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千重带着她葬了她的父母,葬了她的朋友,葬了整个安宁村的人,然后他朝着她伸出了手。
他的手上刚刚洗过,上面还带着水珠,透明的水珠被阳光照耀着,泛着七彩的光芒。
“山路不好走,你愿意让我抱着你走吗?”
沈玉衡每每记起那时,总是会想起那双琉璃似的眼珠,仿佛里面流动的都是温情,也许就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喜欢上他了。
然后她的生命里似乎只剩下了他。
他在她十一岁的时候娶了她进门,没有高堂,没有酒宴,只有天地为媒,日月为证。
“我们不需要入洞房吗?”拜过堂之后,沈玉衡奇怪的问他。
她去看人成亲,从来都是拜了天地就要入洞房,那时她不懂入洞房是什么,可是哥哥看春宫图被她撞见,于是她便懂了。
雪千重哑然失笑,然后摸了摸她的头,眼里似乎藏着一片温柔的海洋。
“你还太小。”
沈玉衡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十五六岁的少年已经知道了入洞房所代表的含义,可是他的小妻子还太小,不过是他多忍一忍,也无妨的。
他在有父母的时候,就总是听父母说起自己那个小未婚妻是如何如何的好,后来他的父母亡了,他的未来岳父让他去和他们一起生活却被他拒绝了。
等到他慢慢的长大,知道妻子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就开始一次一次的幻想自己的小妻子会是什么模样的,她会很矮吗?她会很白吗?她会很爱笑吗?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岳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给他寄东西了,少年踏上了去安宁村的路,然后他第一次见到了她。
坐在一堆废墟里头,哭的像个泥猴,只是一眼,他就知道,那是他的小妻子。
于是他带着她回了家。
沈玉衡抹了抹眼角微微的湿润,轻轻的舒了一口气。
老国师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眼皮下头的眼珠动了动,却没能睁开眼睛,只是喉咙里发出像是叹息又像是哀鸣的声音。
恶臭再次弥漫了整个房间。
沈玉衡给老国师换了衣服,然后让老国师靠在软枕上,轻轻叹了一声。
老国师的眼珠随着沈玉衡的动作转来转去,那双本来如同琉璃一样的眼珠已经蒙上了一层白翳,他已经看不清沈玉衡的脸了,他能看见的,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了。
“我早就应该遇见你的。”
他模模糊糊的看见沈玉衡对他笑,他的听力也不大好了,沈玉衡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只剩一片嗡嗡的声音。
“在你年轻的时候。”
沈玉衡叹了口气。
是啊,她早就应该遇见他,可是偏偏没有,等到她遇见他时,他已经老成了这个模样了。
如果她在他十岁的时候遇见他,她能让他跟在她的身边,也许他也能够成仙。
如果她在他二十岁的时候遇见他,也许她会和他重新相爱,然后教他修炼的法门,纵然不能成仙,他也能活上千年。
如果她在他五十岁的时候遇见他,她会想方设法让他延年益寿,至少活个几百年不成问题。
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偏偏她在他一百八十岁的时候遇见了他,他不能成仙,不能修炼,连延年益寿都是一种奢望,他只能老啊老啊,一直老到死去。
“可是我如今遇到你,也不晚啊。”
沈玉衡忽然笑起来,她在他一百八十岁的时候遇见他,那又怎么样呢?只要她能遇见他,就已经够了,无论他还能走多远,无论他还有多长的寿命。
她已是仙,成百上千年还是一分一刹那,难道还有什么区别吗?
老国师已经听不清沈玉衡在说什么了,也看不见沈玉衡在做什么了,他就像一座孤岛,与世隔绝。
可是他还记得沈玉衡,哪怕他的身体不容许他记得,可是他的灵魂却怎么也不肯忘记。
无论是上辈子的雪千重,还是这辈子的老国师,都是那个执拗的灵魂,固执,并且爱着沈玉衡。
永远不会改变,永远也不会。
第二百四十章:老(五)
老国师觉得自己前头的一百八十年都是白白的度过的,仿佛那一百多年的岁月,只是为了等待他遇到她的这一天,这一刻,这一瞬。
她给他讲那些故事,一遍又一遍的讲,哪怕他可能听完这一句就忘了上一句。
她告诉他,他曾经叫雪千重。
啊,原来他不叫国师,他叫雪千重。一个念头刚转过,他就已经忘记了自己刚刚在想什么。
她告诉他,她是他的妻子,从小就和他订了亲。
她说,他带她去寻仙,可是他却成不了仙。
她说,她最后悔的事就是去当什么仙人,正是因为当了仙人,才落到如今这个生不得,死不了的境地。
她说,可是她也感谢自己是个仙人,那样才能生生世世的去追寻他的身影。
她买了好多好多的麦芽糖,她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浓浓的甜香,那是麦芽糖的味道。
后来有一天,她带着老国师去看海,海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味吹进老国师的鼻腔。
他看不清海的样子,可是他能看见那一大片的蔚蓝。
“其实我一直好想去看海,可是我从来都不敢告诉你。”
“因为你一定会带我去看,可是你要怎么带着一个跛子去看海呢?”
“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
“现在我不是跛子了,可是你却没办法和我一起看海了。”
他的耳边只有海风的呼啸和沈玉衡的喃喃自语,在那海风的吹拂下,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他还年轻,也还不是国师。
老国师好像突然不老了,他那张树皮一样的脸眨眼之间就变成了年轻男人的脸,一双琉璃似的眼珠也没了那层白翳,他站在沈玉衡的对面,嘴角挂着清浅的笑容。
“阿重!”沈玉衡激动的扑进他的怀里。
“阿衡。”他的双臂揽住她,声音里满满的宠溺。
沈玉衡忽然就落了泪,仿佛所有的等待都有了归宿,几千年的时光在这一刻都变得短暂起来,只有这个拥抱是那么漫长。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无论生还是死,因为我是你的相公啊……”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哪有什么年轻男人?有的,只是沈玉衡双臂间抱着的,老的不能再老的老国师。
老国师死了,在他已经不能再老的时候,突然就死了。
他不过是睡了一觉,却再也不会醒来。
这是预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
所有人都以为老国师还会老很久很久,可是老国师已经老的不能再老下去了,再老下去,就是死亡。
老国师死的那一天,肃慎王城里的长明灯一瞬间都化成了灰烬,国师府外的百花一瞬间都干枯成灰,就连那重新生长的雄常树都开始往下掉叶子,仿佛是在哀鸣,仿佛是在悲伤。
年轻的肃慎王扶住胸口,伏在金色的龙椅上,悲恸的哭起来。
下头的大臣个个都伏在地上,悲伤的不能自己,老国师死了,他们没有一个不是在老国师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那个活了一百八十岁的老国师,就像是他们的父亲一般,如今他们的父亲死了,怎么能不悲伤呢?
整个肃慎国的人都知道,老国师死了。
死在了一个艳阳大好的天气里。
举国缟素,那龙座之上的最高王哭的几乎背过气去,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样是失态的,因为所有人都在哭泣。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仿佛整个肃慎国四处飞舞的都是白色的蝴蝶,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凝满了悲伤的神色,他们替老国师祈福,希望老国师在另一个世界能平安喜乐。
沈玉衡看着已经阖上双目的老国师,一双眼睛里平静的一点情绪都没有。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仿佛风起云动,云卷云舒,世间万物都和她无关了一般。
“阿重,我会等你的。”
指尖忽然燃起一簇火苗,呼啸的火焰把老国师的尸体烧成灰烬,沈玉衡笑了起来,笑的眼角都带泪。
灰烬落在她的指尖,她举头望去,只能看见整个天空都被纸灰覆盖住,哀恸的哭声连绵不绝,仿佛天地都震动了一般。
挥手是云,翻手是雨,弹指之间,日月都变换,那女子娇俏的身影忽然御风而起,百鸟朝凤,百兽跪拜,天地间的一切都在仙人的力量之下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肃慎国之人看见日月变色,不由得哭的更加伤心了,老天啊,果然连老天都在为老国师的离去而悲伤吗?
瓢泼大雨忽然而至,不过片刻间就把那血和泪,纸和灰冲散。
“他一直都活着。”他们仿佛听见一声来自天际的轻叹,那声音飘渺不可闻,可又清清楚楚的传进每一个人耳朵里。
或者是印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沈玉衡仰着头,任由豆大的雨珠砸在自己的脸上,她的两颊瞬间就湿了一大片,也分不出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一直都活着,哪怕没有活在这人世,也活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而她,更加会永永远远的铭记着他,生生世世的寻找着他,直到有一天,这天地都倾覆。
后来过了好多好多年,人们还是会提起那个活了一百八十岁的老国师。又是一个好多好多好多年,老国师的名字渐渐被人遗忘了,就像那个叫做肃慎的国家一样,湮灭在了历史的洪流里。
好多人都见过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像个仙人一样,可是她却总是孤身一人,孤身一人走过很多的路,见过很多的人,喝过最烈的酒,感受过最炽热的感情。她见过最美的日出,见过最悲哀的日落,看见过那沧海变成桑田,经历过海枯和石烂。
“你的伙伴呢?”
总有人上去问她这样的问题,而每当碰见这样的人,她都会朝着他们笑,仿佛九天上的仙女一般。
“在这里啊。”她指着自己的脑袋,眉眼都笑成了一幅画。
又是过了好多好多年之后,人们再也没见过那个仙子似的姑娘,有人说她回天上去了,有人说她成了凡人轮回去了,可是谁说的都不对。
因为那个仙子似的姑娘还在等她的阿重,一直一直的等。
哪怕这等待是没有尽头的,她也一直再等,等到整个世界都变换了一轮又一轮,她却还在等待着。
她生命的意义,就只是等他而已。
第二百四十一章:病(一)(继续带肉渣)
雪家的公子娶亲了,这话不知道是从谁嘴里传了出来,然后迅速在整个南浦传开,整个南浦的人谈论的都变成了“雪家的公子要娶亲了”。
话说这雪家的公子大名千重,可谓是芝兰玉树,任凭那个姑娘见了他的容颜也会禁不住芳心暗许,可这个公子如今已经二十有五,却还是没成亲,这就要说一说雪公子身上另一个引的人议论的事了。
话说这雪公子真真算是命途多舛,他出生那日,六月飞雪,此等奇景引的整个南浦都震动了,以为是什么仙人降世,可这“仙人”出生时就体弱,差点就死在娘胎里了。
自打他出生,就是大病小病不断,可偏偏他也命硬,竟然没有一场病能要了他的性命的,雪公子就这么跌跌撞撞的活到了二十五岁,终于一病不起,全靠雪家的灵药吊着命了。
雪公子上头还有七个姐姐,这七个姐姐个个都对雪千重宠爱非凡,怎么可能叫自己的弟弟就这么死了?于是这七个姑娘一合计,干脆找了个姑娘来冲喜,于是,这雪公子可不是要成亲了?
至于那冲喜的姑娘是何来头,姓甚名谁,竟然没一个知道的,仿佛她就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不过想来也是,知道雪家公子是那样的情况的姑娘哪个肯嫁?这姑娘怕是远方来的,压根不晓得雪家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呢!
雪家。
大红的绸子挂满了府邸,窗户上全是大红的喜字,来来往往的仆从脸上强撑着笑,心里却都在惋惜那个嫁进来姑娘,雪千重瞧那样子已经没几日可活了,嫁进来她就得守寡,哪怕雪千重不死,他这幅模样,又和守活寡有什么分别呢?
可是尽管如此想着,仆从们还得个个脸上挂着喜气的笑容,祈祷自家的公子赶快好起来。
雪千重病了,是真的病得很严重,就连拜堂都是他大姐替他拜的,他能做的,只是如同个死人一样躺在新房里,等着那个冲喜的姑娘进来。
冲喜的姑娘被送进了洞房,他能看见那姑娘在大红色喜服包裹下的玲珑身段,姑娘走路的姿态很美,速度却绝对不慢,不过片刻,他就感觉到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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