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确定了路线后,便径直向前走去。
此时深夜最深,沉夜最沉,茫茫营帐里除了火堆偶尔发出的哔啵响动和远方巡查的细碎脚步之外,再无别声。
宋明晏掀开蓝古家的帐门时,帐内寂静,没有任何反应。蓝古的妻子早逝,只有他和一双儿女一同生活。蓝古自己算是穆泰里的半个金帐武士——他十年前一次马战中摔断了腿,之后走路便不太灵便,平时做做巡卫之类的工作,他的女儿在家中照看羊群,儿子则在哲容的“豺狗”中效力,别居他地。
宋明晏踏着夜光走到了帐中唯一的油灯前,点燃了它。室内顿时有了别异于月白的橙色光芒,他回身放下帐帘,然后去胡床前拍醒了蓝古的女儿。
动作自然,好像他本就是这架帐子的主人一般。
蓝古女儿揉了揉眼睛,努力辨认床前的人影:“唔……阿爹?”
宋明晏沉默地拔出了狼头短刀。
“你是……”在看清是宋明晏的一瞬间,女孩先是颇不可置信,心脏几乎快要跳出胸腔。
“叫醒你爹,我有话要问他。”宋明晏眼神堪称温柔如水。
他欠身拉住她的胳膊,然后可以说是相当从容地将刀刃比在女孩的下颌,蓝古女儿咽下即将出口的尖叫,用像猫儿般细弱的声音颤抖唤道:“阿,阿爹……”
蓝古犹自在酣睡。
蓝古女儿几乎快要哭出声来。半刻钟前她还梦见了宋明晏,梦见他带她骑着灰烟驰骋草原,半刻钟之后梦里的翩翩少年却将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自己一定仍然在做梦,只是从一个美梦掉进了另一个噩梦。
她颤颤巍巍又唤了几声,蓝古终于有了反应。男人鼻音浓重含糊,话语却关切:“你做噩梦了?怎么点灯了?”
“不是,不是……”蓝古女儿抖得厉害,“阿爹救我……”
“你是还在做梦没清醒吧?”蓝古从另一侧的胡床上慢慢撑坐起来。灯影摇晃里,蓝古的后背一瞬间挺直了,他第一反应便是去拿床边的马刀,但宋明晏的声音比他动作更快地传到他耳朵里:“你想每年去天命山看你女儿么。”
刀柄近在指尖,蓝古却不敢再去碰。
“阿明?”
“你记性很好,心也挺宽,”宋明晏笑了笑,“我要是干了弑君的事,起码半个月睡不着觉。”
男人皱起眉,断然否认:“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看来今年你想让女儿去天命山过冬了。”宋明晏的刀又往里半厘,清水钢沁凉如雪,紧挨着勃勃血管,女孩蜜色的肌肤已经渗出了一丝血线。
女孩压抑地低叫一声,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住手!”蓝古倒抽一口气。
宋明晏的手极稳,在蓝古第一个音节出口时刀锋便停了下来,“现在肯说了么?我若再听到‘不知道’三个字,你大概就只有一个儿子了。”
蓝古拳头张了又合,最终咬牙:“你想怎么样。”
“碧水心是谁给你的?”
宋明晏直接说出了“那东西”的名字,蓝古一悚,心中几乎是灰败一片。混沌大脑中只有三个念头盘旋不休,绞得他透不过气。
他都知道了?
知道了多少?
他是来为他的主君报复的吗?
按北漠的规矩,宋明晏是和哲勒结过血誓的,如果他要为哲勒复仇,那么只有蓝古的血缘彻底的断绝后才会终结。
短刀锋刃间的血珠一滴滴落下,已经浸湿了女孩领口的白色花边。蓝古努力呼吸数次,最终输给了女儿孱弱的抽泣下,“如果我说了,你会放过我的孩子吗?”
“……”宋明晏垂眼,吐出了一个字,“会。”
“是……哲容孤涂。”
纵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宋明晏的手指还是微微动了动。
蓝古声音颓丧,只能无力哀求:“放了我女儿吧,求你,我也是逼不得已……”
“多谢你。”宋明晏吐一口气,“我本来以为还要费许多周折……你是个好父亲,蓝古。”他转头,对帐门外喊了一声。
“进来吧。”
门帘霎时打起,从外面涌进来五六名武士,为首的男人脸上有着深刻的法令纹,俯视着蓝古的细长眼睛里毫无情感起伏。
蓝古见到他后失声叫出来:“是你……!”
“我在找你之前,先去找了赫骨。”宋明晏放开少女,站了起来,“你有什么苦衷,有什么逼不得已,与我无关,我一个字也懒得听,没准执法队和明天的长老们会乐意听。”
“把他抓起来。”赫骨扬了扬下巴。
还穿着单衣单裤的蓝古来不及反抗,像一滩烂泥般被拖下了床,男人的表情狰狞扭曲,怒视向宋明晏:“你在套我的话……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宋明晏坦然点头:“不过,我还是晓得你毒杀主君用的是碧水心。”
蓝古想叫骂什么,早有执法武士拿毡布塞住了他的嘴,蓝古还在挣扎,但无济于事,片刻后便被拖出了帐外。
“我该庆幸的是执法队长永远中立。”宋明晏朝赫骨行了个礼。
瘦如竹竿的武士多年来都是一副刻板僵硬的脸,他倨傲地扫了一眼宋明晏和犹伏趴在床上哭泣的少女:“你的过错我会记在帐上。我也会继续遵守不在天亮之前告诉众人你已经回来的承诺。”
宋明晏又行了一礼:“现在可以放下世子孤涂了吗?”
“可以,但哲勒仍交我们看管。”赫骨的声音冷硬,“明天一早,金帐会鸣鼓大会。”
“我一定准时。”
送走了赫骨,宋明晏站在原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了一瓶伤药,放在蓝古女儿的手边:“抱歉。”
女孩慢慢抬头,她吸着鼻涕,目光惊恐而又迷茫。手指几番瑟缩,才将那瓶药握于掌中。
“阿明你……”
“嗯?”
“你……刚刚真的会杀了我吗?”
她捂着脖子上的伤口,哪怕眼前的青年刚刚揭发了自己父亲的罪行,心中却总有一分小小的希冀与不相信。
宋明晏静静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或许吧。”
然后他走出了蓬帐。
30
宋明晏确定没有人尾随之后,才去了喀松家。他相信赫骨的为人,但也得留个心眼——赫骨若知道他把帕德与马贼引进了王帐,估计现在他得跟哲勒一起吊在刑架上。
一进帐子就闻到一股浓烈酒气,宋明晏顿时吓了一跳:“你们真的喝了?”
马贼们围坐在地上,喀松家藏在箱底的酒都被他们翻了出来,几个喝酒容易上脸的双颊已经变成了一团酡红色。图戎平民家不至于有什么上品的佳酿,但总是能拿出来待客的酒,跟马贼们平日里喝的劣酒比还是要好入口的。其中一个褐发年轻男人打了个酒嗝:“难道不能喝?”
“喝吧喝吧。”宋明晏跟着坐下,有人给他递来一小坛酒,他推辞了。
帕德凑过来勾住宋明晏的肩:“你办完了?”
宋明晏微微偏头,避开迎面的醉气:“我不用冲进去,也不用杀人,哲勒已经被放下来了。”
马贼头子过了一会才消化了宋明晏话中的意思,他原本眯着的眼睛倏地睁大:“真的假的?怎么做到的?”
宋明晏笑而不答。他手段并不光明,不然也不会支开帕德。
帕德追问不得,也懒得再刨根问底下去,他松开宋明晏,伸了个懒腰:“他既然已经没事了,那咱们也没事了吧?趁着天还没亮出发,没准顺路还能干一票。”
众人哈哈大笑。
宋明晏玩着掌中的短刀:“先别急着走,明天还有一件事得麻烦你们。”
众人听完他的安排,顿时酒醒了大半,先前给宋明晏递酒坛的马贼吞了吞口水,目光里一半迟疑一半贪婪:“喂,金帐武士,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宋明晏食指按住刀柄,刀尖抵在地上,微一拨弄,短刀便在指头下滴溜溜转了几圈,刃口旋开泥土,钻进了地面,“肯不肯干,给我个准话。”
大伙面面相觑,宋明晏所说的事风险虽大,但报酬却戳中了所有人的软肋,只要一个人点了头,便似热病一般,所有人的脸上除了醉意,便是跃跃欲试的疯狂。
帕德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撑住了地板,宋明晏进来前他刚刚被手下按住灌了一整坛,此刻酒意冲顶,身子摇摇晃晃有些不稳。他环顾一圈帐子里人,最终喃喃骂了一句,“姓宋的,你才是疯子。”
清晨时分,马贼早已按计划走了个干净,宋明晏独在帐中,将歪倒一地的酒坛收拾好,打扫了一通卫生,他想了想,还从怀里掏出了几块银子放在了喀松家的床头。刚做完这一切,自金帐方向有巨鼓开始鸣响,赫骨所说的金帐大会要开始了。
宋明晏整了整衣领,腰带,刀,银饰。他轻声念道。
“苍穹无极,王命无极,混沌在上,神明见证……”
鸣鼓声沉闷,震耳,一下,两下,三下。青年踩着鼓点掀开了门:“……吾将为王战于长日,守于永夜。非烈火不能止,非狂风不能止……”
他是哲勒的金帐武士,如今主君蒙难,他亦将赴汤蹈火。
“……非血枯命竭不能止。”
宋明晏和哲容同时走到汗王金帐。他看着大孤涂惊恐的脸,依旧按照规矩向他弯腰行礼:“哲容孤涂殿下。”
“宋明晏……”哲容念出这三字时表情复杂,“你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宋明晏不答他的话,只向他伸手:“孤涂殿下不先进去吗?或者说,想就这这里解决?”
“什么意思?”哲容反问。
“字面上的意思。”宋明晏直视着哲容,青年有一双东州人典型的文雅眉眼,与他的姐姐颇有几分相肖,被这样看似毫无攻击性的家伙看着,总会对他丧失几分警惕。
“字面意思……”哲容脑中至今还没能消化为何宋明晏还会出现在北漠这件事,只机械重复问道。
“进去解决,那么就当着长老的面,和蓝古聊聊天,聊聊孤涂殿下身为兄长,是怎么对自己父汗的,怎么对自己兄弟的。如果在这里解决……”
宋明晏拔出了刀,半蹲下去用力插在了地上,站起来继续道:“我虽然是玄朝人,好歹在北漠呆了几年,承蒙哲勒世子孤涂不弃,叫我做了金帐武士,对图戎的规矩也知道一二。在北漠生活,要么讲理,要么讲力,谁手上的刀更利,谁就有资格说话,我现在手上的刀不够锋利,所以想挑战孤涂手下烈狼骑的首领摩雷武士,孤涂殿下觉得这个解决办法怎么样?”
哲容不由得退了一步,刹那间他几乎以为宋明晏要么疯了要么傻了。宋明晏既然已经知道了蓝古的事,只要进去与长老对峙,哲容下场不见得会多好,而他居然提出挑战……哲容看着宋明晏脚下插着的短刀——这是不死不休的意思。
金帐鸣鼓,王畿尽闻。不多时周遭已经站满了牧民,有些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在看见宋明晏和他脚下短刀时皆是色变,彼此交头接耳起来。哲容迟迟不做回答,摩雷原本站在哲容身后,此时也忍不住走上前压低声音道:“让我上吧,殿下。他只有一个人,也是他选的死斗,对祝家反正有的交差,假如进去对峙了,殿下的名誉可就……”
摩雷说的话不无道理,哲容咬着牙,还在犹豫。
宋明晏也不急,安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原本在金帐中的赫骨在听见外面的对话后早已走了出来,仍然是一副死人脸抱臂冷眼看着——如果哲容选了后者,将需要执法队长的见证。
人群越围越多,摩雷已经有些发急:“他不过是哲勒调教了四年的一只东州羊崽子,殿下怕他做什么!”
“好。也不用再叫长老们费脑筋,”哲容终于点头,他看了一眼宋明晏,嗤笑一声:“你这是在送死,而且是送了两条命,你,还有哲勒。”
宋明晏对哲容的恐吓不置可否,径直转头看向赫骨:“就在这里,可以么?”
31
金帐旁的础格鲁已经撤下,空旷地面上还留着几个木桩打过的印子——作为解决的场地倒也合适。
北漠中死斗并不少见,为了一次背叛,一句诅咒,更为了喜欢的姑娘,总会有气血上涌言语无用掏出刀子的时候。所以宋明晏此举,图戎长老们都没什么异议,在宋明晏经过赫骨身边时,对方还是警告了一句:“你要想清楚。”
宋明晏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
摩雷是北漠数一数二的武士,男人身材高大壮实,和宋明晏面对面站着时身形几乎将宋明晏整个人都遮挡去,他嗓门也大,毛发旺盛,相当符合东州人口中“蛮子”的形象。
“我知道是哲勒亲手教给你刀法,”摩雷说道,“但你要知道,他的刀是我教的。”
“东州有个词叫青出于蓝。”
摩雷闻言大笑,“好好好,我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