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药了吗?”那人问他。
“不想上。”
“你怎么越过越小孩了。”
对方的声音颇为无奈,宋明晏都能想象得出他的主君一定是皱着眉,又不满又不忍斥责的表情。过了一会,他听见外头没了动静,以为哲勒离开了,便打算换个趴姿。
“别乱动。”
宋明晏猛地握住拳:“你没走?”
“我走了,谁给你上药?”哲勒撩起宋明晏后背的衣裳,“忍着点。”
药膏刚接触到皮肤时宋明晏微微抽了一口气,之后再不发出一丝声音。对方的指腹并不温润如玉,沾着药膏划过背上的伤口时反而更激起一阵火辣辣的滚烫。
“我问过赫骨了。”哲勒说道,“你这顿鞭子算是为了我。”
“所以汗王要赏给我什么做补偿吗?”宋明晏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
“你想要什么?”
哲勒这样问他,宋明晏只觉得舌根的苦意越来越重,仿佛那瓶药膏不是搽在了伤口,而是全塞进了他嘴里,“我么……我没想好。”
“那就等你想好了再说。”哲勒走到宋明晏的床头,“伸手,你手上的那道口子先前包扎得潦草,我重新给你处理一下。”
青年把左手从被单里探出去,脑袋始终不肯露出来。哲勒握住他手腕的时候,宋明晏的指尖微微颤了颤,最终也只是悬在空气中,没有再动。
“我没有跟你赌气,哲勒。”
这是宋明晏头一次不带敬称的称呼哲勒,哲勒正在结开他胳膊上绷带的手稍稍一停。
“我真的是在气我自己。”宋明晏把头埋在肘间,“我在夜里看到金帐旁的那架础格鲁的时候,我想的不是自己,而是我阿姊。我在想她在和亲车中看到卢允央挂在太一楼上的头颅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杀哲容的时候,我看着他,脑子里想的却是宋泽仪,是我死了的父皇,是我的哥哥们。我杀了他,可杀的却不是他。”
“我好气我自己,父皇教导我要有仁心仁德,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可我做不到了。我杀人的时候手不会有丝毫颤抖,我挟持过无辜的姑娘,我恨不得将每一个对你有歹意的人都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我——”
宋明晏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暴露在外的那只手慢慢地被对方握在了掌中,哲勒的手心干燥,指腹却带着夏夜的潮气和药膏的粘腻,指节与宋明晏凸起骨节旁的凹陷处严丝合缝,紧贴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皮肤下流淌的血液与蓬勃的脉搏。哲勒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这样静静握着。
宋明晏用力闭上眼,他忽然觉得哲勒不说任何安慰他的话真是太好了。
汗王不在席上,并不影响宴会的继续。近夜半时有人隔着帐门来找哲勒,问他是否要回去休息。哲勒刚有起身的意思,宋明晏低低说道:“别走。”
哲勒没出声,宋明晏又请求了一遍,“好不好。”
半晌过后,帐外的人再次发问,哲勒这才开口,却是回答向宋明晏:“我没说要走。”说罢,他扬声遣走了帐外的人。
“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什么?”
“再说一遍。”
哲勒皱起眉,嘴里重复了一遍,“我没说过要走。”
宋明晏脑袋依旧躲在被单里,不愿让哲勒看见,他的手却动了起来,五指一点点从哲勒掌心张开,然后又一点点收拢,反握住了哲勒的手:“……谢谢。”
他听见被单外传来一声很轻的叹息。
这是宋明晏这半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无梦无魇,宁静踏实。宋明晏醒来时手是空的,他心里也跟着一空,然而昨天哲勒肯守他入睡已经是他极大的奢望,难道他还能期盼什么。宋明晏掀开了脑袋上的薄被,白昼突兀地闯入视线,他有些不太适应的眯起了眼,随即视线便凝固在了枕侧。
哲勒的脑袋靠在宋明晏的床头,一手枕在额侧,他双眼闭着,呼吸均匀。这姿势必然难受,宋明晏正要推醒他,忽然鬼使神差地收住了手。
他的主君不常笑,皱眉沉默的时候更多,就连睡着了,眉心也是微微蹙起的。宋明晏抬手想去碰一碰哲勒的眉梢,指尖依旧迟疑地停在了眉心半寸,再不敢前进一分。他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手指缓缓移动着,像是在虚空里描摹着对方的五官,最终他的手落在了哲勒落在床头的一缕黑发上。宋明晏小心翼翼地移动那缕头发,仿佛拈着千年稀世的珍宝,然后他轻轻地放在唇角碰了一下。
39
戈别一行人回来时已是四天之后,年近半百的金帐武士傍晚时坐在地上眉飞色舞地边灌酒边说:“我回来的路上就听见游歌者编的歌儿了,说什么图戎的新王被挂在础格鲁上却毫发无伤,有先祖白鹄庇佑,什么一位叫阿明的金帐武士生得虎背熊腰能以一当百,三刀就干掉了摩雷,又拖着哲容的脚脖子骑行五百里,生生跑死了哲容,妈的,一个比一个会编!”他醉意醺醺凑近哲勒,指指哲勒的胸口,“只一样,那群小白脸们没编错,您是咱们图戎的……新王啦!好!好!”
第二天戈别就没了踪迹,他只给哲勒留了一封口信,说是去天命山上呆一段时间。哲勒没有派人去追回他。自穆泰里将戈别从饿狼嘴下救出,戈别饮下穆泰里的血已过了二十多年,他为之立誓的主君死的那一刻,他才刚带队赶到多其格林海。
末羯的贺礼送到的那天,正巧游方的蓬莱客商队也来到了图戎王畿。东州的锦缎,南夷的丝绢,北漠的毛皮,层层箱子垒得有一人多高。蓬莱客走在哲勒前面便走边念叨:“汗王您在北边不知道,现在世道乱透了,东边打个没完,东西不好带来,南边呢,最近又封了海,只能走私路,所以……”
“你直接开价吧。”
男人搓搓手,掌中的皮手套半新不旧,食指头还破了个洞,他憨厚一笑,眼里的精光却无法用这个笑遮盖去:“这个么,不劳汗王操心,有人已经替汗王付掉了一部分了,也算在……”他朝另一堆打了苍鹰标志的箱子处努努嘴,“贺礼里,您付一个小指头那么多的尾款就行啦。”
哲勒扫了一眼,明白这人的言下之意,“你如果顺路回去,替我向他道谢。”
那人仍旧笑着,“把货卸在哪?”
“穆玛喇,你带他过去。”
汗王一声令下,蓬莱客的手下们立刻手脚麻利地行动起来,将木箱次第抬起往库房送去,哲勒正要离开,结果正巧有位少年搬动时脚步不慎,踉跄着往哲勒的方向倒去,怀中木箱又勾住了下方的箱子,眼见要塌落一片,“当心!”蓬莱客的话音未落,哲勒已经架住了少年的肩,将他向后拽去。几乎是同时,箱堆已经将刚刚少年站着的地方淹没。一箱箱的织锦全从箱中跌出,花花绿绿落了一地。
那少年吓得不轻,连话也不会说了,只张大了嘴脸色煞白,他没反应过来,脑门上已吃了蓬莱客狠狠一下:“怎么做事的!你都跟了我快小半年了,怎么还这么毛手毛脚的?汗王真是对不住,还让您出手……”
“人没事就行,举手之劳。”哲勒制止了对方还要继续的讨好,“装回去继续搬吧。”
蓬莱客连忙行礼感谢哲勒的不计较,随即又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训斥了那少年几句,少年瘪着嘴也不敢分辩,蹲下去将散落的织锦重新放回箱里,他一人动作不快,商队中另一黑发男人也蹲下来帮他的忙。
哲勒往前走了几步,打开了手中的薄薄一指宽的纸笺,他浏览了一眼后揉碎丢进了旁边的火堆里。他回头去看,刚刚那少年依旧哭丧着一张脸,慢吞吞地收拾着狼藉,哪有半分将这一张纸笺送入哲勒手中时的利落。
“吾王,那边末羯的贺礼您要开箱看看吗?”赫扎帕拉问道。
哲勒想了想说道:“等阿明回来让他去验吧。”
“您现在要外出?”
“嗯。”
宋明晏是一个时辰之后回来的,穆玛喇向他传达了消息,他也不多言,便往库房清点贺礼,这活以前叫穆玛喇做,他只嚷嚷眼睛疼不想看见字,宁可去给人放羊,结果哲勒手上的文书工作全落在了宋明晏身上。他开箱清验了一半,就只听身后一道清脆女声响起:“咦?真巧。”
宋明晏回身行礼:“见过若娜阏氏。”
女孩朝他一笑,“我想过来挑几块布料让人裁一条新裙子出来,没打扰你吧?”
“阏氏自便。”宋明晏低头继续记录货物。
若娜挑挑拣拣,片刻后从箱中抽出一匹珊瑚色和一匹湖蓝色的布料,“正好,我记得你是东州人,你帮我参详参详?”
宋明晏看她,“阏氏想怎么挑?”
“你觉得天织锦和秋叶罗哪个比较好?”
“阏氏习惯穿红色,天织锦就很好。”宋明晏斟酌一下字句,“我从前的……家里人也爱穿。”
“阿明现在穿的衣裳好像就是天织锦呢,”若娜将湖蓝的那匹料子放回箱中,她眨眨眼,“我眼神可好了。”
宋明晏吃不准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干脆沉默。
“是真的呀,小时候我经常跟我哥一起出去射猎,我射术当然比不过他,不过我却能看清三里之外的红云雀,他可不行。”若娜朝他亮一亮双手的布料,鲜红的指甲陷进布料,几乎和织锦的颜色混在了一起,“我眼神很好。”她重复一遍。
宋明晏依然没说话。
“你喜欢哲勒,我看出来了。”若娜终于璨然笑了,口气胸有成竹,“你看他的眼神,不是武士看主君的眼神,是看情人的那种目光。”
“你喜欢他,我没看错。”她笃定地又重复一遍。
少女莫测的笑在灰尘浮游的仓库中显得有些朦胧,就连手中的的锦缎都似蒙了一层光雾迷离。
对方这样乍然道破宋明晏心中最不可说之事,宋明晏本以为自己会惊得不知所措,可当他开口时,却是连自己都感到诧异的平静:“阏氏,您这样说图戎的汗王,您的夫君,是对他的折辱。”
“折辱?你只害怕折辱了他,却不怕折辱你自己吗?我远在末羯的舅舅手下就养了不少小男孩,他们可没阿明你长得好看,”若娜说道,“当然,也不像你有这么好的身手,能杀了摩雷和哲容。”
若娜目光尖锐,她往前两步,逼视宋明晏的眼睛:“阿明武士,你已经是草原上编成歌谣传颂的英雄了,脑子里想的却是怎样像女人一样躺在你的汗王身下吗?”
话中的恶意如刀,冰凉地划过宋明晏的咽喉。然而她面前的金帐武士没有如她所想地错开视线。青年瞳孔是沉寂无波的乌檀色,若娜与他对视良久,终究没能从里面读出半分情绪。
她听见他郑重其事地答道:“阏氏眼神很好,但不代表看的真。”
“你想说我看错了?”
“是。”
若娜第一次皱起了眉,半晌她撇撇嘴:“……好吧,就当我看错了一回,错怪了你。你不会生气吧?”
“怎么会?阏氏少女心性,和我开玩笑的。”
若娜把布料收在臂间,嘴唇微动,却没再出声,转身往门外走去,刚出帐门几步后又折返回门口,对宋明晏说道:“你现在要去小南坡瞧瞧,没准会有意外收获。”
宋明晏站在库房中,他抿着嘴,良久才缓缓吐了一口气出来。他看向自己握着笔的手,掌心既没有紧张得出了半点虚汗,指尖也没有慌张得有分毫颤抖。若娜怎么会看得出来,被薄薄一层皮肤所掩盖下,他的那些汹涌而罪恶的欲望。
他想对哲勒做的,是比她所想的那些更要过分百倍,露骨百倍的事。
小南坡。
哲勒是独自过来的,而喊他过来的人早已在此等候,他披着斗篷,袍脚还有商队的标记。
“我以为你不会过来。”那人露出笑容。
“我已经来了。”
“算来自从我送我妹妹若娜来图戎之后,我们已经有四年没面对面说过话了。”那人摘下风帽,赫然是末羯汗王的脸,“哲勒,好久不见。”
哲勒收起缰绳插在腰间,看着对方:“好久不见……墨桑。”
“若娜还好吗?”
哲勒看他一眼:“你是找不到话可以做开场白了么。”
“算是吧。”墨桑嗤笑一声,坐了下来。小南坡草木丰沛,席地而坐时几乎可以将人淹没,一片浅绿中他一身黑衣便愈发显眼,“那换个开场白,不知道图戎新王是否满意我送来的贺礼?”
“很贵重,多谢你破费。”
“用金子就能买来的东西,没必要道谢。”墨桑随手折了一枝草叶,“汗王的名头没什么,我该恭喜你拿到了突狼骑,这才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哲勒顺着他的视线扫了一眼自己的腰侧的黑漆令牌,没有回应墨桑的话。
“哲容是你杀的?”墨桑顺口问道,“他漂到了孔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