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龙抱臂,不动声色地盯着路仁义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告我?我做了什么事?”
路仁义毕竟刚刚成年,在老警察如有千斤重的目光下撑了几分钟已经很难得了,此刻背后一片冰凉,道:“我看了你的表彰视频,你在里头说,你这一生遇见过各种各样危险的情况,有时候是子弹有时候是暗算,但最让你心痛的,是老同志的背叛,紧接着你讲了我爸的故事,说有一个潜伏了十多年的老同志在最后收网的时候反戈,差点儿使得那次行动功亏一篑。”
“难道我说这是路义甫了么?我说的是另外一个卧底警察。你父亲比他坚定多了,也固执多了。”
“你没说,你们网站说了,就在市公安局网站的首页,写着‘路某’。我爸没做你说的那些腌臜事,这我知道。”路仁义瞪着张志龙。
结果张志龙愣了一下,反问道:“什么网站?我怎么不知道?”说完他从怀里掏出手机递给路仁义,说:“手机能看到那个稿子么?能不能找给我看一下?”
为了将手机递过去,张志龙身体微微前倾,竟然显得有些佝偻。路仁义愣了一下,将那只老式半屏九键手机接了过来。
这是一个半智能机,字很大,键盘有些掉漆,摸上去还是温热的。路仁义太久没有接触这种手机,上手了好几十秒之后,才玩转了。
路仁义说:“我用我的手机搜吧,你的手机打不开那链接。进来之前搜身,我手机被拦在了外头,现在能还给我么?”
张志龙便在一旁解释:“市面上全是智能手机,我手指大,总也按不准,只好用回老手机。这种手机少,我只能凑活着用,好几年了。”
张志龙对外面做了一个电话的手势,很快有人把路仁义的手机递了进来。换了自己的手机果然如鱼得水,路仁义很快把页面调了出来,为了防止张志龙错误操作,他甚至还专门放大字体截图之后才递给张志龙。
张志龙皱眉,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说:“抱歉,这可能是小警察失误,我没打算把你父亲的名字写进去的,我转头批评他,把这篇稿子撤下来重写。”
“没打算把他名字写进去?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这是真的,只是不能写出来而已?”路仁义觉得有些愤怒,本以为张志龙愿意给自己父亲一个公道,才会把宋暮雪找过来。可现在看来,也许错误的源头就在对面。
张志龙放下手机,看着路仁义道:“这不是真相,但有人这样认为,比如这个负责宣传的小警察。”
“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真相吗?在不同人眼里的真相?”
这个提问显然对应着一个多层次的答案,像是涂满毒汁的苹果,像是一个陷阱。但路仁义发现自己已经被引诱了,他不由自主说:“想。”
张志龙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指了指角落里的监控设备,才重新开口:“我关了监控,跟你说一个故事。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所以这只是一个故事。信不信,在你;信多少,也在你。”
路仁义点了点头。
“路义甫刚刚入职的时候,就是我在带,我是他的师父,也是他的上司。他工作很认真,负有正义感使命感,是一位很优秀的人民警察。后来他结了婚,生了你。你父母我夫人介绍的,他们两人都是初恋,很恩爱。
“两三年之后,你母亲身患重病,不幸去世。义甫很伤心,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不要命似的,哪里脏哪里累哪里危险,他就往哪里冲。而那时候恰好需要一位长期卧底,打入敌人内部,为我方埋下暗桩。没人愿意主动请缨,除了义甫。
“也怪我没有人情味,他说要去我就让他去了。我说过,他正义感和使命感都很强烈,永远都不会背叛使命。做卧底就需要你爸爸这样的人,除了,他刚刚失去心爱的妻子。
“这些年来,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情,不是送你爸爸去当卧底,而是销毁更改了跟你妈有关的一切资料,让所有证据看上去都像是我杀死了你妈妈,以便给你爸爸提供一个绝佳的遁入理由,不会被那些穷凶极恶之徒怀疑。做这个决定的理由很简单,让你爸爸对警察‘多一分恨’,也就多一分安全。
“可我万万没想到,你爸爸真的没有背叛使命,但他忘记了当年的真相。他以为被我更改过的记录才是真相,他以为真的是我杀了你妈妈。”
张志龙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里有恨,眼角处有泪。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也许是失去妻子的悲伤盖过了一切,也许谎言重复太多次连自己也信以为真。我不怪他,我跟他仅仅共事了四年不到,而他在黑帮里卧底了十多年。这么久不能跟我联系,他相信自己的‘记忆’和情绪,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在他死后,我才听说他曾‘追查’过妻子死亡的真相。所有的认证物证都被我处理过,当然都会指向我。”
“这大概,算是我自己给自己挖的一个坑吧。”张志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设身处地地换位思考,发现我当年真的做错了,我应该留下随便一个什么物证用以自证清白。否则在义甫的立场上来看,他被领导兼同事背叛,一直在孤军奋战。我错误的决定击垮了他对别人的信任,也使得他走上了悲剧。”
张志龙的表情十分真挚,面上悲痛不似作假,路仁义竟然有些相信了。
如果张志龙说的是真的,那么自己的父亲的确经历了非常严重的信任危机,度过了非常艰难的十几年。
路义甫爱党爱国,能够坚守底线,绝不背叛国家和阻止。但他并不能够完全信任任何一个具体的人。
刚刚失去妻子,他处于极端的痛苦与恍惚之中。那时候他企图用危险的工作填充空虚,于是想到了去当卧底。张志龙的安排来得太快太急,等他置身于黑路上的时候,还没来得及从悲痛中抽身而出。也许最初,这种悲痛与恍惚保佑他不会立刻被黑暗吞噬,让他能够进入到“审核期”。
审核期中,他的心中除了党的光辉以外,没有任何光亮。他一遍一遍重复“张志龙害死了我的妻子”“我要杀了他”,以非同一般的毅力顶住了危险的目光,顺利融入到了黑色的夜幕之中。
但,等他在夜色里站稳脚跟,失去爱人的伤口也终于结痂。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和一遍又一遍的复述,成功改写了他的记忆,让他自己也误以为,真的是张志龙杀害了自己的妻子。
他也许曾经追查过妻子死亡的“真相”,但张志龙为了不被旁人窥见端倪,早已把所有的证据都悄无声息地替换掉了。
为了防止不怀好意的人而造的伪证,最终竟然误导了路义甫自己。
路义甫当年在黑道里卧薪尝胆,一声不吭地调查爱妻死亡的真相,经历了多少苦楚,已经没人能够知道了。
张志龙抬手抹了抹眼角,说:“我对不起义甫。”
第108章 参答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同一个基础之上; 那就是:张志龙没有说谎。
虽说他表情足够真挚,拿摄像机录下来能够直接角逐奥斯卡,但……就像他自己说的; 也许他也是自己给自己催眠,手中握有的也是假相呢?
他没说谎,可事情不是这样。就像他现在试图加诸在路义甫身上的解释一样。
何况在他的说辞之中; 还有这么多的漏洞。
路仁义飞快整理好情绪; 沉声问道:“这种事情就没有任何一个人证么?我妈妈的葬礼不止一个人参加。”
“义甫无心操办,那时候只有寥寥数人,加我和我妻子; 约莫五人。何况; 我伪造的证据; 本来就是‘我杀了你母亲; 为了脱罪伪装成自然死亡,甚至买通了医护人员’。在这种情况下; 查到越多类似的信息; 反而更加证明了我的‘只手遮天’。”张志龙苦笑了一下,说:“如果我有这么大的能力; 我不可能都六十岁了才刚刚做到局长。”
路仁义说:“你妻……你夫人跟我妈妈是什么关系?”
“她们俩是同班同学; 不得不说,她们俩的确长得有些相像,从前就有人说她们是双胞胎。这只是巧合。因为妻子年龄的关系,我也遭受了许多非议。但爱上年龄不相仿的人,也不见得是什么大的罪过吧?”张志龙苦笑道:“如果这真的是原罪; 有什么责罚我都认了。”
……巧合?这真的只是巧合而已么?
路仁义的理智告诉他,这是很荒谬的解释,是这老贼故意说出来软化自己的。他接着质问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爸到底有没有放跑罪犯?”
比起乱七八糟的内情,这是他最想知道的东西,一个“是”或者“不是”的答案。可在他脱口而出的瞬间,他意识到一件事情:他也是在“验算”。
他已经在心底相信了张志龙的说法,所以才会不断询问验证,将每一个疑点拿出来重审,企盼着这真相能够更加自圆其说。当然也可以宣称,这种行为是合理求证,但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他自己清楚。
对于抹黑自己父亲的说法,自己真的就这样简单相信了么?那自己一直追寻的到底是什么呢?
“没有,我说过,义甫正义感强,警察是他的天职,他不会做出对不起党和国家的事情。”张志龙说:“他只是误解了我,在我们俩合力击倒一切罪犯之后,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来到我面前,我以为这是为了庆祝,张开怀抱迎接他。谁知道他竟然开枪……出于自卫,我也开了枪。”
说到这里,张志龙竟然解开了衣服的扣子,又将白色汗衫捞起来,展露了身上各种各样的伤痕。他指着胸口上最狰狞一个弹孔道:“这是他给我的,而我击中了他的脚踝。”
这个弹孔就在心脏旁边,看着就惊心动魄,甚至能够想象医生说“再偏一毫米就没救了”的模样。路仁义觉得后怕,靠在了椅背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救护车很快出现,将我们都运到了医院。我在那之后住院很久,等我醒过来的时候,你父亲已经过世了。据另一个警察说,义甫对我开枪之后,那个老大差点趁着混乱逃走,还好被其他的警察发现,一枪击毙。这就是为什么,警局内部都以为是你父亲背叛了警察队伍,还流传说他差点儿放跑了嫌疑犯。网站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我猜测这是个新人,听我在会上说了那个案例之后,打听了一下,便误以为是你父亲,并且写在了网站上。可除了我,没人知道真相。我醒过来的时候,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已经到了尾声。你父亲被作为反面教材写在了文件里。”
“我醒过来之后,力排众议给他争取了烈士的名号,给予表彰。那时候很多人都对我的行为表示不理解,觉得我为什么要给一个叛徒奖章?可他们都不知道,这是我们俩共同的过错,我不忍也不敢告诉他们真相。那次的一意孤行,使得很多人对我不满,觉得我不公正,这算是我履历上的污点,从那之后,我的职业生涯也就到这为止了,”张志龙指了指天花板,说:“这个警察局的天花板,就是我的天花板。”
路仁义久久地沉默,一下子接受太多信息,他无法确定这到底是真是假。
难道自己一直追寻的,是一场误会,一个黑色幽默?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说:“这是你全部的说辞了么?”
张志龙没有说话,只是用他严肃又深邃的眼睛看了路仁义好一会儿,才说:“我不会追究这次跟踪行为,也不在乎你对我怀有任何情绪,只是下次,你要揍我我们去武馆,你要骂我我们去辩论台。我不会奢求你的原谅,因为我没有对不起你。随便你怎么想,我对你解释这些,就已经做完我能做的一切了。”
张志龙说完之后,站起来离开了审讯室,留路仁义一个人在里面发现。
这件小小的审讯室里,空气像被胶水凝固了一般,呼吸道里凝滞又难受。
路仁义心绪混乱,心里仿佛有两个小人打架。他时而站在这一方,时而又站在那一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醒悟过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继续待在审讯室里,只会沉浸在方才的谈话气氛中,而变得无限趋近于张志龙的说法。他站起来,大腿处传来酥麻的刺痛感,连腿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他弯腰扶着腿,以一种非常怪异的姿势走出了审讯室,然后看见了宋暮雪。
“美女姐姐,你怎么还在?”路仁义非常诧异,完全没想过会看见宋暮雪。
宋暮雪扶着他,说:“我是你的监护人,还要送你回家。”
宋暮雪没有问他,在审讯室里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嘲笑他可笑的肢体语言,只是把他拎上了车,要把他送回家。
坐在狭小的车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