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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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狮子-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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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包括余飞,都没有想到这位导师竟然一开口就是这么尖锐的问题,丝毫不留任何情面。
  余飞望向白翡丽。
  白翡丽一言未发,走到这位导师的座位前,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张演出票,双手呈与他。
  导师接过,正反面翻着看了看,念道:“幻——世——灯,哦,你的舞台剧啊。”
  他很疏离地感谢说:“谢谢你赠票,但这张票给我,恐怕是要浪费了。”
  场中的气氛突然就变得怪异起来。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种非同寻常的窘迫与尴尬。
  白翡丽笔直地站在原地,问道:“为什么?”
  导师道:“很坦白地说,不符合我的审美标准。”
  “您没看过怎么知道?”
  导师说:“不瞒你说,我今年五十岁,是你的两倍年龄。我对戏剧的观赏量,远远超过你的想象。国内外的话剧、舞剧、音乐剧等各种形式的戏剧,几乎没有我没看过的。就连你这种二次元舞台剧,我在日本也看过不少。日本应该是做得最成熟的吧?即便如此,我也没有见过能让我称之为‘艺术’的,难道你做得比他们还好?”
  现场的气氛猛然降至冰点。
  这位导师从艺术上彻底否定了二次元舞台剧,也彻底否定了白翡丽。
  在这种场合上来说,近乎于当面侮辱。
  别说对前面几组选手,便是前面几季节目,这位导师都一向很客气,几乎从来没有这样亲自下场攻击过。
  看得出来,这位导师是在针对白翡丽,针对他之前的胆大,也针对他刚一出场时,对老辩手们的下马威。
  余飞垂下眼睑。她心中不是没感觉,她心中像猛然被刀子割了一下。
  这种感觉有点像这位导师拿起她这把刀,狠狠地捅进了白翡丽的心口。
  她记得非常清楚。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正是一年前的今天,她在天台上与白翡丽背向而驰。
  他说:“在感情上,我心存侥幸。”
  而在更早之前,他说:“我在乎的是,你从来就没看得起我。”
  他说:“你是天生骄傲。”
  她这时候才真正感觉到,原来被人否定自己的一切努力,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这大约就叫,心有戚戚焉。
  她之前所感觉到的看不起,至多是对她出身的看不起。而对她所唱的京剧,何人会看不起?
  尽管过去人们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但如今,时代不同了,京剧几乎是盘踞在所有演艺事业的顶端,睥睨众生。
  她身居其中,无知无觉。但在这时候被导师拿出来明明白白地两相比较,她才忽然意识到,那样一种清高,在她身上,根深蒂固。
  但白翡丽何尝不是天生骄傲呢?
  假如她出身优渥如他,从小娇生惯养如他,性情娇气如晴雨表般多变如他,像这样被人当众踩在脚底无情碾压,她不知道她会不会委屈落泪。
  不。即便她不是他,她是她自己,在这种压力之下,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得住。
  可这位导师在业界地位崇高,见解和学识都是公认的高深。
  白翡丽根本没有翻身的机会。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向白翡丽。
  全场安静到地上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
  白翡丽的脸色有些苍白。他低着头,长发垂下,看不清表情。
  他缓缓地转着手里的话筒,良久,他抬起头来,眉目收敛,平静中带着一根坚硬的骨头。
  “这个世界有一个残忍的事实:拥有话语权的人往往畏惧创新与颠覆,所以他们限制他人的自由,无论从精神上,还是肉体上。
  “如果您说我做的事情不能称之为‘艺术’,我便信了,那就是我盲从且愚昧。
  “我曾经向我喜欢的人讲过歌舞伎的故事,很可惜,当时没有说完我想说的话。一种纯粹依靠色相诱人的舞蹈,遭遇幕府的一再镇压,却也没有死去,反而一步步褪去浮华,最终竟然成了民族文化的象征。
  “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是会进化的,从cosplay到二次元舞台剧,从空洞的模仿到获得灵魂与良知。浮夸并不是一种罪恶,而是积攒能量的必由之路。
  “今天我既然站在这里,自然已经做好一切准备面对现实的血腥。很可惜我生得早了一些,有生之年恐怕看不到二次元舞台剧最灿烂辉煌的时刻。我的使命是去做那个破壁的人,而不是享受艺术的荣光。”
  “1790年进京给乾隆贺寿的四大徽班,和当年的昆曲雅部,您以艺术之名,如何分个高下?四大徽班的演员,就只配给后来的京剧大师提鞋吗?”
  全场有一些安静。
  1790年徽班进京,被认为是京剧孕育的开端。
  而当时的昆曲,在明末清初的鼎盛期之后,被文人士大夫打磨得越来越精细,逐渐脱离大众,终而被更‘俗’的京剧所取代。
  安静了很久。最终还是居中提问的这位导师打破了空气中的坚冰。他颇无辜地摊开手向左右两边的导师说:“得,被扣了一顶‘镇压新生事物’的大帽子,我真是罪莫大焉。”
  右边的导师呼呼地扇着扇子,悠悠地评价:“坑挖得太大了。”
  左边的导师幸灾乐祸地笑:“以为捡了个软柿子,结果磕到牙了。”
  余飞忽然拿起话筒,向白翡丽问道:“你拿当年盛极而衰、苟延残喘的昆曲雅部来含沙射影,你觉得合适吗?”
  白翡丽矢口否认:“我并没有含沙射影。”几个导师笑了起来。
  余飞没想到他还能这么无耻狡诈,恼怒问道:“那么你认为当年昆曲雅部的衰亡,是一种必然咯?”
  白翡丽的目光闪了闪。他望向几位导师:
  “我是不是可以做总结陈词了?”
  导师们点点头。
  “我从不敢看轻任何一个在为创新做出努力的人,无论他们的方向是正确,抑或错误。我们所害怕的是,没有了在认真为了改变而付出心血的人。只要这样的人还在,他/她所为之奋斗的东西就不会死去。”
  他低下头看着地面,道:“我的姥姥姥爷,很喜欢看余飞老师的戏。他们托我向余飞老师转达四个字:破,然后立。”
  余飞讶然,然而白翡丽没有看向她,接着说道:
  “我也有话想对余飞老师说——
  “你做的是真正的艺术,相信你自己。
  “你不需要做冬皇。
  “你就是你自己,你是余飞。”
  你就是你自己。
  你是余飞。
  余飞细细想着这几个字,忽然像被一记重锤打在了心上。
  你是余飞。
  你不是任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写这章的一些记录。大家可不看——
这一章我写了三天。
可能最后看来,并不是大家想象中的样子,未必满足了大家的期望。
但我尽力了。
言情方面我不多言,我就这个水平。
我过去很少写太多正面刚的东西。四夷的论策,大少爷的决战,南方的事业线……我大多是尽量精简,避免露怯。
这篇文写了很多正面刚的内容,无论是唱戏、斗歌,还是这场论战。
辩论是我的一个盲区。看过不少专业辩手的辩论水平,自认一根汗毛都比不上。
所以这章写得很痛苦——虽然最后的成品根本看不出背后的痛苦。
他们的论战模式都还是今天早上洗澡的时候想出来的。
大家可能比较想看他们互怼。
但我一开始的初心就是要打压白翡丽。下篇是白翡丽的主场,我要让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在下篇跪在地上,让前两篇出身卑微的余飞,在事业上站在他的头顶。余飞只有既体验过被打压的感觉,又体验过居高临下看人的感觉,才摸得准“平等”两个字是在自傲和自卑之间的哪个位置。
这一章有很多不能写的东西。
上周,我院前院长论创新与自由的毕业演讲被封杀了。
虽然网文本该自由,但为了出版和其他也不得不变得委婉。有时候我会很庆幸我是一个小众作者,还能写一些东西出来。
解读几个委婉的地方:
1、京剧是被供养的艺术。被谁供养,我不必说。昆曲都在不断创新,京剧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优秀且经典的剧目。为什么京剧的创新这么艰难,因为它是被供养者选中的艺术。本文最初的设定是想写一个京剧和二次元舞台剧相结合的创新剧目,后来放弃了。这个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粤剧可以有《决战天策府》,但京剧绝不可能。所以退一步写了《鼎盛春秋》,算作是内部创新,尺度比《青春版牡丹亭》的昆曲可能还小一些。
2、本文写到现在,细心的读者梳理时间线就会发现,时间已经是在未来了。所有我写到的东西,都是现在没有的东西,没有抵达的水平。但是我们期待他们发生。
3、关于“艺术的供养”“冬皇”“破而后立”,后面会接着写。关于“供养”的定义,这章已经写明。它和“拿钱砸”的区别在于,供养人是有所求的,你被我供养,就必须为我服务。
这一章我的立场很鲜明了:
艺术上我认为京剧站在高处,但需要有所改变。
二次元舞台剧还在蛮荒时期,是否能有所突破,取决于有坚定决心和足够能力的人。
本章无意让这二者分出一个高下。我不属于本文提到的任何一个圈子,对这里面的任何一种东西的了解十分有限,也没有特别的倾向,本文纯属胡扯,不介意有抨击和异议。
谢谢大家还在追我的文。

  ☆、觉醒

  阴历九月十五的这天晚上; 余飞去了一趟缮灯艇。
  是缮灯艇的艇主请她去的。
  是“请”。
  艇主亲自给余飞打了个电话; 表示希望能和她谈一谈。
  余飞对艇主仍然尊敬,自然不会怠慢他。艇主问她方便在哪里见面时; 她便主动说到缮灯艇来。
  她这天晚上有课,到缮灯艇时,已经九点半了。
  艇主和她聊了两句; 简单问了问她的近况。
  其实余飞的近况; 缮灯艇的人也都知晓。圈子就这么大,《鼎盛春秋》这部大戏的排演,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余飞自己身在其中固然无知无觉; 业内其他人却都将她看在了眼里,密切观望着。
  艇主很委婉地提出了这次见她的目的——
  他希望余飞能回来缮灯艇唱戏。
  余飞惊愕,问艇主发生了什么。艇主吞吞吐吐,说倪麟的嗓子突然坏了; 他的戏不得不暂停演出。倪麟是缮灯艇的顶梁柱,倘若他不能演了,对本来就举步维艰的缮灯艇不啻一个毁灭性的打击。现在虽然还有师眉卿、兰庭等在支撑; 但如果她能回来演出,缮灯艇的情况会好很多。
  余飞忧心问道:“师叔的嗓子怎样了?”
  艇主一听她仍然以“师叔”相称呼; 松了一口气,说:“暂时性的; 休养两三个月应该能好。”
  余飞点了点头。她犹豫了一下,说:“我发过誓,三年不得粉墨登场。”
  艇主叹了口气:“非常时刻; 非常做法。虽然你已经不在缮灯艇了,但缮灯艇毕竟培养了你十六年,现在缮灯艇有难……”艇主说不出话了,合着双手垂下头去。两年多不见,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许多,脸上有了深刻的岁月痕迹,早已不是之前年富力强、豹子一般蛮横强硬的模样。
  艇主这两年为缮灯艇奔走,付出了多少努力,余飞都听兰庭说过。
  但余飞深知,梨园行有些规矩,是不能破的。
  学唱戏,先学做人。立下的誓言,哪里能说破就破。这个誓言她已经守了两年零八个月,她的导师尊重她,在学校没强迫她上台演出;就连《鼎盛春秋》的人也都知道她有这个誓,没让她带妆上过台。
  更何况她现在已经拜了于派的老先生为师,就算再回缮灯艇唱戏,也不能以倪派传人的身份登场。
  余飞深吸了口气,说:“艇主,再给我一个月时间,我好好想想,看有什么办法。”
  艇主无可奈何。他知道余飞就算回来唱,也不是说登台就能登台的,选戏、练戏、排演、磨合,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愁眉不展,点了点头,“那我等你的消息。”
  这晚上因为倪麟停演,缮灯艇没有排戏。整个戏楼中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亦没有灯火。
  余飞提了洒扫老仆的那盏气死风灯,走了进去。
  久违的气息。
  经年累月,木石所散发出来的味道。余飞闭上眼睛,感觉得到缮灯艇在呼吸。它就像佛海上,已经老得不能再老的一只大兽,趴伏着,皮毛萎靡地耷拉在石舫上,从鼻孔中艰难地呼出一些断断续续的气息。
  今夜十五,透亮的月光从窗中倾泻下来,即便没有开灯,戏楼中也影影绰绰地看得清楚。
  她走到池座位置,在最前面整齐摆放着的椅子上坐下。
  戏台高高在上,令人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
  两根台柱上的对联没变,仍然是那一副:
  世事本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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