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勒曾经是他最崇拜的叔叔,他六岁生日时哲勒送给他一只灰色的小马驹,眼睛和白电一模一样,伙伴们都羡慕“白狼”是他的叔叔,他还偷偷模仿过哲勒走路的样子。
但就是这个人让自己没有了阿爸阿妈。
他不要崇拜仇人。
他瞪着哲勒,多希望哲勒朝他拔刀,让他像一个勇士一样在复仇中死去。但对方的目光看他就像在看一只不听话的小狗,正在思索用什么办法让自己驯服。
这眼神轻易地激怒了哈米尔,鼻血还在流,他也不管了,抬手举脚又要冲过去跟哲勒一较高低,结果半步都没迈出去,衣领子就被宋明晏给揪住了。
“放开我!”男孩打着转挣扎,领口顿时豁开一个大口子,从怀里还掉出几块纸包的糖饴来,是早上出门时米莲塞给他的。他瞧着沾了灰尘的糖块,心中更是憋屈,鼻尖酸得发疼起来,“……你放开我!”
“杀了你哲容阿爸的人是我,你找汗王复仇干什么?”
哈米尔一个哆嗦,猛地抬头看向这个一只手就制住了自己的家伙,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用力喘气,露出一口沾血的牙,一字一句放着狠话:“那我也杀了你。”
宋明晏笑了:“我不跟八岁的小孩决斗,你想复仇,先得让自己成了大人变成个战士——起码也得长得跟我一样高吧?”
哈米尔不过是个才满八岁的孩子,一时倒被宋明晏给说住了,他胸口剧烈起伏几轮,末了蹦出一句:“……这是你说好的!”
“是,我说好的。”
宋明晏刚一松开手,男孩立马跳开两步,脖子依旧梗梗高扬着,因为瞪视得久了,眼白都泛起了细细的血丝,偏偏脸上黑一道红一道,脏兮兮的有些滑稽:“阿明你听好了,我会长得比你还高,刀比你还厉害……马也是!”
“好,我等着。”宋明晏点头,他扫了一眼不远处,微笑问道,“我瞧见米莲赶过来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要我向她说实话吗?”
“不许说!”哈米尔连忙喊道。今天早上他不肯起床,又逃了大祭司的课,被额济里绑在桦木桩上思过了两个时辰,要让米莲晓得自己又来行刺汗王,估计今天连晚饭都没得吃。
“那就是世子殿下自己摔的?”宋明晏莞尔。
男孩听出了宋明晏话里没有恶意的玩笑,他却像被针扎了般跳脚:“不要你管!”说罢又凶狠地朝宋明晏比了比细瘦的拳头,这才转身朝米莲的方向跑去。
“你没必要说那样的话。”哲勒说。
不远处的米莲蹲下来,掏出一张手帕给哈米尔止鼻血,一手抓着手巾,一手帮他整理衣裳,嘴上还不停说着什么,末了用力戳了一下他的额头。男孩脸上满是不耐烦,嘴角却是撒娇般的委屈。
“我不说那样的话,难道让他继续拿着割肉小刀来找你?”宋明晏道,“我听人说,我卧床养伤的时候他就嚷嚷过一回要找你复仇。”
“他……”哲勒摇摇头,“我答应过兰妮伽会善待她的儿子。”
宋明晏叹了口气。
那头哈米尔已经自己攥着手巾捂在鼻子上,一手牵着米莲往自家走去,男孩窄细的腰上那一圈金色在日光下明亮耀目。宋明晏看着那一道金色,轻声说:“您的善待优厚得过分……我很意外您会把世子金带系在哈米尔腰上。”
“我不给他,还能给谁?”哲勒反问。
“您……”宋明晏还没反应过来哲勒话里的意思,有人匆匆过来打断了他:“汗王,我们在王畿逮到一个小偷。”
42
哲勒先看见的是小偷一头灿金的头发,因为被牧民用一双大掌死死按着后脑勺,原本柔顺服帖的头发丝也变得乱糟糟的。小偷双手反缚在身后,押跪在地上,他似乎是感觉到哲勒的接近,忽然笑了一声。
“松手。”
牧民松开了手,小偷顺势抬起头,他是个十七八的少年。少年的颧骨青了一块,一双碧蓝的眼睛在蓬乱的刘海下半眯半睁,他瞧着哲勒,忽然咧嘴笑道:“你就是图戎的汗王哲勒?”
“是我。”
“哎呦,之前听说你半个月前被人吊了起来,可怜巴巴的,要不是你的金帐武士回来救你,你早就喂了秃鹫了,”那人啧啧道,“我还以为是个弱鸡长相,看来不是啊。”话刚说完,他右边的颧骨立时吃了一拳,跟左边的淤青正好对称起来。
“无礼之徒,我看你也想试试础格鲁!”揍他的武士喝道,武士刚说完,又意识到这话有些冒犯,怕哲勒不快,慌忙躬身道歉,“汗王我……”
“没事。”哲勒无视了少年的讥讽,径直示意将小偷抓了现行的那位中年男人,“你来说。”
“喀松家不是这两天就要从天命山回来了吗,我婆娘想着帮他家打扫打扫,”男人指着小偷,“结果我婆娘刚一进去,就看见这个人躺在喀松家的床上,还在打鼾呐!再一看家里,酒坛子堆在墙边,全是空的!不是小偷是什么?”
少年在一旁翻了个白眼龇牙咧嘴,嗓子里咕噜两声,这回没敢再开口。
倒是宋明晏听到这里,不由得侧过脸轻咳了一声,他走上前行礼,“汗王,这个人可以交给我处理吗?”
哲勒皱眉,“你认识他?”
“也不算认识……”宋明晏迟疑。身后的小偷不满没人搭理他,抬着脖子叫唤:“小兄弟,你这人可真是薄情啊,咱们怎么不算认识了,咱俩可是有过一夜的好交情呢!”
此话一出,四座皆静,众人顿时表情都微妙起来,几个年纪大点的汉子一边偷瞄这位金帐武士,一边在心里考虑阿明武士到底是不是自家闺女的择婿好人选了。
宋明晏也被这句话噎住了,他看向哲勒,果不其然他的主君眉间更紧:“你来处理?”
“……是。”
“行,处理完记得找赫骨报备。”哲勒再不多问,他令其他人散去,自己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位俊俏的小偷,才转身离开。
“我说你们图戎人,怎么比我们马贼还野蛮?我不就开个小玩笑吗,上来就揍我两拳头。”少年坐在宋明晏的床上,一双腿晃来晃去。
宋明晏翻出一瓶伤药丢给他,“你开的那些玩笑,我都想揍你。”
“我哪里说错了?那天咱们不是一块在喀松家里喝了酒,过了夜?”少年拧开瓶口闻闻气味,胡乱沾了一手抹在了脸上。“嘶——这药好,比之前麻杆从侯辽买回来的好使多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宋明晏问道。
少年没答他的话,晃头晃脑地环顾四周,“哎哟,当金帐武士居然能住这么好的帐篷,我们头儿以前跟我吹,我还不信……你说我那个头儿怎么就被图戎给赶了出去,现在只能跟我们一起睡黄土洞洞,惨呐!”
“帕德的手下都跟你一样话这么多?”
少年挑眉,不满道:“话多怎么了?头儿可是特地挑的我过来的,他说你每回来递信的家伙要不说话结结巴巴的听得人脑壳疼,要不就是个老鼠胆,还没走到土城门口就尿了裤子,不如以后你有什么话跟我说,我去转告给他,省的两头都麻烦。”
宋明晏打量了对方两眼,“所以你这几天一直住在喀松家?”
“那可没有,头儿吩咐完之后,我想着你们图戎刚换了王,哪里会需要我们马贼帮着补漏子,就先去北谷玩了几天,前天夜里按你上回告诉的换防路线绕进来的。”
宋明晏按按眉心,想到明天中午还得告诉哲勒修补巡夜路线漏洞,他有些头疼:“你的意思要在这里住下?”
少年朝他摊手,一脸无赖的笑:“我被人从喀松家里赶出来了,没地方可去呀。金帐武士大人,我好歹也算是为你家主君称王做了贡献的,你好意思叫一位恩人成为一只流落无依的野雀吗?”
宋明晏沉默,少年也不着急,东摸摸宋明晏挂在墙上的柘木弓,西看看柜子上的金盏瓶,只等这位比他大不了两岁的金帐武士的回话,最终宋明晏叹了口气,“怎么称呼?”
“兄弟们都叫我白脸,真名是啥我自己都忘了。”
“白脸,行。你也不用叫我大人,称我阿明就行。”宋明晏他算算日子,“大概转夏场前我会找帕德一趟,到时候就劳烦你了。”
“您只要交银子,哪怕我还在姑娘怀里,立马就能爬起来上路!”白脸拍拍胸脯。
宋明晏点头道:“我相信帕德,也信任你。今晚就会安排好你的住处。”
“能顺便安排个姑娘吗?”白脸面上的嬉笑才露了一半,又连忙摆手,“好好好您别瞪我呀,这也是玩笑,玩笑,就给个帐子,给个床!”
宋明晏让白脸先呆在自己帐中,他正要出门给白脸安排,忽然转身问道:“我放在喀松家床头的银子……”
“那银子是您的?”少年故作惊讶,“那我更要把它算作这趟事情的报酬了。”说着还拿出怀里那几块银子吧唧亲了一口。宋明晏虽然常跟马贼们打交道,知道干这行的大多息怒无常言行张狂,但这么油嘴滑舌的还是头一回碰到。他见状只得摇头,看来还得重新给喀松家付一份补偿。
为了给这只鹦鹉找个歇息地,宋明晏少见地犯了难。将这么一个轻浮的家伙交给牧民们们肯定不行,至于武士营里,以这家伙口无遮拦的程度,宋明晏觉得自己明天就能看到白脸被揍个半死丢在帐门口,思来想去,他只得把这个麻烦丢给了祭司学徒玛鲁。一来玛鲁老实,二来他知道马贼里有三不惹的条律,白脸再怎么言行无忌,也不会去折腾神使。
傍晚时分,玛鲁怀里还抱着没记完的账本,瞧见宋明晏揪着一人过来时不由一愣,“这位是……”
“你帐子里还有空床吗?”
“有是有,”玛鲁视线往宋明晏身边那人脸上撞去。“您是要……”
“这位是我的远房亲戚,要在图戎呆上一段时间,”宋明晏温柔微笑,“可否让他与你同住?”
“当然可以。”玛鲁吸吸鼻涕用力点头,他鬼迷心窍,毫不怀疑黑发黑瞳的宋明晏为什么会有个金发碧眼的亲戚。
次日午后,哲勒将一样东西交给了宋明晏。宋明晏拿着那卷羊皮纸浏览了两行,脸色就变了。
这是一卷退婚书。
他诧异地看向哲勒,对方却是面容平静地问道:“你觉得如何?”
“我……?”宋明晏又看了一遍卷中的字迹,“我不知道……这是您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吗?”
“是的。”哲勒点头,“我曾经跟你说过,我与若娜饮过长生酒,不能做背誓者。如果真有背誓的那一天,那就是我认为不可调和的时候。我会把这个放在六月初十的那份礼单里,一起交给墨桑。”
“是因为您终于决定要跟末羯开战?”对两部彻底决裂的战争而言,宋明晏手中这一纸羊皮书所承载的婚誓实在微不足道。
听到宋明晏的提问,哲勒的目光罕见的犹豫了一瞬,他挪动嘴唇,“……也可以这么说。”
哲勒做下的决定,向来无人可改。宋明晏跟着他这几年,早已将他的主君的脾性摸了个一清二楚,他将羊皮纸交还给哲勒:“所以,我昨天才会看见世子金带在哈米尔腰上对吗?不过吾王,您就算退婚,将来……”宋明晏微咬了咬牙,“将来也不会再娶吗?”
“将来?”哲勒琢磨着这个词,他摇摇头,“如果这次我输了,就没有什么将来,我的将来就是一只浮游在天空的白鸟。至于赢了之后的将来,那就赢了再说。宋明晏,你有空问我的事,不如去准备一个月后的六月初十。”
话已至此,宋明晏知道自己再探究下去哲勒只会更干脆地岔开话题。他识趣地点头,忽然笑了:“那汗王没有其他的事什么要问我的吗?”
哲勒一怔,答道:“没有。”
宋明晏眸光一暗,随即又软软地瞧向哲勒,他好久没用这一套,果不其然哲勒叹了口气:“昨天那个人你向赫骨报备了没?”
不知为何,宋明晏忽然不想再去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他行礼,正色答道:“那家伙不是小偷,是帕德送来的一只‘鸽子’。我想着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所以将他安置在了祭司学徒玛鲁的帐子里。当然,他先前说的那些玩笑话,汗王也不必当真。”
哲勒只比他年长五岁,曾经宋明晏需要仰望才可见其面目的男人如今平视着他的眼睛,瞳孔与他往年每一次所见一般漆黑如墨。但又多了一些连宋明晏也没能看明白的东西。
半晌之后,他低声回答宋明晏:“那样最好。”也不知道是评价宋明晏的前半段的安排,还是在欣慰最后一句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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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时,图戎部开始缓缓移向水草更充沛的夏场,整个转场为期漫长,一般先有一部分离夏场较近的营地先行出发,待到王畿拔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