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九吓得浑身汗毛竖起,叫道:“白翡丽!收好你的猫!”
白翡丽背对着她一勾手,把虎妞拎进了怀中。这猫被他一抱,整个人就温顺了,舒服地在他肚子上蹭。
关九小心翼翼在他身边坐下,看见他的T恤胸前,是那条小鱼的另一面。
关九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带虎妞来上班?来了三个月,我仓鼠都被吓得早衰了。”
白翡丽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投影屏幕,说:“快了,我姥姥姥爷圣诞节回来。”
关九低头看了眼手机,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二号,圣诞节是二十五号,也就是说再过两天,虎妞就可以不用来工作室了。她长长舒了口气。
这只猫的到来,最早是在九月九号。关于这件事,白翡丽的官方解释是“姥姥姥爷要去日本某大学做一个学期的客座教授,虎妞一个猫待在家里会得抑郁症,所以带到工作室来上班。”
但鸠白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白翡丽这个人冠冕堂皇的官方解释之外,必然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真实故事。
大家一致认为,白翡丽此举是为了婉拒工作室中一个对他展开热烈追求的姑娘。
那个姑娘是《龙鳞》项目上新来的一个唱见,模样儿和绫酒不相上下,为人更乖巧可爱些。她每天殷勤地给白翡丽端茶倒水,给他买礼物、送花,还不时拿着剧本去请教他,有一次甚至还在排练中佯装不经意地抓了白翡丽的手。
工作室里的每个人都看得出,这个姑娘对白翡丽很有意思。
有老成员心疼这姑娘,隐晦地拿绫酒的前车之鉴去劝这个姑娘不要重蹈覆辙,说当年绫酒刚进鸠白工作室的时候,作为一个新人,也是用这些招数去追白翡丽。那时候白翡丽还在国外念书,绫酒便在网上向他请教很多东西,包括出cos、唱歌、古风戏腔,等等。那时候白翡丽的脾气还不像现在这么温和,为人喜怒无常、忽冷忽热。但尽管如此,也没吓退绫酒。
那一年绫酒过生日,全工作室的人都在YY频道上给她庆祝,她却折腾了好大一个意外出来——在她许生日愿的时候,她带着哭腔向白翡丽表了一个很长的、很真心实意的白。
她说话的声音颤抖,谁都听得出,她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如果白翡丽当时不答应的话,她一定会毫无悬念地哭出来。后面还会有什么后果,谁都不知道。
那会的气氛很紧张。YY里都没人敢讲笑话。
白翡丽沉默了很久,说了一个字:好。
绫酒费尽心思把白翡丽追到手了,但这又怎样呢?到底是强扭的瓜不甜,最后的分手,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白翡丽,可不是吃一堑不长一智的人。
老成员劝那个姑娘一句话:关九一早就说过,“关山千重此人,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那姑娘却偏生不信这个邪,放话称她和绫酒不一样,她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相信再冷的冰块,也能被她给捂化喽。
见初生牛犊不怕虎,孺子不可教,老成员们摇头长叹,只能退后一步,作壁上观。
果然,不出一周,虎妞隆重登场。
这猫极其地粘白翡丽,白翡丽去哪它去哪,连去洗手间也要跟着。十七八斤的巨大一只,却身手敏捷,最喜欢往白翡丽肩膀和背上跳。对生人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看到有人靠近白翡丽五米以内就扑。
尹雪艳一开始不信这个邪,根本不在乎这只猫的恐吓,走过去拍了一下白翡丽的背。结果就在他的手碰到白翡丽的那一瞬,就被那只猫挠出了五道深深的血痕。
白翡丽背对着他,淡定说我这猫从小打针的不要紧,但还是给了他七百块去医院打狂犬疫苗,说算工伤。尹雪艳欲哭无泪。
但尹雪艳那次回来之后,信誓旦旦地说,白翡丽带这只猫来也很惨,我闻到他身上的味儿都变了,以前是崖柏香气,现在变成麝香龙骨止痛膏的味儿了。你看他动不动就揉后颈,肯定是被那只猫骑出颈椎病来了。
但无论如何,那个姑娘真的再也没能靠近过白翡丽。
不光是那姑娘,整个工作室的人都没能再靠近过白翡丽。
关九抱怨了句:“养这么一只猫,就算是余婉仪回来,只怕也会被吓跑。”
刚才一直盯着屏幕看的白翡丽,这时候忽然横了她一眼。
这一眼有点深,有点锐利,关九一时间竟觉得有些抵挡不住,拿手遮着脸说:“别这样看我,大伙儿都看出来了,怕你面子上过不去不跟你说。《湖中公子》下半部也不排了,跑去人家住的地方问不说,还偷偷去把北京戏校和剧团里所有年龄相符的女演员都查了一遍——偏偏就是查不出来。还记得那天晚上在Y市,我把你从医院花坛里捡回来的时候你有多丧吗?还以为人家真死了,啧啧,谈个恋爱谈得脑子都没了,丢人!”
白翡丽放出了手中的猫。
关九尖叫一声,弹簧一样地跳了起来。“白翡丽——”
白翡丽又收了神通。
关九坐稳在垫子上。终于有机会把打印出来的邮件拿给他看。白翡丽暂停了视频,开亮灯,扫了邮件一眼。
关九道:“你看看,‘王者之翼’提的意见都没你多。你就别对马放南山他们吹毛求疵了吧?大家都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
白翡丽不置可否,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来看,挺长的一条信息。过了一会,他问关九:
“缮灯艇是什么地方?”
☆、唯唯狮子大菩萨
白翡丽把车停在了佛海边上。
一出车门; 佛海上仿佛夹杂着冰碴的寒风迎面割来; 白翡丽立即打了个喷嚏。
白天飘了一阵子的雪现在又开始四面乱飞,他拿纸巾擦了擦鼻涕; 感觉自己眼看是要感冒。
但是没办法,老爷子交代的事,不做不行。
已经是晚上九点半; 天色一片漆黑; 不见星月,佛海周围处处亮着古朴的灯笼,浅红连片; 映照出飞舞的细小雪片,恍然有一种穿越今古的感觉。
相比什刹海荷花市场、酒吧街的繁华,佛海这片地方虽然也算个文化旅游景点,却冷清多了。
这里是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古建筑的聚集区; 周围有文殊院、名人故居、老旧胡同和一个王府。古木参天,苍松翠柏冷香扑鼻,不太平坦的地面由许多镌着字的古旧断碑所砌。一切都还保留着最古老的模样; 没有受到太多现代商业文化的侵蚀。
越过漠漠的泛起冰色的佛海,远远可以看到一座巨大的石舫。石舫上一座坐北朝南的三层老戏楼子; 卷棚歇山顶,起翘小挑檐; 自内而外透着明光,飞雪里亭亭而立,玲珑剔透; 好似佛海上漂着的一盏青灯。
那便是缮灯艇了。
此时正值好戏散场,三三两两看戏的观众从佛海边上的道路上走了出来。白翡丽逆人流而行,冲缮灯艇走去。
白翡丽很少来佛海。他来北京这么多年,只晓得长安大戏院、梅兰芳大剧院这些个知名的看京剧的地方,但从来没有听说过缮灯艇。
关九跟他说缮灯艇在京城戏曲界的名气很大时,他才突然想起来,这个名字之前应该也被姥姥姥爷提及过很多次,只是听起来实在不像一个剧场的名字,他也没怎么上心。
关九在学校的时候上艺术类课程,做过北京戏剧场的研究。缮灯艇作为一个保留着大量梨园遗风的“戏班活化石”,唯一还在不使用电灯和扩音设备的古戏楼中演出的体制外剧团,自然成了她的重点研究对象之一。
关九同他讲,缮灯艇这个戏楼有来头,是光绪年间一群来自广州府的官员、士绅,还有商号集资兴建起来的。她说白翡丽作为Y市人,应该知道那边唱粤剧的人又被称作“红船子弟”,早先粤剧戏班外出表演,都是坐一艘漆成红色的船。当时兴建缮灯艇时,为了体现广州府的特色,就在石舫上建成了一座船的样子,并称之为“缮灯艇”。
白翡丽走上石舫,只见戏楼匾额上题“缮灯艇”三个古朴刚劲的大字,落款是“岑春煊”。果然如关九所言,匾额题字人是光绪三十一年,时任两广总督的岑某某。
戏楼门大开,里头夹道林立着长长的素纸灯笼,灯笼外隔着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花盆,大多草木已经凋零,只剩了形状怪异古拙的枝干。还有些罗汉松和崖柏峭然而立,苍劲挺秀。
这一路走过去,草、木、盆、石,无一不透着岁月磨蚀的痕迹。石头和砖块砌就的地面显然反复用水冲刷过,北京灰土那么大,这里竟然连地面竟然都能够一尘不染。石砖被长年累月地踩踏,磨出了一层蓝色的包浆,温润发亮。
走到正厅里,中堂上挂一幅巨大的人像,是一张民国时期的老照片。关九说过,这个人就是缮灯艇的开山祖师爷,“倪派”大家,倪舸。
倪舸最擅旦行,画像中的他容貌丰丽,着西装领带,笑容中有倜傥韵味。
倪舸的画像下方,又是一副昔日两广总督岑春煊的题词:梨园缮灯,佛海慈航。
白翡丽琢磨着这八个字,想到这漆黑佛海上的一座缮灯艇,隐约觉得甚有意味。
一路穿过去都不见人,他一直走到里面戏台,才见有两三个穿着对襟夹袄的中年男子前前后后地收拾戏台,穿着碎花布袄的几个女孩子则在打扫地面,摆正桌椅。
戏台共有两层,二层的戏台两侧各有廊桥与二楼过道相连接,一楼的戏台两侧,则有一个类似码头一样的长台,直直深入池座之中。整个空间里,点缀着许多灯烛,却不见一盏电灯。除了一个电子屏幕,也没有任何扩音设备。
戏台前面的两座柱子上,则左右挂着一幅对联,写着:
世事本浮沉,看他傀儡登场,也无非屠狗封侯,烂羊作尉;
山河供鼓吹,任尔风云变幻,总不过草头富贵,花面逢迎。
他听见那几个女孩子在低声交谈:
“最近的人越来越少了,今天的上座率才三分之一。”
“天气越来越冷了,今天又下雪,谁想出门?”
“我觉得还是票价太低,几十块就能买到,观众想不来就不来了,也不心疼那几十块。”
“唉管他们来不来呢?票钱又不会退,赚到了就行。”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我听朋友说,这几天天桥剧场演音乐剧《歌剧魅影》、海淀剧院演开心麻花的舞台剧,国家大剧院演田导的新话剧,没有哪场不是爆满。我看还是看京剧的人越来越少了。”
“就是,现在连《盗墓笔记》和《仙剑奇侠传》都开始演舞台剧了,什么人都挤进来抢这碗饭,谁还来看京剧嘛……吃国家饭的都过得不容易,更何况我们……”
白翡丽听这些女孩子们从京剧聊到话剧,又聊到二次元舞台剧,不由得凝神去听。忽的听见有人叫他:
“你是哪位?”
声音温沉,好似玉中水色,一听便知是靠嗓子吃饭的,也不知这嗓子的水色,细细琢磨温养了多少年。
白翡丽回头看,只见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着一身月白长衫,身姿潇洒清荣。
这人看见白翡丽,隐约的眉头一皱,只是他逆着光,白翡丽也瞧不大清楚。
白翡丽自然不知道是自己一身不大寻常的打扮出了问题,仍然客气地问道:“您好,请问这里有一个叫余飞的人么?”
白翡丽来这个缮灯艇,正是为了打听余飞的事情。
姥爷白天里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让他给他们买两张缮灯艇《游龙戏凤》的戏票,时间越近越好,并指名道姓要余飞主演的。
他查了一下购票网站,发现缮灯艇确实有《游龙戏凤》的演出在卖,但主演并没有余飞这个人。
他告知了姥爷,过了一个多小时,姥爷给他打电话了,说问了认识的票友,道是余飞已经不在缮灯艇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姥爷让白翡丽跑一趟缮灯艇,亲自去问问,还特意跟他强调,这个余飞是个女孩子,别弄错人了。
姥爷是个急性子,说让他跑一趟,那就一定是今天跑一趟,不能是明天跑一趟,更不能是后天跑一趟。
白翡丽下午参加《龙鳞》的排练结束吃完饭,又被关九拉去打了两个小时的网球,待他换完衣服出来,已经过了九点,才想起还要给姥爷问余飞的事。
这时候,就算雪再大,就算他再畏寒,这一趟都是非跑不可的了。
那男人说道:“你找余飞做什么?”言语间有几分隐约的高傲和严厉。
白翡丽心想要是还给他解释姥爷让他问人这一遭,未免太麻烦了,何况他根本不知道姥爷怎么突然心血来潮,要来听这个叫“余飞”的人唱的戏。于是他化繁为简,说:“之前听过余飞的《游龙戏凤》,现在看她不演了,就想来问问。”
那男人“哦”了一声,说:“你喜欢她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