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突然跟触电似的弹了开来,心里顿时哀鸿遍野——卧槽啊,怪不得这么眼熟,这种烦磨的战略战术不就是他最炉火纯青的拿手好戏么?!
他又看一眼顾寒声,简直要憋屈哭了,真的,他臆想中把这人当情人呢,但这人把他当没断奶的呢——是啊,他磨一磨,顾寒声没准儿就给了,可是……这算哪门子事儿?
在一瞬间意识到他们两人之间的这段“驴唇不对马嘴”,洛阳几乎是飞速逃窜,甚至连脸皮都不太想要了。
顾寒声不明就里,左看看右看看,感觉孩子大了真是不由娘。
江梦薇并不在病房里,倒是靠窗的床位上坐着一个一脸呆滞的少妇,她怀里的小孩儿,在急速地喘,仿似进出口的气流在咽喉的位置受到了会厌或者喉软骨的阻挡,往来十分不畅,听上去像是风过地窍,嗡鸣有声。
医生的本性,洛阳一抬头,看见床头卡上记录着患儿资料——张懋森夫妇之子,6个月。
第36章 焚尸炉
洛阳有心想转移注意力,急于把自己从方才那股莫可名状的尴尬氛围里解救出来,便匆忙将手里的水果袋子丢在床头柜上,火烧屁股似的又着急忙慌地向外冲,急赤白脸地说:“我把我手机落车里了,我要下楼取一趟。”
他说话的时候,两个眼珠子东南西北地瞎转悠,看天看地地就是不看人,似乎做贼心虚。
顾寒声赶在他拐出病房门前拎住了他后领子,把他拉了回来,又把手机塞他手里,“我给你拿上来了……你中邪了还是怎么?不舒服?”
洛阳定定地看了他几秒,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有些恼羞成怒,抽了抽鼻子,在一瞬间领略到了一种类似于“百口莫辩”的委屈情绪——急于表明心迹,说我想要你并非儿戏,但却对这种赤诚到毫无保留的坦白难以启齿——表情就僵住了,卡在了“委屈到哭”和“有口难言”之间。
顾寒声冲着他刘海儿吹了口气儿,仿佛一个修道成仙的世外高人,在拯救一个垂危的凡夫俗子,“我没怎么你吧?”
洛阳一愣神,一惊一乍活似回光返照,快刀斩乱麻地抓过自己手机,手忙脚乱之间蹭掉了裹在指尖的创可贴,登时一个激灵,麻溜地“嗷”了一嗓子,五官都皱成了一团抹布。
顾寒声瞥了眼那半截断掉的指甲和半暴露的血肉模糊的甲床,心尖颤了颤。
无可奈何地捏着他的手,十分没脾气,“就这,这么点儿芝麻伤,看把你漂的。”
“洛阳?个小没良心的,什么时候过来的?”
江梦薇手扶着一个移动输液架恰好推门而进。
洛阳如同瞬间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飞快地抽回自己爪子转而扶上江梦薇的胳膊,一堆五颜六色的滋味从心口奔涌而出——“妈呀救星来啦”、“天呐手好烫”、“姓顾的有毒吧”——这些一言难尽的复杂滋味齐活儿表现在他那一亩三分地的脸上,就联袂呈现了一种叫做“不尴不尬”的神秘表情,活似眉飞色舞的表情正呼之欲出,偏偏被扣上了一副呆若木鸡的面具。
但几乎是本能的,他脱口而出,“怎么就你一个人?他呢?”
江梦薇轻轻推了他一把,“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碰瓷儿的?什么他不他的,叫一声师兄能让你胖二十斤?”
产后的女人神态贤淑,素面朝天,全身都裹在宽大的病号服里,头发松散,有种说不上来的慵懒。她不轻不重地收拾了洛阳一顿,然后才端出一张笑脸,自然而然地对顾寒声说,“是洛阳的监护人吧?”
“监护人?不是!”像被戳中了心底那点小忌讳,急于否定,洛阳飚了一嗓子,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师姐你不爱我了!”
江梦薇视他如空气,转身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张合同和一串钥匙,言笑晏晏地对顾寒声说,“这么贵重的结婚礼物我们怎么受得住?还是物归原主会好些。”
“既然是他送出去的,哪有再收回来的道理?”顾寒声并不伸手去接,轻飘飘地扫了洛阳一眼,“我经常不在,洛阳在校期间还承蒙各位多方照顾,我倒觉得洛阳送的礼物还、咳、还蛮合适。”
“……”哪个疯人院跑出来的俩神经病!
江梦薇又看了一眼那个靠窗坐的女人,给自己披了件外罩,向外走去,手里还捏了一份材料纸。
洛阳:“你可歇会儿吧,科里又不是没你就不转了。”
说着就不由分说地抽走了她手里的材料,扔在了床上。
“天大的事,”江梦薇瞪了他一眼,拉着他走出来,“你看见隔床的女人了吗?”
那个女人还是方才那样,有一缕头发垂落下来,六神无主地在她腮边随风晃悠。
洛阳:“怎么?”
“她们家儿子,半岁,连名字都没取,病危通知单接二连三都下了好几道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
“希波克拉底的誓言全叫你记到狗脑子里去了。”
“医者父母心,你说跟我什么关系?这话真亏你说得出口。”江梦薇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这话说来可就长了。她们家儿子是个先天性喉软骨发育不良,刚出生就抢救了一回,险些就夭折。喉软骨发育不全,这个还只是其中一个毛病,食管塌陷,母乳喂不进去,营养跟不上,乡下来的,兜里又没钱,又不能听天由命地等死,只能这么半死不活地吊着。孩子生不如死,为父为母的就跟着一起遭罪。无独有偶,咱们院产科四大疗区,这样生来就先天残疾的儿童几乎占到了一半,我去问过,先天性心脏病、法四、连体畸形、染色体丢失综合征的,在近几个月的发病率几乎是爆炸式攀升。”
“最奇怪的,这些患儿并不集中于某个地域,在流行病学上统计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全市范围内,有人生育的地方就有近五成的残疾率。”
洛阳当即吃了一惊,心念电转间,想到了不久前横遭偷袭的夭园,顿时知道事情有多严重。
江梦薇:“市里所有有条件的医院都在着手建立一个资料库,计划从本月起开始统计,一方面调查发病原因,一方面……”
洛阳:“嗯,我知道,要开始遗体器官捐献动员了是吗?”
江梦薇点点头,“前些日子新闻上说这种情况并不只存在于本市,先是国内大面积出现畸形儿,再然后,整个亚洲、美洲、澳洲,残疾儿的出生就跟流感病毒似的,几乎遍布全球。用自然科学现象根本无法解释,谁也说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就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插手不到的地方了,卫生部的高层换了一茬又一茬,生育计划整个扑朔迷离。你去看看福利院,缺手短脚没脑子的弃婴几乎都要把孤儿院撑爆了。”
“他们有什么错呢?既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十月成胎,一朝瓜熟蒂落,哎,迎接他们的,不说也罢,说了也无济于事。”
洛阳下意识看了顾寒声一眼,却没从这张俊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大体形势是这样的,但离世界末日还差得老远了,你干嘛这副表情?又不是你造成的,有必要这么愧疚么?”江梦薇淡淡一笑,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
“没什么,”洛阳眉心皱成一团,“有没有建立基因资料库,从父母双方遗传上找原因?”
“当然查了,但有一两个特殊案例,我们可以将它归结为遗传决定,哪有这么大范围的生育问题?”
“唔,”洛阳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小声嘀咕道,“不会吧。”
“什么不会吧?”江梦薇说,“吃个午饭再走?”
洛阳下意识地点头,“吃。”
江梦薇:“吃个屁,我就跟你客套客套。”
洛阳:“……”发生了什么?
江梦薇:“我得走了,不招待二位啦,院里人手不够,最近还在全市范围内招募志愿者。你要闲得在家里待不住,来医院搭把手。”
江梦薇一走,洛阳匿名在网络慈善平台上捐了一笔对得起良心的巨款,捐完了,觉得这件祸事简直糟糕至极,但在糟糕的外衣下,细细一想,又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人类自然界薪火相传了上千年的科学,在他们所谓的九州界里几乎轻得如同儿戏。那些看上去荒唐至极的娃娃脸和生命之树,一瞬间在他心里有了不容小觑的份量。
到此,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
还有另外一件事,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件事自然和顾寒声脱不了干系,要说到惩罚,此人必然是首当其冲。
洛阳不信邪,自顾自地跑进医生办公室,点开了产科、新生儿科的所有患儿资料,粗略看一眼,倒抽一口冷气,心里顿时凉了一截。
同时段夭折患儿记录得最清楚的板块,是死亡记录。
并且同时段入院患者流量同比大增。
也许因为此事事关重大,终于入了他的法眼,洛阳在住院部走廊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大脑一片空白,心底顾寒声的影子顿时退避三舍,卷土而来的是一片哀鸿遍野。
他坐在这里,几乎都不用再去围观那些年轻妈妈们的脸色,都知道这等无法用“天灾人祸”定义的厄运,会给一个家庭和一个社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他也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直到有人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走了。”顾寒声说。
“你好烦,”洛阳一把攥着他的手,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你先走吧,我再转转。”
顾寒声无声地用眼神询问,见他主意挺坚定,也没说什么,拍拍屁股,真扭头自己走了。
洛阳:“……”
听不出来我画外音是想让你陪我一起转转么!
他正了正脸色,站起身来理了理裤子上压出来的褶皱,转身进了盥洗室,就着盥洗室惨白惨白的灯光又理了理自己的发型,看着镜子里的大帅哥猛然间想起一茬来——是!他从昆山顶上带下来了一罐子神农水,温前辈说要他自己去试验此水是否能够祛除所有病痛的水!
“这行吗?洛阳,你是洛神婆吗?喝点儿稀奇古怪的水人就不生病啦?”他心里问自己,“管他的,死马当活马医,总比束手无策强。”
洛神婆主意已定,当机立断地转身。
他心里煨了一团小火,走路的时候脚下居然带风了,手长脚长的少年人几乎算是夺门而出,四肢争先恐后地要一马当先,于是转出盥洗室的门口,迎面跟清洁大妈的清洁车撞了个鸡飞狗跳。
“我的新毛衣!”洛阳一声惨叫,“你眼睛夹在胳肢窝下的么!”
他一抬头,迎面撞上一对血红的眼睛,对方整张脸都压在鸭舌帽和一副大号的医用口罩下,只有那双眼睛,没有黑白色,全然是一片红,似乎溢满了鲜血。
洛阳瞳孔一缩,突然浑身力气飞快流失,手脚一软,连眼皮子也支撑不住似的耷拉下来,沿着墙面就滑到了地上,完全昏迷前,只感觉一双手十分粗暴地把自己拉起来,跟扛麻袋似的扛到肩上,被人头冲下地扛走了。
浑浑噩噩间似乎来到一个分外冰凉的地方,有人在他太阳穴上轻弹了一把,那人平平板板地说:“死过来,我没多少功夫够你耽搁。”
太阳穴上那一弹仿佛力大无穷,洛阳一激灵,猛地一挺身,头撞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睁开眼,是一片黑暗。
渐渐地,一个人在他眼前一晕一晕地染出渐次的光晕来——竟然是素面黑发的澹台千阳。
那一缕魂魄近在咫尺,洛阳一掀眼皮,似乎都能和对方的眼皮打个架。他定睛细看,这才发现,这个不速之客纯是贴在他上方的什么平面上,他俩所在的空间十分狭小,上下之距似乎还不到一臂。
孤魂野鬼似的飘荡久了,他那一张死人脸越发没有颜色,其实也还是唇红齿白,只是那唇红齿白都仿似被掩在一层风霜这下,看上去分外冰凉。
那眼角眉梢里都是一副“全天下都欠我一个亿”的讨债模样。
洛阳重新躺下去,和对方拉开了点儿安全距离——骤然发现,这层距离也还是近得要人想入非非——洛阳觉得自己得拿出点儿“当家主母”的风范来,就清了清嗓子,说:“好挤啊,这是什么地方?你找我什么事?”
“太平间的焚尸炉,”千阳面无表情地回道。
洛阳:“……”
早已耳闻千阳不是个善茬,但到底是洛阳他自己的一魂,护短嘛,再苛责也苛责不到哪里去,但是眼下设身处地地正面交锋了,洛阳真想扇自己一耳光——你以前怎么那么混蛋。
“你是我的,我来找你,你说有什么事?”
那团柔光也还是太暗了,洛阳一看他的脸,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鸡皮疙瘩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放屁,谁是谁的?”
千阳周身似乎沉了股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沉静,把洛阳的话当耳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