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叶希没有反应。
事实上,当姜君点明那颗万心石的去向时,他就已经呆住。
一瞬间,无数回忆在他眼前闪过。
有人用钥匙打开了尘封的箱子,被掩埋多年的记忆一瞬间全部涌上,令他无比茫然。
他眼前看到一阵血光。
一只鬼爪,从背后穿透他的胸膛,他低头看到那只鬼爪握住了一颗鲜红的心脏。
之后他陷入黑暗中。
过了很久很久,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你没事,你一定不会有事。”
这个声音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慢慢地,让蒋叶希也相信,这就是事实。
他眼前是一片黑暗,只是暂时的牢笼,他迟早能够出去。
果然有一天,他重新睁眼,落入眼里的是雪白的天花板,在长久的黑暗中绝不会有的景色。
妻子坐在床边,靠着他的手臂,眼底有深深的阴影,可见很久没有休息。
他的手一动,她就睁开了眼睛。
她见到他醒了,没有任何意外,她抱着他的手在脸颊上轻轻摩挲。
“太好了,你没事。”
“我怎么了?”
“你受了重伤,在床上躺了好多天,但是……已经没事了。”
蒋叶希猛然瞪大了眼睛。
他全都想起来了。
原来当初他不是重伤,他真的死了!
被鬼爪抓出心脏,人怎么可能活下来!
是可华,是可华救了他!
他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办法,但今天他才知道,原来辛家一直有一件起死回生的宝贝,但那块红色石头,他只见过一次,之后再没见过。不久,可华怀孕,她身体虚弱,根本熬不过去,在临产时血崩而死。
——但她本可以不死的!
她应该知道自己身体虚弱,也应该知道万心石有多重要。
可是,她毫不犹豫用它救了他的命,之后,连自己的命也搭上。
如果她不用万心石,她可以用它救自己!
为什么她毫不犹豫救他?
为什么她连自己的命也不顾?
为什么……
蒋叶希这个年近六十的男人,突然大哭起来。
他怎能不哭?
他竟然如此愚蠢,直到三十余年后才明白,亡妻对他,情深如许!
蒋伯晖突然跪倒在地上,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对辛可华毫无记忆,却突然对她生出无数自责。
一个秘密,被辛可华保留到死去。
姜君误打误撞将它揭开,这秘密几乎震塌蒋家父子的灵魂。
一个人怎能如此轻描淡写地给出如此深情?
连孙小乔都忍不住含住两眼的泪水,方才她只敢说不怕被蒋伯晖连累,那位不曾见过的辛可华——她却真正做到,并坚持到死。甚至,她付出的比坚持更多。
病房里唯一一个不受那伟大故事影响的人只有姜君。
因为他心中只有懊恼。
找了十几天才有辛家后人的线索,好不容易抓到正主,她竟然已经用掉了?又白来了!
姜君连告辞的话都懒得说,怒气冲冲地推开门。
温顽在门外猛然张开手将他拦住:“姜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姜君震怒的表情陡然转变成不知所措,“你,你怎么会在这?”
“里头的人算是我朋友,我才要问你怎么会来这?”
“找,找人。”姜君不敢看她的眼睛。
“可我刚才听说,你找的人好像不认识你?”
“你在门外站了多久?”姜君惊讶地问,他刚才竟然没发现她?
温顽得意地一笑,经过与郑良巍一役,她又升级了,隐藏自己只是小事。
不过她要问的不是这个,“姜先生,你为什么要找万心石?”
第一百六十七章 情深如许(十七)
“能起死回生的宝物, 谁不想要?”姜君冷静下来,平静地回答。
“但是,除了你, 好像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连蒋先生也只是见过却不知道名字, 更不知道它的用处。”温顽挑眉。
“这世上有许多东西都是一半人知道一半人没听说过的。”
“好巧,我认识一个人, 也给我提过万心石这个名字。”
姜君的目光微微闪烁,“哦, 那确实很巧。”
他慢慢移动脚步,想要绕过她。
温顽也慢慢移动脚步,重新将他拦住,“姜先生,我认识你吗?”
“我们上次不是在棠山见过?”
“但我觉得, 我们不止在棠山见过。”
“……”
温顽抓住他的袖子, “我们在棉城见过, 在小妆村见过,在泉城也见过, 是不是?”
姜君突然甩开她, 朝外跑去。
温顽飞快地转过身追上去,但姜君越跑越快,直接冲入楼梯间。
当她冲入楼梯间时, 姜君已经不见, 她用望阴指一看, 便看到一道黑雾顺着楼梯卷下去。
“蒙惇!”
当温顽看到那团黑雾,她更加肯定地喊出这个名字,但黑雾毫无迟疑,逃得更快。
“你跑什么!”温顽气得大喊,直接从楼梯中央的窄缝里跳下去。
飞剑将她接住,速降至一楼。
当她冲出楼梯间,黑雾又飞向高空。
温顽简直要气疯——他有完没完?大白天她看着汹涌的人潮根本不敢飞,只能在地上追逐,后来跑也不够快,出了医院的路就赶紧拦下一辆出租车绕着城乱跑。唯一值得高兴的是,黑雾终于冲向城郊,在郊外下车,温顽送走出租立马踩着飞剑开追。
她正式开始飚速,却发现那团黑雾竟然还能更快。
之前在城内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什么束缚,一出城立刻向脱缰的野马般将她越甩越远。
温顽的飞剑已经飚到极速,黑雾却仍有加速的余地,再这样下去,她就真的会被甩掉。
再想遇到他,又要等多久?
“蒙惇,你再不理我,我就去豹城了!”
“……”
“你再不停下,以后我也不会再见你!”
“……”
温顽挖空心思甩出各种威胁,却都毫无用处,眼看着黑雾即将消失在她视野中。
她把心一横,“蒙惇,你停下,就回头看我一眼!”
那团黑雾竟然真的停下,不知道有没有转身,却也没再前进。
这就够了。
温顽将飞剑撤去,从空中直线坠落。
黑雾一顿,见她真的一路自由落体毫无自救的意思,猛地暴冲而来,从半空中将她截住。
裹住她的是一团气,慢慢落到地面。
黑雾散去,漏出姜君,他一手搂着背一手搂着膝弯将她抱住,神情复杂。
温顽慢慢从眩晕感中清醒,同样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姜君失神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将她往地上一扔,化为黑雾又要飞走。
“你再走我还是会飞上去再掉一次。”
姜君变回原身,扭头看着她,忍无可忍地问:“这是你自己的命,你不想要?”
“摔死也就变成鬼而已,你可以这样活着,我为什么不能?”
姜君噔噔噔跑回来,怒气冲冲地问:“你以为变成鬼是什么好事?”
“我不以为这是好事,但你要是再甩下我,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你。”
“……”
“你不是这张脸。”温顽伸手摸着他的脸,他想躲开,被她抓住手臂拉近,“你让我看看你本来的样子吧,你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别碰到我。”姜君叹了口气,黑雾一裹,再散开时已经换了张脸。
正是她梦境中见过的那张脸。
“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我本来的样子?”蒙惇诧异地问。
“因为我见过你。”
“什么时候。”
“上辈子。”温顽忍不住一笑,“我想起来了,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我想起了姬惋的事。”
蒙惇激动地反握住她的手,“细君?”
“除了这个。”温顽苦笑,“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要叫我‘细菌’?”
“这不是骂人的话。”蒙惇冷静下来,放开她退后三步才说,“细君便是夫人,你唤我夫君。”
“夫君?”温顽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奇妙的是,她竟然觉得说出这两个字也有一种熟悉感。
明明是上辈子的事,却在她灵魂中刻下无数印记,令她转世后也不会遗忘。
果然诡异。
也果真奇妙。
当蒙惇听到她亲口叫出“夫君”时,浑身一震,他透过她似乎看到什么,但终究一无所获。
“你为什么要改名字,又变一张脸?不肯认我?”
“我……”蒙惇难得有些惶然,他再次后退了三步,这就六步远了。
温顽更生气:“你为什么要远离我?又想走?”
蒙惇无奈地说:“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我现在是鬼,接近你,于你有害?”
“那又怎么样?这段时间,我已经跟不少鬼打交道,它们可以近我,你不行?”
“……为什么?那多危险!”蒙惇惊讶地问。
他首先是担心她。
温顽原本有点生气,此刻也不由得心软。
“还不是因为你不在,我闲着没事干啊。”
“再没事干也不能做这种危险的事!”蒙惇着急地问,“这些天经历了什么?”
“我经历了什么?”想到过去种种,温顽才刚有些回暖的心又怒火熊熊,“我经历了一个莫名其妙来冒充你的人,他知道你的所有事,他告诉我他就是蒙惇,我信了。”
冒充他,自称蒙惇?
蒙惇心头震动——难道是他留下的那个分魂作怪?
温顽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你在想什么?”
“他人呢?”不管是不是他的分魂,敢在她面前冒充他取代他?蒙惇冷笑一声。
谈到这个话题,温顽有点心虚:“呃,他人在哪我不知道,但我走的时候浇了他一头开水。”
“浇得好!”蒙惇赞许后又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不是说他自称是我,你信了?”
难道温顽也想浇他一头开水?
“我倒是真的想!”温顽抛下狠话,又忍不住委屈地抱怨,慢慢说明当时的情况。
听完前因后果,蒙惇目光一冷,“你可以杀了他。”
“我那时能逃命已经够了。”温顽追根溯源又怪到他,“还不是你,一去不复返,要是你早点回来,他怎么能冒充你的身份这么久?这次我好不容易再找到你,你还想逃!如果你这次真的跑掉了,我还要等多久才能见到你?”温顽越说越委屈,两拳头擂上去,反复捶,“我该杀你!你说去找万心石,结果就不见了,要不是你走了,他怎么冒充你?”
蒙惇一动不动,杵在原地任凭她打。
温顽揍了半天就觉得没意思了,讪讪地收了手,“你就不想向我解释解释?”
蒙惇捂着被捶的胸口,苦笑着说:“我怕你不想听,当我是找借口。”
“就算你真的找借口我也原谅你。”温顽深呼吸一口气,“只要他不是你,就是最值得令我庆幸的事。”
蒙惇不由得更加心软:“惋惋,我……”
“你说吧。”温顽吞下一句话,只要这借口,别太离谱。
“……我一直没找到万心石,没脸见你。”
即便温顽已经做好强大的心理准备,陡然听到这句话还是差点破功。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的脸,“你就为了这,不敢回来见我?”
“当初我接近你是害你,我又答应要找到万心石恢复人身,可我一再失败,所以……”
“所以你觉得没脸见我?”
“……嗯……”
“你还有脸‘嗯’!”温顽几乎被他气死,这算是单纯还是单蠢?但不管是纯还是蠢,跟她印象里的蒙将军都毫无联系!他令她牵挂这么久,担心这么久,一直不出现,就只是因为怕……丢脸?她手上要再来一壶开水,她还是会忍不住浇上去,即便这位是真的蒙惇!“谁管你有没有脸!”
“可我失信于你……”
“失什么信?”这一刻,孙小乔灵魂附体,“万心石有什么重要?是人是鬼有什么重要?我只想要见到你!我想你那么久!”
蒙惇呆住。
温顽自己也呆住,在她两辈子有印象的记忆里,这么直白的心迹表明,实在是前所未有的经历。她第一反应就是跑开,刚跑开十米远,又狼狈地跑回来,指着蒙惇,霸道地说:“我现在只是有点不好意思,要单独待一下,你给我留在这,不许跑,哪也不许去!”
蒙惇除了点头什么也不会说了。
温顽跑开了一会儿,又跑回来。
蒙惇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有什么叮嘱?”
“我已经单独待过了,接下来是你!”温顽红着脸,霸道的气势被蚊子呐般的小声冲得支离破碎,“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温顽含羞带臊的样子完全将不久前对孙蒋之恋嗤之以鼻的自己打脸一百八十度旋转。
换做任何一位恋商正常的男性都该知道此刻是刷情话与好感值的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