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墨桑挑眉,他缓步过去,阿拉扎也不怕气味,用他少了一只大拇指的手掌将死者的脑袋一拨,一张死白的脸顿时暴露在墨桑的视线里。尽管皮肤已泡得肿胀,但五官尚清晰可辨。
“哦。”墨桑眉角放了下来,他微不可闻地挪动嘴唇,“……不中用的废物。”
“这人到底是……”
“住在咱们前头狼窝的大人物哩,”阿拉扎啧啧有声,“‘白狼’他哥哥,听说过没?”
男孩们咬着耳朵:“‘白狼’是谁?”
“我也不晓得,你们认识吗?”
孩子们不知道,什长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听说穆泰里可使唤的儿子只有两个。”
“现在已经死了一个,”阿拉扎嗅着食指上的腐气,“汗王,你该准备贺礼恭喜你妹夫成为图戎的新主人了。”
墨桑冷笑一声:“贺礼我当然会准备,只看哲勒接不接得起。”
阿拉扎皱起鼻子做出一副苦相,看来他也得去洗洗手了。
墨桑吩咐白鹰营的人,“把他找个好地方埋了吧,好歹也是北漠亲贵,他弟弟倒也忍心让他就这么漂着。你,”他指了指什长,“很好,提百长。”
什长,如今该称百长了,他努力克制欣喜之色,招呼手下们将哲容的尸身收拾收拾,拖去了另一边。墨桑回头看到周围的牧羊男孩们仍不肯离开,不由笑起来问道:“你们不害怕吗?”
“回汗王,我们都是战士,不怕!”男孩们嗷嗷叫着,用力拍着细弱的身板,恨不得让墨桑马上将自己分入白鹰营,黑枭骑。
墨桑点头称赞:“不怕死人,很好,不怕死人的战士才上得了战场。小战士们,去找管刀库的赫里拿一把新刀吧,算是褒奖你们的勇气。”
听说有刀可以拿,男孩们集体爆发出狂喜的欢呼声,你推我搡地一溜烟跑了个干净。
河滩上只剩末羯汗王与他的金帐武士。墨桑走过去,踩在方才哲容尸体横躺的地面上,漫不经心地问阿拉扎:“北漠有多久没发生战争了?”
“战争每天都有,抢人老婆也算战争。”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说的是战争,不是抢个草场,剿一窝匪徒的小孩游戏。”
“那就得有二十七年了。”阿拉扎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我婆娘死后,我每年去一趟天命山,一共二十七次。”
“真够久的。”墨桑摩挲着指腹上的银色苍鹰,“久得足够生出两代人,多得这片草原快要装不下了。”
阿拉扎叹了口气:“装不下怎么办,只能死人。饿死,冻死,或者战死。我么,是个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部中多的是饿得嗷嗷叫的崽子,汗王,再这样下去,没准哪天您的孩子连口乳酪都喝不上了。”
墨桑的第一个孩子今年夏天就要满周岁,是个相当漂亮的黑发男孩。阿拉扎这时提起他,虽然描述夸张,但正好击中了男人心中不多的柔软之地。
墨桑看向孔雀河的上游。在他视线所不可及的地方,那里有沃野千里,句芒草场草木繁盛,水土肥美,是被春神所赐福之地,他知道他一生中最大的对手正自由地在上面驰骋。这片土地从来容不下两只头狼,这是他十年前就知道的事。
“自三百年前赤云王之后,再没有任何一个部族敢有资格将自家的金帐王庭称为斡尔朵。”有几缕蜷曲的发丝落在墨桑额际,是和他瞳孔一样幽深的乌檀色,“阿拉扎,我打算做第二个赤云王。”
“这是末羯之幸,吾王。”阿拉扎躬下身,随即他又有些迟疑,“不过汗王,您的妹妹还在图戎,您是要……”放弃那两个字男人没敢出口,然而墨桑已经明白过来。他摇摇头,“我有办法。”
阿拉扎又行了个礼,不再提出疑问。
“阿拉扎,你打过仗,我父亲也打过仗,我却从没有,但我天生就知道该怎样做,就像我天生就知道该怎样骑马,怎样挥刀。”男人唇线平直,冷硬如锋,“我知道他也一样。”
38
时间前推两日,回到宋明晏与哲勒刚到王畿时。豺狗营的火早已扑灭,赫扎帕拉也在正午准时赶回了王畿,和执法队一起将哲容的余党收押在了马棚。所以当灰烟与白电踏入这片土地时,金帐四方比任何时候都要肃静。
牧民们如同层层海潮般矮了下去,沉默地弯腰俯身向哲勒称臣行礼。前一日的此时此刻,这位世子孤涂还被高悬于础格鲁之上,每一个走过金帐前的人都垂着头不敢去看,只能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祷一声——然而不过几个时辰的世事翻转,他便成了图戎至高的汗王。
哲勒面色依旧苍白,但腰背始终万年如一日的笔直。在他身侧的则是他的金帐武士,青年洗尽了手脸上的脏污,又是那个风姿绰绰的宋明晏了,然而他所经过的地方人们都下意识地瑟缩起了肩膀——他与摩雷那一场死斗已足可证明他的实力,更让诸人心惊与畏惧的,是他敢独身与哲容对峙的勇气。
汗王金帐前已列好了迎接哲勒的人。站在最前面的是兰妮伽,哲容的正帐阏氏。女人的头发梳得齐齐整整,玲珑长辫挽在脑后,身上穿的是一套家常的蓝裙。她脸上殊无败者家眷应有的惨烈颓色,反而愈发的肃穆矜持:“吾王。”她如此称呼哲勒,却不肯向他行礼。
哲勒下马,静静的看着她。
“我的丈夫呢?”她问道。
“他在这里。”哲勒将掌中那一枚虎型印递了过去。这一枚镶金印是穆泰里叫北漠最好的铁匠打的,他们兄弟三人各有一枚,哲勒的那枚正好端端的扣在他的腰间,那么他手中这枚是谁的不言而喻。女人眼中迅速蒙起一层雾气,她五指缩在袖中,犹豫良久这才颤抖着接过。
宋明晏立于哲勒身侧冷眼看着,为了以防万一,他的手已经扶在了刀柄。
“我不懂为什么你们兄弟会变成这样。我记得我刚嫁过来的时候,你们感情那样好……”那一枚金印被兰妮伽攥在手中,她摇摇头,声音虚弱,“我劝过他。”
哲勒不语。
他不置一词的严肃表情让兰妮伽更加感到绝望,女人咬住嘴唇,她深深低头,缓缓跪了下来。光洁的额头紧贴地面,双手前伸,指尖碰触在哲勒的靴尖,这是极其庄重的大礼,“他害了你,你杀了他,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吾王,我的丈夫哲容已经伏诛,我只求您看在哈米尔还流着一丝和您相同的血的份上,不要将您的侄子降为奴隶。我愿为女奴,受黥印,代替我的儿子接受汗王的罪责。”
兰妮伽十四岁就嫁给了哲容,每年临冬时总会从她的帐子里送出一副新制的鹿皮手套到哲勒的手中,针脚细密,厚实暖和。如今她这样谦卑地匍匐在哲勒的脚边,哲勒胸口有些闷痛。他用力握一握拳,一字一句说道,“我不会罪责到哈米尔身上,更不会将你降为女奴,等部中安定下来,我会赶在夏场前将你送还给狄部。”
“我将日夜赞美您的仁慈。”女人发间的璎珞颤动着,她再拜三下,这才站了起来。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哲勒问道。
兰妮伽笑了,她的目光迷离而没有焦距,“没有了。汗王,我有些累,可以先退下么?”
哲勒欲言又止,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兰妮伽牵起裙边再次向哲勒行了个礼,这才转头离开。
半刻钟之后,兰妮伽的侍女匆匆跑来,告知哲勒兰妮伽自尽了,自尽用的刀是她与哲容的定情之物。众人闻言皆是大惊,然而惊讶之余又不以为然,“汗王,您已经宽恕了她和她的儿子,她这是什么意思?”
哲勒一摆手压下了议论,他眉间锁得更深,平静吩咐道,“……火葬吧。穆玛喇,到时候将她的骨灰送还古狄。”
穆玛喇领命离去。
宋明晏注视着他主君沉默的侧脸,咽下一缕叹息。他都能看得出兰妮伽眉宇间有了死志,哲勒怎么可能看不出。他的主君是这样重诺情重诺的人,兰妮伽这一死,哲容的幼子再不会有任何伤害了。
宋明晏刚要说点什么,忽然察觉到人群中有一道目光锁在了自己身上,他向视线的来源望去,他不由一愣,是若娜。少女衣衫依旧是如火般热烈的颜色,不知是不是为了迎接新王,唇上还新搽了胭脂,正对着宋明晏露出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嫣红微笑。宋明晏悚然一惊,他这才发现前来相迎的人群之中少了一人——宋明璃。
阿姊……宋明晏额头浮起冷汗,他立即向哲勒道:“汗王,我没看到姐……没看到阿容莲阏氏,能否……”
“你去吧。”
宋明晏快步穿过人群,前往宋明璃的帐中,在经过若娜身边时,他听见对方轻笑出声:“你有在乎的东西,这可不是好事。”
青年倏地回头,目光如电,“你说什么?”若娜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转而问道,“阿明,你帮我带茉莉膏回来了么?”
她这样发了话,宋明晏不得不点头答道,“带了。”
“那么多谢你。”少女有着如猫般狡黠的瞳仁,她挥挥手,放宋明晏离开。
宋明璃无事,只是她自来到北漠时身体便孱弱,经此事变后如今又发起了烧。此刻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宋明晏唤她几声,也不闻她有所回应。
“才吃了药,只怕醒不过来。”咏絮在药炉边叹气。
“什么时候病的,严重么?”
“前日夜里。阏氏她受了惊吓,加上心情也抑郁,这才病倒了。”咏絮眼尖,看见了宋明晏隐在袖子里的绷带,不由一愣,“你的手……”
宋明晏下意识地把手背在了身后:“小伤,已经处理过了,不碍事。”他顿一顿,又补了一句,“别告诉阿姊。”
咏絮答应下来,提到宋明璃,她脸上再次升起了怒色:”公子你是不知道,这几天阏氏帐门口一直有人把守,她竟半步也出不去,简直就是囚禁。”
“你认得看守的人吗?”
咏絮不说话,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一块艳红的方毯。宋明晏了然,他不再多言,又陪在自己阿姊身边坐了一会,这才从帐子里出来。
日光逐渐向西,他见不远处的汗王金帐依旧人头攒动,大伙正要准备铺起斑斓的彩带,一桶桶烈酒次第从窖中取出,堆积在先前行刑与死斗过的那片空地上,各家也将家中最肥美的羊羔奉献出来——新王继位,从今夜起图戎部中便会开始为期数日狂欢。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吧。
宋明晏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有些累,像是这几日强压下去的疲劳骤然全涌了上来似的,困倦,饥饿,酸痛,他自嘲地笑了笑,晃晃脑袋,朝金帐的反方向走去。
路上有人认出宋明晏,拦住了他,将怀里的水果硬要塞到宋明晏手中。
宋明晏推辞,“你拿去给他们吃吧。”
“哎哟,难道你等会不吃?”那人嚷道,“你可是咱们汗王即位的头号大功臣,一会可做好被大伙灌酒的准备吧!”
“我晚上不去了。”宋明晏推开对方的手向前走去。
“你上哪去?”
“找赫骨结账。”宋明晏头也不回。
赫骨不愧是部中号称一出生就被天神抽走了感情的男人,他才不管时候合不合适,宋明晏又是不是功臣,既然宋明晏来“结账”,他自然毫不客气地公事公办,以擅自提前脱队,挟持平民,袭击执法队长的罪名判了宋明晏四十鞭。
宋明晏站着过来找他,离去时则是被执法队的人抬回了营帐。
“你何必挑在今天。这三天可是汗王即位的大喜日子,你这一顿鞭子下来少说也得趴上个五六天,岂不是一口酒肉都吃不上?”有人很不理解。
宋明晏不想理人,一言不发地将床上的被单抓过来盖在了头上。
夜幕和祝酒歌一起降临在图戎王畿的上空。游歌者被众人拉住,现编了唱给图戎新王的诗歌,女人招呼每一个人多喝一碗酒,多吃一块新烤好的肉,男人们喝得兴起,连衣裳也脱了,随手丢在地上,被抱着瓜果打闹的孩童们来回踩踏。这是个习惯用狂欢冲淡死亡的地方,宋明晏趴在床上,隔着一层被单和一层帐门,热闹就像是隔了两重天地般愈发的遥远了。这是属于哲勒的宴会,他的汗王如今大概正在接受子民祝贺,喝下一碗又一碗饱含祝福的美酒。
他半睡半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他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你还在跟我赌气,连我的即位宴会也不肯参加?”
“我挨了一顿鞭子,想参加也参加不了。”宋明晏的声音隔着薄被闷闷地传出。
“那就更像是在赌气。”
宋明晏听见对方的脚步逐渐靠近自己,脑袋上盖着的被子微朝上一拉扯,最终又松手放了回去。
“上药了吗?”那人问他。
“不想上。”
“你怎么越过越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