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大家都忙,你也要保重身体,昨天的功德卷宗你可审阅完了?我帮你带去给判官罢。”白衣同僚坦然从他面前拿走一卷文书。
他道了谢,对方离开后,他才有空打量这间高有一丈,广袤无边的大殿,自己正坐在一张桌案之后,不过是位于大堂前方数百桌案中,最前方最高的一张,周围来往青白衣的小吏,有的奋笔疾书,有的在大堂后面无数个书架之间来回穿梭。刚刚他在瞌睡,下面的人便不敢打扰到他,见他醒来,方抱着书卷走到他旁边禀报处理。
他叹口气,从一名小吏手上拿过文书,一边工作,一边才想起自己早就死了好几十年,现在在阴司,从小小的书吏做到一殿的典吏长,也有好几十年了。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被抛弃又被好心人救回去,他当那次是最后的转机,或许少爷会好好过日子。
然而,并没有。
他的全部念头,最后随着死亡而戛然而止。
最后一次,他的少爷会记得他么?
他是为了少爷而自尽的,好让少爷去交“投名状”,即使落草为寇苟且偷生,少爷也要活下去啊。想着就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小腹,他把刀捅进自己肚子里,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当年剧痛无比,现在差不多早忘记伤口具体在哪里了。
只是关于少爷……怎么就还没忘记呢?
他起来活动一下,继续审阅功德卷宗。这一卷是个善人的生平,功德有许多,他一目十行看着,就快收尾的时候,一个青衣同僚走过来叫他,上司找他有事。
“……有事?”
疑惑着来到前面审判大堂,陆判笑眯眯向他招手:“柳长官。”
“判官大人。”
寒暄几句,便进入正题。
“柳长官在我司,可知已过多少年月?”
既是自己的上司发问,他自然要尽心回答:“自来时已有一甲子。”
“柳长官可称举事审当,恪勤匪懈。”陆判不吝赞扬。
他连忙谦逊:“分内之事,愧不敢当。”
“今有一事,尚需劳烦柳长官。”
“大人如有吩咐,下官必尽心竭力不敢辞。”
“便是柳长官溯回过往,还阳之事。”
“……送我还阳?”一惊之下忘了谦称。
“柳长官,你的尘缘,是断了又续的。”
他愣住——阳世间,谁还会记得他?
“溯回过去,你愿是不愿?”
“溯回……过去?”一念及此,忽然觉得身上剧痛。
——被烧伤痛醒,他盯着边城常见的、灰蒙蒙的床帐,发现一切不过是梦中梦。
☆、第五十六章 原来如此
越陌仔细回忆,这梦最后,似乎是他和上司的对话:
“……为何……”手足无措。
“……有人发此宏愿,本判故此询问柳长官的想法……”和蔼可亲。
“……溯回之事颇费周折,不仅是下官尘缘,想判官大人必另有打算……”凝眉沉思。
“……柳长官果然聪明……不过顺水推舟,一举两得……事关气运,到时便知……”故作高深。
“……倘回到过去,便是如今之我将过去之我杀死替代,过去之人也非如今之人……”稍微迟疑。
“……谁在胡说八道?要取代过去就是杀死自己?从来都只有一个柳菀,你在这里,这里就是你的如今,你在过去,过去就是你的曾经,哪里还会有第二人?这些之前的记忆,本判先替你保管……”陆判继续微笑,“恭喜柳长官。”
想来在自己借尸还魂一刹那,被正好掷入胸口的那枚青色光团,便是之前自己的记忆。
自己当时半信半疑,还是选择了还阳,想着判官大人“事关气运”的交托,更是想着……即便放下也还挂念的那个人。
哪怕重活一回,能再次跟在少爷身边,也是好的。
——且慢,当初陆判说的可是“有人发此弘愿”,那个人,是谁?!
他追问陆判那个人的身份,陆判以一句“天机不可泄露”遮掩过去,只是他的同僚很羡慕很赞赏对他说了好几声“恭喜”。
是父亲?母亲?还是祖上庇佑?他觉得这个可能最大。
会是自己同窗好友或者座师么?似乎都是怕受到父亲连累,忙着和自己撇清干系。
还会有谁?自己交际本就不广,会是谁呢?
要是少爷能有这份心就好了,不过他也知道少爷不会有这么大能力。能让人重活一世,需要多么大的愿力?至少在阴司这几十年,听过的类似发愿转世委实何止千万,真正能够做到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起初越陌记不很清,只当是因为生病的乱梦,如今被林虎峰忽如其来的一嗓子,竟然将之前梦境串联起来。
原来他死过不止一次,原来他此生就已经是重活,原来过去必然发生的事,会因为一念之差,而有大大改动,天壤之别!
……原来,自从少爷浪子回头的那一刻起,不仅少爷避免了穷困潦倒,落草为寇的命运,他也避免了被抛弃被嫌弃最后自尽的下场。
生死一念,善恶一线。
越陌感慨了阵,打定主意:判官说过,即使回到过去,过去的自己与重生的自己也始终都是一个人,并非两个世界,世上的所有人亦是如此,而自己拥有过去的那些记忆,王谢并不知道,甚至没经历过,如果和他讲了,他为此胡思乱想怪到自身就糟了,因此自己两世记忆甚至阴司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他!
而陆判还说过“顺水推舟”与“事关气运”,言外之意,便是希望遣人去更改些什么,而正好有人发愿,自己可以溯回过去,所以陆判便将两件事二合为一了么?
莫非……便是注定自己借尸还魂,以越陌之名义行事?
既然没给明确答案,他就继续顺其自然,冥冥之中,一饮一啄的天定,何必杞人忧天。
况且能跟王谢在一起,这辈子他觉得自己实在重活得值!
将思绪整理好的越陌,将自己重活的原因归结到判官要他“以越陌之名行事”之上,对这个身份更是不加抗拒。
王谢抱着小康进来,见越陌将追忆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到自己的时候多了几许温柔,有些不明所以,想了一下,抱歉道:“芝夏和虎峰过来了,中午让菲菲照顾你如何?”
“嗯。”为了让脸上伤口早日痊愈,王谢不许他多说话,所以他就嗯了一声。宁芝夏和林虎峰的份量,在他的心目里也十分重要,不仅仅因对方曾经雪中送炭,而且自己前世,就是遇到这两个人,将自己送回去的。
王谢亲亲他脸颊,表示歉意,越陌微微一笑:“好好招待人家。”
他和林虎峰相处时间更多一些,很喜欢那个大大咧咧有些莽撞也很刻苦用功的年轻人,而自己还没有看清过对方样貌。想到这里先是稍稍感觉遗憾,随即又稍稍有些期待。
那时候自己看不见,听王谢形容林虎峰与裴回相处得颇不错,两个人说笑打闹,那神态举止十分有趣,如今自己看得见了,希望还能看到这场面。
如果王谢肯让自己起来活动活动,能和大家一起吃饭就好了。“少爷老妈子”管得太多,他抱怨耳根听出茧子了,对方还可恶的用舌头去“摸”,若不是他不能动……若不是他不能动……越陌觉得耳根“磨出茧子”的地方,已经红了。
“公子,今日中午想用些什么?”菲菲问。
越陌想了想,语中带笑:“多做些手擀面,六份……还是七份罢。除了我那碗,别的都筋道些。”他有八成把握和宁林二人见面了。
宁芝夏赶着车,行走得慢,等来到于飞庄前,王谢已经很是隆重地迎出了门口。
“重芳。”宁芝夏还是那身姜黄色宽大斗篷,下得车来,拱手为礼。
“芝夏兄。”王谢微笑还礼,“我已准备好为芝夏兄接风洗尘,请。”
宁芝夏微微点头,目光投向小康,先微微一怔,随后醒悟:“义眼?”
“正是,漂亮许多不是么?”
“确实。”宁芝夏表达喜爱的方式十分简单——手伸进斗篷,出来时多了一串玉色项链,由十数个小小圆环首尾连接在一起而成,那圆环仔细看去竟是……“寰椎?”
王谢当然认得,环状薄薄的骨头位于风府穴之下,哑门穴之上,看大小这是动物的,想到宁芝夏北上,果不其然宁芝夏道:“貂寰椎。”
顿了顿又道:“车上还有几块雪兔皮。”
“多谢多谢。”王谢逗着小康叫宁芝夏叔叔,“小康谢谢叔叔。”
宁芝夏此次过来,一是生意,二想探望一下王谢的情况,失去爱人之痛他没感觉过,但失去家人,对他来说刻骨铭心。更何况这是仇杀,王谢虽然拿到仇人头颅,但心中的空荡荡并不容易填补。忙碌于行医教书是一法,裴回和小康亲情牵扯又是一法,自己能给他找些事情,也未尝不是一法。
他肯定王谢可以从阴影中走出来,只需要时间。
而这时间——似乎比他想象中的更迅速些?
不错,此时的王谢,不复之前消沉冷冽,笑容并不生硬,没有隐藏什么郁色,说话也很是亲切自然……是掩饰太好还是返璞归真?
裴回中午结束坐堂,看看病人出去了,自己站起来揉几下腰,走出小小隔间——旁边突然伸过一只手臂,勾着他肩膀使劲一转一带,裴回就觉得眼前一花,两条腿离了地,一声响亮的“容翔!”耳边响起,随即整个身体被颠了颠,“容翔你还是那么轻——哎别抓我头发!”
“哎哎哎——”等明白过来,还在挣扎的裴回就僵住了,自己被林虎峰一手揽着肩,一手托着膝弯,抱在半空,而自己的一只手插在林虎峰的发髻间。
“虎峰?你怎么在这里?”
林虎峰乐呵呵地,又掂掂裴回,打从第一眼看见裴回,他就想知道这位瘦瘦的小裴先生有多重,这次一见面起了促狭之心,忍不住就直接把人抱起来掂量了掂量。
“放我下来,幸好今天秦姑娘不在,不然被她看见就尴尬了。”裴回不生气,只是有点无奈。毕竟他在林虎峰面前以长辈自诩,虽然曾经钻进对方怀里哭过,可那时候谁还计较。
“秦姑娘是谁啊?”林虎峰追问。
“重芳安排她跟着我坐堂,学妇科的一位姑娘,很能干,也挺漂亮的,中午你就能看见——还不放我下来。”
林虎峰这才把人放下,他身着浅米色短打,袖口挽起到臂弯,挠着头嘿嘿笑着:“容翔容翔,我给你带礼物了,有没有想我?”他可是还记着裴回扎到自己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觉得这小先生无论是精神还是身子骨都太柔弱了,得好好补补,这次进山搜罗了一堆“好东西”准备送裴回。
本来这不过是普通问话,裴回认真想想:“想过,很少,因为太忙了。”
“哦?那什么时候会想我?”
“搬东西的时候,还有哄小康的时候。”前者是因为林虎峰力气大好搬重物,后者亦是因为对方力气大,可以举着小康“飞高高”,飞很久都不累。
“小康的眼睛是怎么弄上去的?”
“那是义眼……”
两个人说着话往饭厅走,半路上林虎峰一拍脑袋:“错了,方向不对,我们应该去重芳的院子,我大哥也来了。”
“宁大侠也到了!”裴回眼睛闪亮亮的,“虎峰,这次你有什么试炼要我帮忙么?”
一开始他被宁芝夏气势镇住,后来发现是个误会,对方只是性子清冷,喜静不喜动,不常说话而已。单单从宁芝夏收到消息就立刻赶来,出门找寻燕华仇家蛛丝马迹一事,裴回已经明白对方是面冷心热。
提到“试炼”,林虎峰顿时愁了一张脸:“不是吧,又要作弄我啊。”
☆、第五十七章 终于见面的小心思
宁芝夏和王谢已经入座,正在哄小康吃饭,小康拿着自己常用的黄杨木圆柄小勺,往嘴里扒着面条,嚼嚼嚼。
起初对于陌生的宁芝夏,小康一开始是害怕的,小身子往王谢旁边一个劲儿地靠。
王谢连声哄:“小康儿不认识宁叔叔了?小时候宁叔叔还抱过你。”说着,牵着小康的一只手,送到宁芝夏面前。
宁芝夏将自己的手伸出,掌心向上,给小康摸。
小康碰碰。
宁芝夏弯曲手指,挠挠小康手心。
小康动动指头,试探着挠挠宁芝夏。
宁芝夏靠近,低头吹了口气,让小康摸他的脸。
小康一只手摸过了,又上另一只手去摸。
他摸到眉毛,宁芝夏就挑眉;摸到脸颊,宁芝夏就幅度很大地动动嘴,牵动颊上肌肉;摸到嘴巴,宁芝夏就时快时慢变幻口型,总之是小康摸到哪里,宁芝夏就动哪里。
小康咯咯笑,把宁芝夏整张脸捏了一遍。
现在他不很怕这个陌生人了,还给了“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