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他脸上的喜色却凝固住了。
心脏先是一凉,随即转而发烫,仿佛不这么灼灼用力跳动,便不能将挤在血管间的那个铁质的硬物排出出去。
“左臂吃了一刀会死么,不会。但捅了心脏,会死。”
摩雷还想张嘴说话,宋明晏手中刀再向内一寸,摩雷的言语被涌出口鲜血代替,但仍旧强撑着不肯倒下,宋明晏目光幽冷,他松开刀柄,一拳由下自上狠狠击在了男人下颌。摩雷头颅向后仰去,随着向后的是他的脊椎所带动的身体。
宋明晏喘着气,左臂伤口鲜血涔涔,顺着指尖淅淅沥沥落在地上,滴出一个又一个圆形斑印。他的对手尤睁着眼,四肢做着最后的抽搐。远处的赫骨咳了一声提醒,宋明晏叹息一声,掏出狼头匕首为男人补上了最后一刀,使他的魂魄能利落地回归混沌——这是死斗里应给予对手的尊重。
他弯腰扯下摩雷腰上的烈狼骑首领腰牌,握在手里稍稍静一静气,这才抬头看向哲容:“一把刀到手了,我现在想挑战第二把刀,豺狗营首领,哲容孤涂。”
哲容的守卫大惊失色,脱口而出:“这不合规矩!”
“有死斗第一回后不能立即开始第二回的规矩么?”宋明晏微微歪头,“孤涂手下最厉害的摩雷输了,孤涂是不敢跟我讲刀,想回金帐里说说理?那也不错。”
哲容正要出声,只听从人群后方传来马蹄响动,众人连忙让开,一名武士连滚带爬地从缝隙间冲了过来,声音破碎:“孤涂殿下,不好了!豺狗营被马贼……失火了!马……全跑了!”
宋明晏听见这声惊惶汇报,不可见地微松了口气。
图戎的大孤涂在听完最后一个字后瞳仁骤然紧缩,他两颊肌肉抑制不住地颤抖,气血直涌向头顶。
“——宋明晏!!”字字像是从皮肉上撕下来的,凄厉不似人声。
被哲容叫了名字的金帐武士微笑起来,那笑容极富涵养,甚至略带一丝腼腆,他朝着哲容行了个礼:“哲容孤涂,真糟糕,你没刀了。”
33
人群在听到有马贼如此接近王畿时早已哗然,家中帐子羊圈靠近外围的牧民慌忙要回去照顾,推推搡搡间,人声顿时交错鼎沸起来。
只有方才死斗的那方圆三丈始终保持沉寂。
“孤涂殿下还要考虑吗,是体面死在我的刀下,还是去金帐里,三日后同样吊起来让秃鹫啃?”宋明晏提高了声音,“大概再过半个日分,赫扎帕拉他们就会从马场赶回来,给你的时间可不多。”
哲容的后背不知何时已变得粘腻潮湿,不知是被逐渐升高的气温热出来的,还是被宋明晏话中的阴寒狠意所冻伤的。他弟弟唯一的金帐武士明明只站在摩雷尸体旁边未动半分,然而哲容却觉得那人已走了过来,就在自己面前,将刀抵在了他的心脏,他的脖颈,他的额头,只要他鼻间呼吸稍重半分,胸腔略有毫厘起伏,那刀尖便会斩钉截铁地刺入皮肉,切开骨骼。
“撤……”
“什么?”哲容的守卫没听清。
“……我说走啊!”哲容失声叫起来,他一把扯过守卫挡在身前,往后磕绊几步,随即转头用力拨开人群,向前逃去。
宋明晏脸色一变,抬脚就要去追。赫骨冲过去拉住了他。只耽搁这半分功夫,哲容便淹没在了混乱人群里。
“你适可而止。”赫骨说道。
“适可而止?”宋明晏看着前方再无哲容身影,保持了一日的得体冷静终于破裂,他怒极反笑,“没有什么适可而止,从一开始我就要他死!”
赫骨的死人脸上头一次出现了皱褶,他沉下声音,“阿明,你想要的不就是哲勒孤涂的平安么?如今他差不多快醒了,你可以去见他。”
宋明晏手指一僵。他想要的……青年猛地反手攥住赫骨的肩膀,脚步勾绊,赫骨没反应过来,瞬间脊骨一疼,竟是被宋明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他抓住宋明晏的手松脱出去,对方立刻向旁闪过两步,才回头说道。
“我不能见他。现在要是见了他,我绝对……”他刹住了话,呼吸有些急促,“赫扎帕拉过一会就能赶回来,他会替我去见的。至于我摔你的这跤,你尽可以也记在帐上。”说罢,他快步离开了金帐。
执法队的人要来扶赫骨,他倒是自己爬了起来。
“要追他吗?”有人问。
“我们追上去有什么用?”赫骨冷冷看对方一眼,“世子孤涂醒了没?”
“还没人进去看过……”
“走吧去看看,”赫骨抬腿,眼皮一颤又道,“哦对,现在不能叫世子孤涂,该叫汗王了。”
哲勒听见了金帐鸣鼓,但他睁不开眼,反倒愈发沉入了梦里。
鼓声咚咚,像极了他幼年时玩的一只皮球在地上拍打时发出的响动。那皮球是哲勒母亲送给他的五岁生日礼物,哲勒喜欢得不得了,跟他新养的猎犬,父汗送的一把亮银小刀并列为他最爱的东西。
只是那球没多久就破了。
他看到皮球上扎了一把匕首,装饰在上面的革线绷裂,原本饱满鼓胀的球体干瘪下去,丧气地瘫在地上。同样瘫在地上的还有一个人,那人橙色的衣裙凌乱铺张,从袖子里伸出一只青白的手,死死拽住了面前男人的袍脚。
“你不能杀我!夏里才半岁,他还需要母亲……穆泰里,你杀了我,末羯不会饶恕你!”那只手上指甲破裂,指尖的红色不知是模仿东州女子染的指甲,还是伤口处渗出的鲜血。
“阿妈……”
哲勒喃喃出口,声音稚嫩得吓了他一跳。他这才发现自己被困在了自己六岁时的身体里。
哲勒听见自己的父汗如此回答:“放心,末羯一定会饶恕我。来选吧,我亲爱的阏氏,要么夏里做世子,你死,要么你做阏氏,我把夏里丢到硫磺泉里。”
哲勒没有听清自己母亲的回答,因为穆泰里发现了他,图戎汗王一挥手,让戈别将他拖走了。第二天之后,哲勒再也没有了阿妈,而穆泰里将他腰带上的世子金带亲手解下,像一个小玩意般悬在夏里摇篮的上方,婴儿被逗得咯咯发笑,伸出一双胖圆的小手去抓这一抹金色。
眼前骤地暗淡,魂魄重归黑暗。哲勒几回努力,他分明听见了不远处守卫来回的踱步,然而踱步声又再次催促着他睡去。
他这次回到了夏里刚出事的那天。马匹突然受惊,他眼睁睁看着幼弟从马上横飞出去,头先着了地,摔出一声闷响,他与帕德疾驰过去时,只能看到夏里后脑上漫出一汪鲜血,浸湿了垂在脑后的貂尾装饰,也染红了初春的新草。帕德机灵,立刻跑去摸夏里骑的那匹马的鞍垫,脸色大变。
几日昏迷之后,夏里终于从鬼门关爬了回来,男孩睁开眼,却再也不会叫他哥哥,只能发出咿呀音节,口角涎水流淌。
哲勒望着十六岁的自己梗着脖子向父亲解释和道歉,穆泰里阴沉只着脸不说话,目光将他打量了一回又一回。最终帕德挡在了两人之间,掏出了那日从坐垫下摸出的铁蒺藜,他对穆泰里说:“是我干的。得了,你也别逼他了。”
他分明听见他的父亲嗤笑了一声。穆泰里走出帐门时一脚踹翻了碳盆。
帕德离开那日,望着哲勒腰上重新系起的世子金带,表情复杂:“我说句话,你可别嫌难听晦气——我打赌你绝对活不到你能即位的那一天。小子,你要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你跑马跑的快,弓箭射得准就能解决的。”
哲勒说:“我知道。”
马贼头子无可奈何地叹气,翻身上马头也不回。
帕德一语成谶。他被反缚双手,吊在础格鲁上接受日光曝晒时一直昏昏沉沉想着一件事。
他这一生明明没有做错过什么,为世子时便好好做一位世子,为孤涂时便好好做一位兄长,然而重要的东西总是一再失去。母亲,兄弟,朋友,父亲……
真的没有做错什么吗?
穆泰里对他失望,他曾经以为是他看顾夏里不周的原因,但父亲死前与他短谈时那句话意思分明——他是觉得哲勒当不了头狼。
那么,自己的那一点软弱就是他可致命的过错吗?
帐外的踱步声停止,哲勒终于睁开了眼。
34
门帘外模糊交谈了两句,然后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止于哲勒床前,是赫骨。
哲勒看向他:“水。”他嗓子沙哑,发出的音节都难以辨识,好在对方听懂了,赫骨身后跟着的一人扶起哲勒,递了一壶清水过来想喂给他,哲勒避开,强自伸手自己接下水壶,腕关节上的青紫淤痕被银壶衬得愈发刺眼。
他喝得急,一壶几乎有小半顺着下颌打湿了前襟,饮毕,他才低声问道:“他回来了?”
赫骨当然知道哲勒所说的“他”是谁,男人点头:“是的,吾王。”
哲勒一愣:“吾王?”
“您的哥哥哲容畏罪潜逃,”赫骨说得理所当然,“图戎能继任王位的只有您了。”
“宋明晏呢。”
“他去追哲容了。”赫骨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哲勒把银壶一丢,翻身下床就要往外走,刚站起来时身体因为虚弱而微晃了晃,赫骨的声音在晕眩里传来:“您要去哪?”
“出去一趟。”待视线清明,哲勒回答。
赫骨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您被哲容在础格鲁上吊了三天,现在还要向他展示汗王的仁慈吗?”
掀开的帐门就是哲勒的回答。
宋明晏骑上灰烟,询问了数人是否看见了哲容离开的方向,确定消息后立即策马而去——哲容跑不了,他的那匹套着芙蓉金鞍具的战马如今没准已骑在了帕德胯下,现在估计只能抢牧民的驽马骑。
宋明晏咬住牙。他一路行的急,没空包扎手臂,浅青色的衣袍自手肘往下全染成了黑红色,湿透的布料紧贴伤口,摩擦时便会传来细密的疼痛。然而这疼算不得什么,赫骨刚刚那句话才是一把匕首,正狠狠扎在了他的肋骨上。他想要的确实是哲勒的平安,所以他才不敢见哲勒——只一眼,哪怕是一瞥,他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或许他会立即挫败与溃不成军的放弃,但他更怕的是自己的目光中必将泄露的欲念与疯狂。
骄阳与疾风呼扇在两颊,猎猎生疼,小半时辰之后,空旷原野上已经能看见三骑急驰的身影。哲容果然延水而逃,看方向想是要去寻末羯那位黑狼的庇护。宋明晏一夹马腹,灰烟会意提速,在离目标二百步远时,宋明晏从马鞍侧边的箭囊里抽出了三只羽箭,他的箭是平睛白鸢,箭簇以静水钢打成,穿风无声,一支价值相当于等重的黄金,戈别曾笑他出手这样阔绰,只怕将娶媳妇的钱都花在了这东西上。及近至百步时,宋明晏已将一支挽于弓上,其余两只夹在指缝。
“着!”宋明晏低叱一声。一箭破空后他迅速再满弓,其余两箭追着前一箭的尾巴射出,但方向自离弦后并不相同,哲容左右护卫一箭贯头,一箭穿胸,射向哲容的那箭则穿透了他的侧腹,男人骤然吃痛,身体一个哆嗦,从马上跌下,而他那两位立时毙命的护卫座下驽马仍无知无觉,扛着尸体继续向前跑去。
百步距离在灰烟蹄下不过一瞬,宋明晏已至哲容身边,他一跃而下,哲容已是穷途末路,反倒生出了百倍力气,他一发狠折断箭杆,起身连连数刀劈向宋明晏,刀风划开空气,呜呜作响。他的对手左闪右避,只在一倏空隙里突然拔刀挥向哲容。空中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那东西划出一道弧度,狠狠直插入地面。是哲容的刀,刀柄上还挂着一只手。
宋明晏顺势一脚踢在他心口,男人向后踉跄翻去,仰倒在硫磺泉边,宋明晏摸出狼头短刀欺身而上,先一刀断了哲容仅剩的左手筋后,才将刀锋隔在了哲容颈边,哲容痛极也绝不肯惨叫,朝宋明晏吐了带血的唾沫:“宋明晏,你要还是个战士,现在就杀了我!”
宋明晏本想就此一刀了结了哲容,却仍忍不住恨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哲容神形几乎癫狂,他声嘶力竭吼道:“夏里是杂种,哲勒跟他是一个妈生的,难道就不是杂种?我只恨自己当年没在哲勒马下也安个铁蒺藜!”
“你明知道他和你都流着穆泰里的血。”宋明晏不由齿冷。
“那又如何?我不杀他,哲勒他年即位时难道就不会杀我?”
“他不会!”
“别说笑话了,东州来的小崽子,你看看这方天地,千年来有几个汗王坐上位置时能有兄弟在侧?”哲容狂笑不止,“说起来我倒差点忘了,不止北边,你们东州,你自己不就是吗!”
宋明晏脑子里轰地一声嗡鸣起来。
哲容的话像是一道机关,一把钥匙,硬生生撬开了他不愿再去想的那些记忆。
那个多年不曾出现的鬼魅声音再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