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十四岁那年，她第一次这么深地望进那个少年的眼眸里。
尽管后来好多好多年，她的世界都是无声无息的黑白，她也永远记得那一双眼睛。
深深的墨绿色，又好像带一点微微的红。
就像一片幽远的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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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曾经觉得，这双眼睛可真漂亮，拥有这样一双眼眸的人，一定是被神眷顾过的。
但是那件事之后，她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神最眷顾的东西，永远都难以长存。
又或者，只能是以凝固的方式长存。
就像神自己一样。
她想啊，原来自己也爱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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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神的后裔
伊莎是个在标准的帝国教育下长大的孩子。
作为蒂亚国神族的下一任继承人备选者之一，她从小到大去的最多的地方； 就是神殿。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她的时间表标准而严格。
晨起俯叩神像； 餐前对神进行祷告； 餐后感恩神的庇护，每日唱的是神的颂歌，日记本里每页最后都是对神的敬词。
爷爷告诉她，神庇护了城内所有的人民，神教会人们良知与道德，让人们挺身直背，勇敢地面对敌人。
在她心里； 她一直为自己是神族的后裔而骄傲。
因为她是离信仰最近的那一批幸运儿。
而那个老人； 经历几朝却依然精神矍铄； 上善若水，虚怀若谷。
他告诉她，不管贫富贵贱，也不管远近亲疏； 每一个人在神的眼中； 都是一样的。
他们已然很幸运，身体里流的是神的血脉，所以战争来临时，他们要永远站在最前方，帮助神庇护身后的平民百姓。
在伊莎心中，爷爷是她最值得尊敬的长辈； 也是引领着她前进的导师，他的身影并不高大，却很伟大。
——而在今天，她所有的信仰，通通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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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星朝告诉她，那个女孩是她的妹妹。
就像她之前大胆猜测的一样，同父异母的妹妹。
尔弥出生的那一年，她的眼睛刚好受了伤，不管用什么药，试了千百种办法，还是看不见色彩。所以爷爷想了想，就让人把这对姐妹的眼睛给互换。
那双健康的给了自己，留给尔弥一个黑白的世界。
。。。。。。
伊莎不想相信，也不敢相信。
可是这几年，不管是自己感觉到的奇怪症状，还是士伯伯的语焉不详，甚至是霍星朝说出的一条条无比相似的症状，都让她不得不相信。
“你哭什么？”
少年转过头，看见她一颗颗往下滴的眼泪，嗤笑一声，语气很淡，
“尔弥比你更不适应这双陌生的眼睛，这么多年她也从来没有得到过完整的治疗。你所经历的痛苦，她通通经历过，甚至比你疼上百倍。”
“不管你知不知情，你都是这件事情的最大收益者，要哭回去跟你的爷爷哭，在尔弥面前，你没资格流眼泪。”
。。。。。。
女生垂着头，擦干净眼泪，声音低低的，还带着一丝脆弱，
“我是真的不知道，可能我爷爷他，他也是有苦衷的。。。。。。”
“我不想知道你爷爷的苦衷。”
霍星朝倚着院门，冷冷地望着她，“我就问你一句话，这双眼睛，你还是不还？”
“我。。。。。”
伊莎愣了愣，仰头撞进少年如寒潭一般的眼眸里，咬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愿不愿意把眼睛还给霍尔弥？
——她应该愿意。
从小到大的信仰和教育告诉她，她必须愿意，不然就是在背叛神，背叛自己的信仰和宣誓。
可是她又害怕愿意。
有的事情，如果你没有经历过，可能不会知道那种痛苦，会想着，这样就这样吧，想来应该也还好。
但是一旦你经历过，又失而复得，又面临着再一次失去，那种疼痛，将会比第一次失去深一万倍。
伊莎看过只有黑白灰阶的世界。
好几个月。
那个时候，她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回忆。
每看见一样东西，都会在脑海里回忆它原本应该有的颜色。一开始的时候，她心有不安和惶恐，还是会忍不住偷偷地哭。
后来渐渐麻木了，除了偶尔的感伤，剩下就全是认命般的冷漠。
再也没去过花园，再也没拿起过画笔，每日里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练剑，在神殿里为神女祷告。
那段时间，她看见的，感受到的，心里所想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无尽的灰暗。
后来士伯伯突然告诉她，她的眼睛其实可以被治好。
再次看见色彩缤纷的世界的那一天，伊莎激动地在城区里绕了好几圈，又哭着跑进神殿，向神女感恩了一个下午。
那是她第一次发现，曾经十来年都习以为常的事情，原来是那么珍贵。
可是现在，难道又要再次失去了吗。。。。。。
伊莎低下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霍星朝的神情已经变得非常冷，眼尾眯起，落在她身上的视线都含着道道寒意，眸里染上浅浅的红光。
不愿意也没关系。
迟早有一天，他会把这双眼睛给挖出来，将那双破眼睛还给那位恶心又虚伪的神族。
反正一开始他问这个问题，就不是抱着和她商量的心思。
“如果。。。。。。如果我答应的话，你保证能成功换回来吗？”
女生抬起头，尽管努力做到镇定，声音却还是微微有些颤抖，“蒂亚国里的九级医者，可就只有士伯伯一个。”
“这用不着你操心，你只要配合就行了，眼睛一闭，一趟，起来的时候，我把你那双眼睛完完整整地还给你。”
“你打算，打算什么时候换？”
少年顿了顿，“一年后。”
伊莎有些诧异。
“有株药材，还要等一年才成熟。”
他淡淡抬起眼，“你直接回答我，愿不愿意配合？”
“。。。。。。我能不能见见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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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回来了呀。”
小女孩抬起头，看见推门而入的霍星朝，立刻放下手中的书，颠颠儿跑过来，扑在少年的腿上。
但是一转身，又看见了他身旁的大姐姐，情不自禁就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
“这是哥哥的朋友，你叫她伊莎姐姐就可以了。”
尔弥漾开一抹甜甜的笑容，声音清脆，“伊莎姐姐！”
伊莎怔怔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最后只能尴尬地点了点头。
“尔弥你好。”
“你们聊吧，我先进去换身衣服。”
霍星朝直起身，放下手中的小姑娘，淡淡说了一句，就抬脚往屋内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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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弥，你今年几岁了？”
“四岁！”
“尔弥在看书啊，这些字你都认识吗？”
“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
小姑娘抬起头，语气软软，“但是上面有拼音呢。”
伊莎看着小姑娘蓝色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就有点失神，怔怔道，“尔弥的眼睛真漂亮。”
“姐姐你的眼睛也漂亮，就像大海一样。”
“你能看得出我的眼睛颜色？”
伊莎脱口而出，但话已出口她就意识到了不对，连忙摆摆手，有些无措，“对不起尔弥，姐姐不是那个意思。”
尔弥倒是觉得没什么。
她看不见颜色这件事，周围很多小孩都知道。以前出去玩，还经常因为这个被他们嘲笑欺负，直到哥哥发现好好教训了他们一顿，才好一点儿。
于是她笑了笑，眉眼弯弯的，
“没关系。其实我看不见姐姐的眼睛颜色，但是我也不知道大海是什么颜色的，我只是觉得姐姐你的眼睛好看的就跟大海一样。”
“伊莎姐姐，你的眼睛颜色也跟大海一样吗？哥哥说我的眼睛也是，是蓝色的。他还说，蓝色就是天空的颜色呢。”
“。。。。。。是啊。”
“我的眼睛是天空和大海的颜色，我的头发是太阳的颜色，我的嘴巴是草莓糖果的颜色，皮肤是甜牛奶的颜色。”
小姑娘的眼睛弯成了一条缝，笑容灿烂，“我真的是太幸运了！”
伊莎忍住眼中的泪意，情不自禁问出口，“可是你都看不见这些颜色，大家却都能看见，哪里幸运了？”
“可是莫大叔还没有腿呢。”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巷子外边卖菜的阿鲁婆婆，耳朵什么都听不到，还不会说话，她多可怜呀。”
“我当然幸运了。”
“而且哥哥说了，看不见颜色不是我的错，是神觉得我长得太好看了，为了公平，才让我看不见颜色的。”
“伊莎姐姐，我哥哥说过一句话，他说，不要把我没有的当成是不高兴，而要把我有的东西当成是高兴，我就会变得很高兴啦。”
。。。。。。
小孩子忘性大，很多地方表达不清楚，但是这句话的原话，伊莎知道。
是神典里的一句。
就在第一页，她从小到大，念过无数次，也在神殿里背过无数次。
——不要把你没有的当成是不幸，要把你拥有的当做是幸运。
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神的孩子，都是神的后裔。
。。。。。。
伊莎站起来，看着小女孩懵懵懂懂的眼神，仰起头，努力扬起一抹微笑，然后冲进里屋，对着窗口处站着的少年，泪如雨下。
“我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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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接近神的那些神族，原来并不是那么的高洁傲岸。
他们也有私心，也会使手段，在心底也是把人节节发出来看的，他们也只不过是，一些走在前面一点儿的人。
伊莎站在巨大的城墙之下，看着这道黑色的巨墙。
仿佛又听到了上一次大战中，里面传出来的低吼。
她又转过身，望向从迷雾森林里渐渐走出来的少年。
他们好像有接近一年没见过面了。
在这一年里，她没有再去过那个小院，也没有像以前那么拼命地训练。
她转啊转，去了几个邻国，见了很多不一样的城镇与山河。
她要把这些风景都深深刻在脑海里。
最后，她想到了曾经的一年之约，又回到了迷雾森林之前。
巨大的城墙和无际的森林之间，少年的身影挺拔，手臂上还滴着血，身后却仿佛拖着万千星光与璀璨。
他淡淡地向她望过来。
牢牢刻进脑海里。
——带着万千的色彩。
第61章 神的后裔
霍星朝找到的为尔弥换眼睛的人，就是诺蓝学校的校长； 周老先生。
其实说起来； 周老先生还算是伊莎那个士伯伯的老师； 曾经士医者的学生时代； 也是在诺蓝学校读的，那个时候周老先生最得意的弟子就是他。
只不过后来他为了前途和学医资源，选择去了帝国学校当导师，而周老先生则留在了诺蓝学校接任校长，这份师徒情谊才渐渐淡下去。
周老先生之所以愿意帮助霍星朝的忙，恰恰好是因为神的精血。
作为蒂亚国唯二的两个九级医者，他多少知道一些神殿的内幕； 也知道万民敬仰的神族； 并不是那么的干净和纯粹。
一切以神的精血作为出发点； 从最开始，这场开始无私的拯救，就充满了罪恶与自私。
当然，他这个年纪； 要精血； 不是为了炼化成神族，而只是想研究。
他在医道上钻研了大半辈子，到现在，也唯有新奇的异物可以引起他的兴趣，让他冒险做这场手术。
至于为什么明明周老先生都愿意出手了，霍星朝还要费心费力去查医典； 纯粹只是因为，他不信任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
除了他从小看到大，傻的跟一张白纸似的小妹妹。
他翻阅医典，与其说是找药方，倒不如说是在学医理，防止这位九级医者使什么手段掩人耳目。
很小的时候，他就懂得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越是看上去宅心仁厚的人，内里脏起来，只会越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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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站在老人旁边，语气淡淡，“校长，我帮你打下手吧。”
周老先生看了他一眼，轻哼一声，
“把旬椰草拿过来，捣碎，加露膏，覆在她们眼睛上，记一刻钟。”
这是一间医室，床上安安稳稳躺着两个人，一个是伊莎，一个就是小小的尔弥。
换眼手术之前，都被注射了麻醉剂，现在都闭着眼睛，一副睡着的模样。
尔弥之前很疑惑，为什么哥哥说给自己治眼睛，但是连伊莎姐姐都来了。
还睡在床上，叫都叫不醒。
伊莎姐姐是个很好很温柔的姐姐，她在外面玩儿的时候，总是给她写信，还用记忆球记了不一样的风景给她看。
她觉得，在她心里，世界上最好的三个人就是：哥哥，妈妈，还有伊莎姐姐。
哥哥跟她说，是因为伊莎姐姐也不舒服，所以才需要和她一起治病。
叫不醒，是因为医者爷爷给她吃了好吃的糖豆，她在做美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