银色苍鹰扳指。
44
次日图戎王畿。
“王帐要转场,王居然跑到别的部族里去,这是从来没有的事,”穆玛喇始终不赞成哲勒的这次出行,一直皱着眉在嘟囔,“而且上回墨桑那小子给汗王送来的都是些什么玩意,说是什么花了几千金的绸缎,丝绢,咱们马背上拼刀子的人,要披着这些滑溜溜的东西做什么?”
“按理说,汗王即位该送牛羊千只酒盐百罐的,”有人附和着嗤笑一声,“不过听说去年末羯冻死了不少畜生,不少末羯人直接睡死在了帐篷里,眼皮都冻在了一起,撕都撕不开。他哪里舍得把救命的东西送给咱们,当然给些只有东州小娘们才喜欢的东西。”
“咱们这位汗王的武功头脑什么都没的说,只是这脾气嘛,”穆玛喇抓抓脑袋,从发间摸出了一只虱子,“要是老汗王,收到末羯那几箱布料当贺礼,早当着使者的面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哪还会放进库房里……”他忽然住了嘴,因为宋明晏不知何时已来到他的三步外,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穆玛喇刚才的抱怨。
“阿明武士。”穆玛喇惭愧地朝宋明晏低一低头。对方年纪比他小不少,却是如今图戎部中唯一饮过汗王血的金帐武士,穆玛喇只是豺狗营的千骑,此时向对方低头,是表示自己方才议论汗王的失礼。
宋明晏明白,自然不会计较,他朝穆玛喇问道:“秋叶滩那边的牧民已经出发几天了?”
“按惯例,比咱们要早上三天。”对方回答,“到达夏场大概是初九初十的样子。”
宋明晏算了算日子,吩咐道:“你现在带上‘豺狗’出发,赶上秋叶滩的人,和他们一起去夏场。”
穆玛喇不解其意,“要护送?”
“是的。”宋明晏见不远处哲勒已经牵马过来,“这是汗王的命令,一旦你中途发现情况有变,立即叫秋叶滩的人就地扎营,等王帐大部队。”
穆玛喇虽然不爱看字画,不代表他蠢笨,他脸色瞬间严肃:“情况有变?为什么会情况有变?有人要来抢场子?”
“没准比抢场子还严重。”宋明晏低声道,“戈别还在天命山没回来,额济里他们要跟着王帐,你比赫扎帕拉他们经验多,所以汗王才派你去。”穆玛喇看向哲勒,对方也听见了宋明晏的安排,他朝穆玛喇点头:“现在出发吧。”
穆玛喇向哲勒行礼领命离开,他再不去想哲勒有什么缺点,这是他的主君,他效忠的对象,而主君的命令,他定然要尽心竭力完成。
哲勒准备了要带去末羯的贺礼,又点了突狼营的三百骑,和宋明晏正式启程上路,路过乌璃家的帐子时,帘子正好掀开,苏玛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抬眼撞见马上的宋明晏,面上一冷,自先前从侯辽回来后,苏玛便再没跟宋明晏说过话,此时不免有些尴尬。众人环顾下,最终女孩咬咬下唇,飞快说了句“一路小心”,旋即转身钻回了帐中。
宋明晏只看着没做声,突狼骑的人不免凑过来打趣他:“你这是惹姑娘生气啦?苏玛脾气是坏,跟男孩儿似的,难哄!不然咱们先走,你去把她哄好了再跟上嘛!”
宋明晏想解释,又觉得这解释无关痛痒,干脆道:“我跟她……也没必要哄。”,说罢他一夹马腹,到前面开路去了。大伙还以为他是害羞了,不由纷纷大笑,倒是哲勒扫了一眼乌璃家青灰色的营帐,又看了眼前方的青年,嘴唇微动了动。
灰烟步伐轻快,宋明晏拉下了队伍一段距离,直到他看见距离他二十步远有一团烈火般的艳红,他这才停下了马。是若娜。
“阏氏不去收拾帐子吗?”
“我先来送送你们。”若娜仰头笑道。哲勒早已告知不会带她一同去末羯,少女狡黠如狐,自然不会不知道缘由。
“那么阏氏这回还有什么要我帮忙捎带的吗?”
若娜眯起眼,夏日的骄阳更盛春时,她就算眯着眼,也难以看清宋明晏的逆光的面目:“不用啦,上回的茉莉膏我还没用完呢。”
宋明晏握着缰绳,“好吧,那夏场再见。”
“夏场再见。”少女朝宋明晏一龇牙,“但愿夏场再见。”说完她裙摆旋转,消失在了重重营帐间。
45
因为要转场的关系,宋明璃的东西早已打包收拾好,堆垒在了大车上,咏絮进来整理最后一箱衣物,却发现宋明璃一直坐在马凳上发怔。
“一会帐子要拆了,日头有些烈了,公主要不先去车上坐着?”咏絮抱着一盒首饰过来问道,她见到宋明璃手中摊开的书卷,不由一愣:“公主怎么把这个给找出来了?”
图戎阏氏手里是一册东州诗集,并非穆泰里所珍藏的那些古卷,而是宋明璃从皇宫带出的唯一书本。这诗集七年前在帝都泰燕一册难求,正是誉满天下的才子卢允央所著。
“昨天夜里,晏儿来看过我一回。”宋明璃视线落在纸面字迹上,又像什么都没看,“我劝他随我一起回东州,他不肯。”
咏絮诧异:“公子他……”
宋明璃忽然扭头望向咏絮,“那你呢?我想要你随我回去,你肯不肯?”
咏絮一时语塞,她犹豫半天,才咬唇道:“若公主要奴婢一块回去,奴婢自然……自然……”她说不下去,脸忽然泛起了绯红。
“你是不愿意的了,”宋明璃了然地叹息一声,“我晓得的,那个蛮族少年常来找你,你喜欢他。”
“我……公主……”咏絮愈发窘迫,连握着装饰盒的手指尖都在发烫。
“你是有喜欢的人,所以不肯回去,晏儿又是为什么不肯呢?”宋明璃喃喃道,“难道他也有喜欢的人在这里么?咏絮,你可晓得?”
咏絮摇头。
宋明璃的指尖轻轻抚过脆弱轻薄的纸页,口气微微失落,“晏儿真的长大了呀,他的好多事我都不知道了,也不告诉我了。他小时候什么都跟我说的,什么偷偷带了只蛐蛐去书房被太傅发现了,什么多吃了一份甜食让母妃生了气,就连被明喻欺负得哭了鼻子也是头一个来找我的……说起来,晏儿从出宫后就再没有在我跟前哭过了。”
掌中藏蓝封面的书册就是宋明璃不知愁的宫廷岁月,是没有黄沙没有刀戟的美好年华,丝竹与声乐仿佛没有尽头,宋明璃总恍惚以为还能看到自家幼弟小脸委屈地趴在自己膝头,可昨日与她相对灯火的宋明晏,早有了青年人该有的修长与雅致。
“晏儿昨天忽然提起了允央,所以我才想起来这诗集。”宋明璃自嘲一笑,“刚离开泰燕时日日对着这本书落泪,今早要找时居然翻箱倒柜不知道放在了哪里。”
咏絮怕宋明璃心绪太过伤感身体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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