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上披着狐皮大氅,是雪地里的最珍贵的红狐,毛锻顺滑油亮。
荆长宁安静地跪伏着,目光平和宁静,掌心的温度被积雪一点一点吞噬,渐渐有些发凉。
“都起来吧。”林王浑厚的嗓音在雪地里响起,“这场雪来得突然,孤未来得及搭建行宫,倒是委屈了各位。”
荆长宁安静起身,目光依旧低垂。
未来得及搭建行宫?
以林国的国力,临时搭建出一处简易的行宫绝不是难事。
但林王却让众人在雪地里枯等许久,其用意不难猜测,不过又是一种立威罢了。
“林王言重了,区区一场雪,哪里能奈何得了我们,再说祭祀向来讲究诚恳,露天行礼,更显心诚不是?”景华笑嘻嘻说道。
林王笑了笑,脸上的皮肉抖了抖:“景王说的有理。”
“接下来就该祭祀了吧。”羽眠话音平和,“只是不知林王这番相邀,为祭祀做了何准备?又打算祭祀天上哪位先祖?”
向来祭祀都是由文天子主持,林王这番作为,在座诸人皆是心知肚明,虽表面上迫于林王的威势不敢多有微词,但终究来说又有谁愿意甘居人下?
就拿羽国而言,羽国坐拥城池一百二十多座,战车两千余,国力虽比不上林国,但相差也不是很多,只是羽国国风向来醇和,从王君到百姓,崇尚仁义,厌恶兴兵,若非如此,羽王想必也不会让羽眠来此参加林国的会盟。
“祭祀吗?”林王挑了挑眉,“孤确是准备了一份大礼祭祀上天,也祭祀我林国的祖先。”
说罢,他一挥手:“来人,请祭女。”
祭女?
众人的目光随着林王的话音,向着那来人的地方望去。
那是一个女子。
那是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子。
她赤裸双足在雪地间踽踽而行,浑身被冻得呈现着乌青的颜色。
她似乎没有早已失却了力气,却强逼着自己走得稳些。
她的面容没有一丝神情,不是平静,而是仿若行尸走肉般的空洞。
荆长宁抬眸望了过去,被冻得通红的手心却渐渐攥紧,指甲硌得手心泛出痛楚。
依照祭祀的礼仪,首先便是呈上祭物,一般都会是些牛羊牲畜,而此刻,这又是做什么?
她下意识斜眸望向了林王。
那身穿狐裘的中年人眼窝深陷,眼球陷在眼窝之中看不出情绪。
而他的一侧,立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一袭墨衫的墨凉。
目光一个对视,荆长宁恍惚间觉得墨凉的神情似乎自始至终都落在她的身上。
她平静地撇过头,目光重新落回那个踽踽独行的女子身上。
心中思绪沉沉。
她……是此次祭祀的祭物吗?
前方不着痕迹地伸开一只手,易禾身形挺正,右手却伸到荆长宁手边,摊开了荆长宁攥着的手心,然后暗暗地握住。
心像是一瞬间便静了。
透过相触的指尖,像是能触到其间血液流动的温度。
两个人像是寻觅着方向的旅人,结伴取暖。
荆长宁知晓,易禾是在安慰她。
“来人,取孤的引龙弓来。”林王道。
墨凉接过宦官递来的一把朱漆长弓,俯身递到林王面前。
林王屈指轻轻在弓弦上弹了弹,一道沉闷的嗡鸣声在天地间颤动。
他举弓,搭箭,手腕一扬,朱漆长弓弯成满月的弧度,箭尖便指向了那雪中踽踽而行的女子。
那女子走到众人中央,如行尸走肉般站定,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在闭眸的那一瞬,她的身上才在恍惚间有了一丝生命的颜色。
她扬了扬唇,扬头迎向天际。
像是接受了死亡的宿命。
荆长宁只觉易禾握着自己的手加了些力道,她反手握住易禾的手,掌心用了些力。
她知晓,他也是紧张的。
他在紧张的时候却在势图安慰着她。
握紧易禾手心的时候,荆长宁抬眸望向了站在最中心的女子。
苍茫白雪,踽踽独行。
生或死。
她不过是这场祭祀的祭品,林王会以她的死亡告知在场的每一个人,林国的积威是用血腥堆砌。
或死,或卑微臣服。
目光透过那若行尸般的女子,荆长宁忽的觉得目光湿润了起来。
当年,于列国之前,曾经有一个六岁的男孩子,也是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卑微而屈辱地死去。
绳索捆缚在他的头颅和四肢之上,马匹飞驰,只落下一地撕裂的脏器和肢体。
不远处,墨凉的目光依旧落在荆长宁身上,不曾有一刻移开,亦不曾有一丝温情的波澜。
☆、第65章 垂死间挣扎
“不!”
一声嘶哑的哀求刺破皑皑雪色。
一个妇人冲破会盟之外兵士的阻拦,像是疯了一般冲到场地之间,抱着了那浑身赤裸的女子。
她哭泣着,将身上单薄的麻布外衫手忙脚乱地脱下,便披到了那赤裸的女子身上。
随后,她对着林王重重跪下。
“求王上饶了小女一命,老妇愿替小女去死。”她叩首悲戚哀求。
林王手中长弓依旧呈满月之状,目光中露出怒容,斜斜望向了墨凉的方向。
墨凉铿锵跪雪地上。
“是臣失职,让这妇人闯入扰乱祭祀,请王上允臣杀了这妇人,臣自去狱中领刑罚。”他沉声说道。
林王哼了声,没有说出命令的言词,墨凉静静地在雪地间跪着。
林王望向了场地间两个女人。
老妇将女子护在身后,目光恐惧步伐却丝毫不退。
因为她的身后,是她的女儿。
林王轻蔑一笑。
然后他眯着眼睛,弓弦一松。
弓箭刺破冰冷的气流。
直直穿过那老妇的肩头,生生钉入骨肉。
“会很疼吧。”荆长宁低声喃喃,目光静静地落在场地间的两个女人身上。
易禾只觉身后女孩子的手一瞬间攥得很紧,攥得他的手有些痛。
场地中央的那个女子像是一瞬间回过神,她向前冲了一步。
却因为血肉被冻得麻木,她这一步极是摇晃,整个人便栽倒在雪地间。
她匆忙从地面爬起,挡在老妇身前。
“娘亲,你快走。他们答应了我,只要我死了,您就可以从重狱里出来,再也不用过不见天日的日子了,娘亲,你别管我,去找爹,去找阿弟,瑶儿只是一个女孩子,死了就死了,您别傻了。”
老妇摇头,浊泪从苍老脸容上落下:“瑶儿,傻的是你,你爹和卓儿在娘心里早就死了,这十几年陪在娘身边的只有你,娘只要你。”
“不。”女子怒声吼道,甩开老妇拉着她的手,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抬起眼眸,死死地望着林王,“你们答应过我,只要我死了,就放过我娘,好,你杀了我,我把我的命给你,你要说到做到!”
林王抬眉,似在观赏一幅极是有趣的闹剧。
然后他举弓。
手指间捏住两根染成朱红色的羽箭。
破空之声撕裂气流。
女子的眼眸睁大,瞳孔间映入两只羽箭的朱红颜色。
那朱红,如血。
“啊!”她痛呼着捂着双眼在雪地间扭动着。
血从她的眼眶中流出,被她的双手死死捂住。
箭头深陷在她的眼眶之中。
“孤是能用“你”直接称呼的吗?”林王哼声,似怒极,却没有怒极的情绪失控。
箭簇陷在眼窝之中,女子在地面上挣扎了一会,便不动了。
血珠凝在皑皑白雪间,似被春风吹开的红艳颜色。
“不!瑶儿,我的瑶儿!”那老妇踉跄着上前,抱住女子的身躯,嘶哑着喉咙吼叫着,那声音已经不像是人的声音。
仿佛野兽的垂死挣扎。
她伸手拔出肩头的剑,血液喷薄而出,洒落在雪地之上,和女子的血刚好混在一处。
“我要杀了你给我的瑶儿报仇!”她握着箭便朝着林王扑去。
林王垂首将弓箭扔在墨凉的面前。“杀了她吧。”
墨凉依旧在跪着,他捡起落在雪地上的弓箭。
弓箭很是华丽,上面雕饰着繁复的花纹,向来便是被供奉在祖祠之间,不见鲜血,却不知隔空取过多少人命。
荆长宁抬眸望了过去。
墨凉依旧跪在地上,林王未曾让他起来,他便只能跪在地上。
他伸出左手握住长弓,然后用右手捻起一根弓箭搭在弦上。
然后,他微敛双眸,低头咬住了弓弦和箭簇触在一起的地方,头向后扬,箭头指向了那老妇的方向。
面具之下,看不出他此刻的神情。
他只是用牙齿拉着弓弦,将弓弦拉成满月之状。
不知为何,荆长宁忽觉心头钝钝一痛。
墨凉的唇齿微张,那箭簇离弦而出,正正射入那老妇的喉咙之间。
四周很安静。
羽眠轻轻将手覆在江瑟的眼睑之上,遮住了这样一幕。
景华神色依旧轻挑,微微带着放浪的笑颜,而他身侧的女子们皆是将身形垂下,眼睛闭起。
南宫落月低着头,黎夏亦是垂眸。
易禾立身挺直,目光平和。
荆长宁目不转睛,眼眸中映着雪地里的一滩红色。
“你起来吧。”林王未曾望向墨凉,只沉声说道。
“谢王上。”墨凉低声答道,自雪地间站起,依旧立在林王身侧,一张面具,遮掩了他所有的神情。
有禁卫军默默走到场间,将老妇的尸体拖下,亦将那女子周身的衣物与眼中的箭取走。
只余孤零零的一道身影。
像是人,更像是屠宰后的牲畜。
“今,我林国以此女向天告祭,佑我林国风调雨顺,助我林国势倾天下!”林王朗声说道。
语罢,有宦官将女子尸首拖下,朝着祖祠而去,雪地之上清静下来,唯有一滩刺目红色警醒着众人,方才发生了什么。
“诸位,祭祀已过,现在该商量一下会盟之事了。”林王携着余威望向场间在座的众人。
“王室久衰,政令不行于诸侯之国,致使天下大乱,逆弑之事多有发生。且恃强凌弱、以大伐小、灭国侵地等种种不义之战,遍于九州。我九州列国,实已至危矣。孤此次相会众位,主要是为推一诸侯王为列国盟主,扶助王室,抵御蛮夷之族。使九州列国大小和睦,不再争战。臣下若有弑逆之事,列国亦共讨之。如此,天下之乱,方可平定。”
林王说道。
扶持王室?
平定天下之乱?
说得真是好听。
荆长宁哼了声,垂眸间,目光却依旧落在雪地上的血色之间。
心如雪冷。
说来,终究不过是为了推举盟主罢了。
而一旦真的推举了盟主,他就可以名正言顺聚诸国之力,与文天子的正统相对抗。
总有一日,能取而代之。
荆长宁沉浸在思虑之中,却忽然间,紧攥着自己的易禾松开了手。
目光一转,不知何时林王竟从高台之上走了下来。
他就站在易禾面前。
携着杀人后的余威。
“只是,在会盟之前,孤还有一件事要问一下易国世子,易王此时大概在文国京都,那世子来我林国又是为何?”
林王的话语森寒。
☆、第66章 孤注行一掷
就像两波小孩子打架,分成了两队,你要在这队,便不能在另一队,想两不得罪的必定会被两队人都排斥。
此刻的易国便是这样,易王赴了文国,而易禾来了林国,大国之间关乎天下的抉择更不是儿戏,没有人眼里能揉下沙子。
林王此前种种,从各种角度造势威迫,又怎能让易国在其间左右逢源?
林王静静地站在易禾面前,却似一座山悬在头顶,下一刻便会重重落下,直将众人压做毫无生机的肉泥。
荆长宁见易禾的袖间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一颤。
易禾抬起头,目光对上了林王深陷的眼窝。
“自然是代表易国参加林王举办的会盟。”易禾平静说道。
林王轻蔑地望向易禾,似是不满意易禾没有露出害怕的神情。
“那易王又为何要赴文国?是易王赴文国为假,还是你实则是那文国的奸细,想探听我林国会盟之事,随后告知文王,好让他有所准备?”
林王话音沉沉,循循善诱。
易禾只觉自己的前方像是有一道万丈深渊,而他不得不向前迈步。
他抬起脸容,微微一笑:“我来,就是想让林王放心,我的确能代表易国表示臣服,若是林王不信,可扣留下本世子,日后出兵易国,以本世子之血祭旗。”
他来,便做好了面对生死屈辱的准备。
虽前方有万丈深渊,但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女孩子。
和以前相比,他会从容些。
林王冷哼了声。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他说道,“你不过就是个临时拉过来的世子,易国除了你还有三个公子,据孤所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