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走到公交车站呢,五月就打起了退堂鼓:“我觉得太急了,还是改下次吧,实在不好意思,我回去了。”
钱沐急得把她一把拽住:“都说好的事情,怎么能反悔?我知道你今天心里紧张,说实话,今天这顿饭,搞不好是鸿门宴。但是这道关永远都要我们两个人闯过去的,你和我在一起的决心,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啊?”说完,竖起一根小指比划了一下。
五月无奈发笑:“这是两回事……我只是觉得现在不是很合适,有交往两三个月就急着见家长的人吗?”
远远地看见公交车驶来,钱沐半拥着她的肩膀把她往前推:“见家长也好,结婚也好,只有看感情的,没有看时间的。这个事情没有标准可言,我们觉得合适就合适了。马上过年了,不把这个事情定下来,我妈天天在家里逼我出去相亲……我爸爸很好很说话的,就我妈一个人,嘴啰嗦了点,在家里横行霸道惯了,说话不顾别人的感受,但人不是坏人,就是人家说的刀子嘴豆腐心……我爸在家里忙着烧菜招待你呢。”
五月叹气:“蛮好订在外面餐厅里的,干嘛要去你家呀?你爸爸辛苦,我也拘谨放不开。”
钱沐欲言又止。
五月说:“有话直说。你越是这样,我越要紧张。”
“我爸不喜欢我们铺张浪费……而且我妈啰嗦,又爱哭,我怕她在外面哭哭啼啼的,叫人看笑话。在家里么,大家说话方便。”
“果然是鸿门宴呢。”说完,苦笑了起来。
钱沐忙笑:“别怕,不有我在吗。我其实还有个私心,就是想叫你去看看我家,我房间里还有很多宝贝,日本漫画书很多的,你肯定感兴趣。走吧走吧,”
公交车停下,前门打开,五月被半强迫着上了车。想一想,钱沐说的也不无道理,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如果不早点摸清钱家的态度,不早点和钱沐确定下来,就是她自己,春节放假回家也没办法过个安静的年。好不好的,被强迫和伞让清订婚也不是没有可能。伞家如果一直谈不拢,那么,不用说,相亲安排必然是有的。回家相亲,她是万万不愿意的。两个人当中,其实更着急的那个是她。
心一横,索性不去多想,手里拎着一堆礼品,安静地坐在钱沐身边,不再说话。钱沐为了让她放心,腾出一只手来,揽住她的肩膀,感觉一下子就心安了很多。
五六站坐下来,下车,走十几分钟的路,来到一个和她宿舍小区同样老旧的居民楼跟前,钱沐进门时,守门的保安伸头出来问:“沐沐,你女朋友?”说话时,还冲他竖起一根大拇指。
钱沐老实人,脸“唰”地就红了,含糊应了一个是,赶紧拉着她跑进去了。钱家在五楼,楼道又窄又暗,钱沐怕五月看不见楼梯,一路走,一路大声咳嗽,把楼道里的声控灯震亮。五月忍不住笑:“你这样算不算扰民呀?”
钱沐也笑:“大家都这样,两旁住户都习惯了。”
两个人吭哧吭哧爬到五楼,钱沐按门铃时,五月心口又砰砰乱跳起来,手心出了很多冷汗,悄悄在衣服上擦掉了。门铃响了两下,里边有人出来应门,门一打开,一股干煎带鱼的香气夹杂着热气扑面而来,一个系着围裙的秃顶阿叔探头出来,见到五月,忙打招呼:“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五月鞠躬叫叔叔,把礼品交到他手里,这才换上钱沐出差从酒店里带回来的简易拖鞋进去。她才一进门,眼睛就被挂在电视柜墙上的一副十字绣花开富贵图给震撼到了。一大面布上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红牡丹、黄牡丹、绿牡丹,花朵中间点缀以黑蝴蝶、花蝴蝶、粉蝴蝶。蝴蝶也好,牡丹也罢,都栩栩如生,一整面墙都是,牡丹几十大朵,绿叶几十大片,蝴蝶几十大只。毛估估,绣这幅图所需的时间应该以年为单位。
五月眼睛在花开富贵图上流连,与那些牡丹和蝴蝶难分难舍,钱沐爸放下礼品,开厨房门进去看煎到一半的带鱼。开门关门的时候,放出更香浓的带鱼气味,五月小小的咳嗽了一声。钱沐小声向她解释说:“油烟机用了很多年数了,这两天家里有事,准备过了年就换新的。”
五月好不容易从十字绣上收回目光,悄声问:“你们家阿姨呢?”
钱沐探头进一个房间,说:“妈,小钟来了,你出来吧。”
钱沐妈不出声,也不出来。钱沐尴尬笑笑,伸手拉她:“来,你到我房间里来看看。”
他房间陈设也相当简单,整洁干净,五斗橱上有两只布偶,也用那种一碰就哗哗作响的透明塑料袋扎着,单人床的床头床尾各挂了一串粉色风铃,床头是八角形状,床尾的则是五角星。五月边看边笑,钱沐说:“我妈没事最喜欢在家里做手工,客厅里的十字绣还有各种桌布沙发套都是她亲手绣出来的,手巧吧?”
五月上幼儿园及小学的那几年,十字绣、风铃等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很是流行过一阵子,那时候,这些工艺品在中小学生和中老年妇女中特别深受欢迎。那些土的掉渣的历史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妈到现在都还在乐此不彼地编啊绣啊,得有多无聊。
钱沐的房间参观好,漫画书什么的也翻了几本,五月觉得不宜在他房间久呆,于是两个人重新回到客厅。又站着说了几句话以后,一身法兰绒睡衣的钱沐妈终于从房间里慢腾腾地走了出来。他妈也就一普通的中老年大妈,高高瘦瘦的,头发灰白,额头上不知为什么贴个创口贴,两颊微微下陷,人也不怎么高兴,看着就有点阴沉的感觉。
五月忙站好,看着她的眼睛,喊了一声“阿姨”,钱沐妈却是目不斜视,直奔厨房,看也没看她一眼。
五月大是难堪,钱沐忙说:“妈,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小钟,以前算是我的客户,现在津九里面做翻译的,津九这家公司你不是知道的吗?”
钱沐妈依旧不声不响,两只手抱在怀里,很怕冷似的,含着胸,肩膀也微微缩着,先是往厨房里张望了一下,开口就骂起钱沐爸来:“都饿死了,动作慢是慢得来要死!老年痴呆啊,烧个菜要这么久?!”
钱沐爸忙说:“快好了快好了,这个煎带鱼快好了,还有一道清炒米苋,另外就是一道鸡毛菜粉丝汤了。你先去坐着看看电视。”
钱沐妈从厨房里缩回头来,绕开客厅当中傻站着的两个人,自顾自在沙发上落了座,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转台,换了几个台都不顺心,最后在一个上海地方台定住。电视机里,一群主持人拖家带口,在台上唱情歌,秀恩爱。钱沐妈遥控器一扔,冲着电视骂了一声:“一群戆度。”
钱沐拉五月坐,五月不愿意坐,小声问:“我不是很懂……这个时候,是不是要进厨房去帮一下忙比较合适?”
钱沐忙说:“不用,不用。厨房小,进去转不开身,我爸也不喜欢人家插手。顶多还有几分钟就开饭了,你先坐下来看看电视,我去厨房给你拿饮料……她这个人就这样,让她去,不要搭腔就好了,今天我和我爸给她讲了一天的道理,现在这个态度对她来说已经算是好的了。国庆节那会儿在家里撞过墙,你看她额头上的那个伤疤就是撞墙留下的。那时还拿剪刀要剪自己的手腕上的动脉,都被我和我爸给拦下来了。”
五月心里就是一惊,他妈跳楼也罢割腕也罢,她连听都没听说过。之前以为他一家人就吵吵闹闹而已,没想到竟然闹到要自杀的地步了。
原地犹豫了一瞬,想想,总不能傻站在人家客厅中间,终于还是别别扭扭、尴尴尬尬、小心翼翼地在铺着蕾丝边沙发巾的沙发一端落了座。屁股不敢坐实,她胆小,恐怕坐在沙发那头的钱沐妈一时冲动,忽然拿剪刀冲上来杀她,坐了一会儿,发现人家当她是空气,也就渐渐放了心,悄悄打量起四周来了。
钱家两室一厅,面积大概在六七十平的样子,两间房间朝南,客厅位于房间和厨卫的中间,成了白天必须开灯、不开灯就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人影的暗厅。
客厅面积不大,就一张沙发,一个饭桌,一个电视柜而已。凡是立方体的家具家电上,都有或铺或盖的布套,布套一无例外的都有着花样复杂的镂空蕾丝花边。不仅电器家具有蕾丝花边的保护套,就连遥控器这样的小物件也用塑料皮套着,保护得很严密。整个家的装饰走的是□□十年代的田园淑女风,东西不是很多,看上去却热热闹闹的。
钱沐去厨房里问他爸:“有热饮料吗?”
他爸一拍额头:“哎呦,差点忘了。你快出去快出去,这里有油烟,你衣服不要沾上味道,我来泡咖啡。”
钱沐出来,他爸打开厨房橱柜,从一个纸盒子里摸出一条速溶咖啡,撕开来,咖啡粉倒到玻璃杯里,冲上热水,端到五月面前时,才发现下面还有一坨咖啡粉没有冲开,赶紧又回去找了根木筷子搅了搅,搅好,重新端给五月。五月赶忙起身接住上面印有“雀巢咖啡,香醇体验;随时拥有”广告标语的玻璃杯,说:“谢谢叔叔。”
钱沐爸说:“不谢,不谢。再等一下,饭菜马上就好。”
钱沐妈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五月捧着咖啡,干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研究了半天茶几玻璃下压着的几张八十年代初期、现在已经绝迹的圆角分纸币,以及钱沐妈年轻时候在各个公园、餐厅里留下的倩影。几分钟后,终于开饭。
电视开着,主持人们热热闹闹地说着唱着,四个人围坐到饭桌上,饭菜摆上来,六菜一汤,有荤有素,都是家常小菜,看着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但这个待遇之好已经超乎五月的想象了,钱沐妈的别扭原在意料之中,她不敢奢求更多。要不是钱沐妈一上桌就开哭,其实到目前为止的钱家之行已经算得上圆满了。
四个人刚坐下来时,钱沐叫了一声“爸,妈”,指着客厅地板上的一堆礼品,很小心地笑着说:“这是小钟买给你们的礼物,我告诉她姆妈爱喝咖啡,她就特地去买了咖啡机,以后姆妈可以在家里做新鲜咖啡喝了。”
钱沐妈眼睛在一堆礼物上扫了一扫,半天,说:“我们们高级咖啡喝不来的,我们只喝雀巢速溶咖啡。”
钱沐说:“速溶的哪有用咖啡豆现做的香?”又讨好似的问,“姆妈现在想喝吗?我去给你泡一杯来?”
钱沐爸说:“伊吃饭时不喝咖啡,你又不是不知道。”率先举起手中带有“上海纺织二厂”几个通红大字的搪瓷缸,对五月说,“来来来,叔叔敬你一杯。”
五月忙用手上已经变温的雀巢咖啡去和他碰杯。钱沐爸问:“小钟山东哪里人啊?”
钱沐说:“不是和你说过吗?山东德州。”
钱沐爸说:“我不是问你,你让小钟说话。”
五月忙回答:“德州郊县的小地方,不是市里。”
钱沐爸呷一口搪瓷缸中的黄酒,感慨说:“山东德州我十来年前路过那里,那个地方……确实有点落后啊!”
这个时候,钱沐妈把筷子一摔,哭了。一边哭,一边指着钱沐鼻子开始说落:“你这孩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不听姆妈的话,将来有的你苦头吃!”
钱沐慌忙看了看五月的脸色,五月攥着她的咖啡杯,也是满脸的尴尬。钱沐小声地去劝他妈:“姆妈,当着客人的面,你这是做什么?我去接她来的时候,不是和你说好了吗!”
钱沐妈根本不听,拍桌子,擤鼻涕,满脸都是眼泪,看着极为伤心:“人常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却偏要和我们对着干,专拣崎岖坎坷路走!哪怕找江浙一带发达点地方的人呢!偏偏去找一个落后农村的外地人,我们家条件是一般,没你那些同学家好,但也没有沦落到娶不起上海老婆、要找外地山沟沟里出来嚼生大葱的山东妹的地步!你不嫌丢脸,你姆妈都嫌丢脸!这还不说,家里还有那么多兄弟姐妹,将来都来找你,要你找工作,跟你借钱花,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不答应,人家砍死你!……你可是想气死姆妈!”
钱沐爸连忙拍了拍五月的肩膀,问五月:“小钟上海话听得懂伐?”得知她能听懂后,打着哈哈说,“阿姨这几天情绪不稳定,叔叔这些天动不动被她骂,夹在她和沐沐中间里外不是人……叔叔难做人啊,叔叔为了让她早点接受你,只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了。小钟啊,你看在叔叔的面子上,不要怪阿姨,她人不坏的……”
五月心里充满屈辱感,僵坐着不动,假假的微笑冻结在脸上,在钱沐爸殷切期盼的目光下,艰难地点了点头,表示不会和钱沐妈计较。
作者有话要说: 戆度音同港督,吴语,白痴傻帽一类的骂人话。
第143章 22。9。28
钱沐妈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