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一想未来有一天; 自己与苏梦枕会发生冲突; 就感到极其失望。这种失望影响了她的头脑; 导致她无法心平气和地看待问题。它也很像野草; 随时可以侵吞她的心田,唯有尽早除去它; 才能避免它日后泛滥成灾。
而且; 雷损向来能屈能伸; 在雷震雷手下也可以; 自行打出一片天地也可以。倘若他处于弱势的时候; 主动退让示好,消解金风细雨楼对他的敌意,将女儿光明正大嫁过来; 借此机会翻身,亦是一个非常符合逻辑的发展。
苏梦枕亲口承认他爱上雷纯,实在影响深远。她心灰意冷之外,还深深担忧起了未来。
沈落雁犹豫道:“苏公子真这么傻?”
苏夜笑道:“我觉得,他就是这么傻。我们在破板门,好不容易冲进大堂,他竟想饶过豆子婆婆不杀。可他饶完别人,就没想想,以后谁肯饶过他,谁肯饶过我?他对豆子婆婆尚且如此,何况雷姑娘呢。”
沈落雁不由望向程灵素。她希望在苏夜的师姐身上,找到一点信心,因为她怕苏梦枕傻了之后,苏夜也跟着犯傻。
幸好苏夜很快开始说话,“你们放心,他怎么做是他的事,我可不是他。日后……日后倘若真有反目成仇的一天,我永远把十二连环坞放在第一位,绝不因为他对我意义非凡,就网开一面。”
“我进京时,已做好两手准备,万一他人品不好,行事令人诟病,”她继续说道,“我只能孤军奋斗,所以有了裂隙又怎样?不过是昔日的担心成真而已。”
沈落雁是犹豫,程英就是犹犹豫豫。她一字一顿,斟酌着道:“因此,你有必要离开一阵子?”
苏夜道:“是,你以为我为啥赖在这里不走?今天我心里又酸又苦,不想见到他,甚至不想见到他的兄弟下属。唉,我居然连杨无邪一并恨上,恨他不早早提醒我。可他是金风细雨楼的总管,自然更亲近苏梦枕。你们瞧瞧,我一会儿恨这个,一会儿怨那个,恨的怨的都是没干系的人,这能成吗?”
没有人接她的话,因为从未有人见过她这样子。
沈落雁心想不应继续沉默,遂道:“不过,这仅是一时气愤,也许过上几天,就会好了?”
苏夜苦笑道:“别人个个用情极深,轮到我,忽然变成了用情奇浅,几天会好?要是有人认为,我会像……呃,诸葛神侯与天衣居士那帮人似的,因感情生变,闹的分崩离析,那他们就错啦。我见过的例子已经够多,不必重蹈覆辙。”
沈落雁缓缓道:“你是否想起了石之轩?”
苏夜笑道:“不是他,他其实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我需要把这件事看的轻一些,从容一些。我输了便是输了,应当很有风度地从情场上退开,接受自己的失败。”
公孙大娘终于忍耐不住,问道:“哪来的情场?你战都未战,马上找一个理由,从容逃跑了?”
苏夜笑道:“以你熟悉的人物为例,你无法想象出叶孤城或西门吹雪和人争风吃醋,那也不该想象我。事实上,这样也好,以后双方公事归公事,不再有什么私情,可以避开许多问题。”
话说到这里,她心意已很明确。其实“把这事看轻一些”,无非就是挥慧剑、斩情丝,利用其它世界的漫长时间,刻意遗忘现实世界的烦恼。遗忘程度因人而异。可以确定的是,她三个月后返回,看待苏梦枕的眼光,不可能与过去一模一样。
陆无双总算说了一句话,“可是,如今快过年了……”
苏夜道:“所以我过完年就走。到了那时,我还不能摆脱沮丧心情的话,将有损心境和修为。我不愿冒这个险。”
她长长叹了口气,仿佛把心里的郁闷都叹了出来,然后看向程英,问道:“你刚刚见过叶云灭?他有什么话说?”
程英之前听苏夜吐露婚约一事,心知不好,正要安慰她几句,结果叶云灭登门求见,不得不出去见他一面。等她回来,其他人已安慰的差不多,接着又收到白愁飞的资料,以及苏夜即将离开的消息。
直到此时,她方有机会提起刚才的访客,不由苦笑一下,答道:“他还在侧厅坐着。”
苏夜奇道:“为什么?你们欠他钱了吗?”
程英笑道:“除了他,还有他侄子。”
苏夜缓缓道:“他们有啥问题?”
她真的不愿起来,但是积蓄了一会儿力气,感觉勇气回来了,可以继续面对这个世界,遂老大不情愿地爬起身,整理头发,拍打衣服,同时听程英说道:“他侄子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日前在半路凑巧遇到他,听他吹嘘自己是五湖龙王的人,有……有钱花,亦有手下可以指使号令,所以十分羡慕,问他可不可以帮忙引荐。”
程英说话之时,苏夜迅速打理好外表,面无表情地道:“也就是说,他那侄子也想攀上十二连环坞?”
程英道:“是。”
“他侄儿是谁?”
“落英山庄庄主叶博识。他称叶云灭为叔父。”
落英山庄名声不小,叶博识的武功也不弱。想不到叶云灭孑然一身,到处弄不到钱,侄儿竟颇有势力。这等送上门的人马,苏夜自然不会拒绝。她一边想着叶博识的生平事迹,一边蹙起眉头,问道:“他们坐等我的回音?”
程英道:“对,他们求见龙王,而你的确就在分舵。于是我想问你见还是不见,谁知……”
她没再说话,但她的眼睛补足了未说出口的意思。苏夜微微一笑,在众目睽睽下,最后一次理顺裙摆上的褶皱,笑道:“见。这人可真上道,特意把侄子带来,以防需要跑第二次。如果人人都和他一样,哪有虚度时光之说呢。”
别人听到“落英山庄”之名,定然想起芳草茂盛、落英缤纷的美景。另外一批人,将想到万梅山庄,以及山庄中的剑神西门吹雪。
程英学艺于桃花岛,师父黄药师独创“落英神剑掌”,美妙与凌厉兼具,是武林中谁都不敢小觑的一门绝学,因而落英对她来说,更有独特意义。
叶博识这名字,也像在暗示他本人学富五车,满腹诗书,是一位身材修长,面如冠玉的书生。
名字起的好,让人尚未见到他们,就生出难以控制的美好联想。苏夜亦不能免俗,走向侧厅时,心中多少有些期待。
然后她透过黑布,看到了叶云灭,打扮的像暴发户,全身上下披金戴银、穿绸着缎,恨不得大喊“我很有钱”的暴发户。他的腰带竟是金子做的,亮晃晃横在腰间。常人皆穿黑色靴子,他的靴子却独树一帜,黑底银花,行走时银光闪烁不定,极其引人注目,看的苏夜愣了又愣。
叶云灭另一侧座椅上,坐着一个长袍瘦汉,颌下留有三绺长须,毫无特别之处,反倒有种獐头鼠目的猥琐感觉,使人猜测他是否藏着什么秘密。也不知怎么回事,同样是干瘦,苏梦枕给人的感觉是病弱公子,此人则只是穿着长袍的干瘦汉子。
苏夜一瞥之间,将厅中情况一览无余。厅里只有这两人,其余都是侍立在旁的白虎堂帮众,每张脸都十分熟悉。她再不情愿,也得承认这位瘦汉,正是她预想当中,充满儒雅气息的叶博识。
她把目光从叶云灭靴子上移开,移步就坐,冷冷道:“两位的来意,我已听人说过了。叶庄主坐拥山庄,势力不小,为啥也看中十二连环坞?”
叶博识显然想过这问题,不及向她问安,立即答道:“因为在下碰上了叔父,叔父满口称赞龙王出手大方,做事爽快。我与庄中子弟在京城逗留许久,始终未找到合适的目标,心想不如前往十二连环坞,听从五湖龙王的吩咐。”
苏夜看了看叶云灭,看不出如有内情,他究竟知不知情,口中淡然道:“庄主休怪老夫多问。”
叶博识未想五湖龙王连招呼都不打,亦不温言抚恤、大喜认同,一上来就扔出疑问,如同考问学生的塾师,拢共答了两句话,心头已有忐忑之意,忙道:“岂敢,岂敢。”
苏夜笑道:“叶兄来见我时,为啥不提你有个侄儿,也未推荐你侄儿?”
这个问题却是叶云灭代答,“因为我们俩多年不见,不知过去的交情还剩下几分,所以不敢贸然提起。”
苏夜嗯了一声,又问道:“京师卧虎藏龙,派别林立,你不选别人的理由是什么?”
叶博识仍像背过了标准答案,在一秒钟时间里抢答道:“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两家根基极深,帮中能人无数,哪还有给在下的位置。至于蔡太师、傅丞相那边,好是好,但咱们平民百姓,高攀不起朝中贵人。”
苏夜微笑道:“答的不错。”
第三百一十八章
苏夜收下了叶博识。
叶云灭欢天喜地走了,自觉很有脸面; 一引荐就成功。他既不知她的提防; 亦不知她用何等眼光看他阔别已久的侄儿。苏夜面对这些贪钱的、爱财的、希求权势的江湖人物; 从来小心又小心,绝不让他们接触核心机密。
叶博识来意如何; 已不再重要。只要他的落英山庄有利用价值,就足够了。如果她怀疑别人用心不良,非得先进行详细背景调查; 再同意他们的要求。那么十二连环坞的人马; 恐怕得少上三分之二。
她只是未雨绸缪; 让人严密监视他、叶云灭和白愁飞。其中,她对叶云灭疑心最小; 因为这人实在不像心机深沉的样子。但他因贪图钱财而投靠她; 就会受更多钱权的吸引; 悄悄投到别的地方。说不定; 他还想一个人拿两家钱,走上双面间谍的职业道路。
同理可证; 苏梦枕与白愁飞意见不合; 多次不欢而散。他再怎么争执吵闹; 金风细雨楼仍然只听从苏梦枕的命令。久而久之; 他是否会心怀不满; 开始追寻其他位高权重的目标,以便得偿所愿?
之前发生了很多事情,最近亦有黑光上人深宫暴毙。江湖如同潮水; 起伏不定,一段时间的惊风疾雨后,肯定接续着另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在她离开的三个月里,应当不会出现大事。
新春飞快到来,待年关过去,她先向赵佶告别,宣称自己要入山修行三个月,待春暖花开时再回来。赵佶不疑有他,还以为这是修道之士的必经之路,当即点头允可,盼望她静修有成。
然后,她才去见苏梦枕。
她以为他会不高兴,会质问她,会问她以前答应的惊喜在哪里。可他反应异乎寻常,只在一开始时面露诧异,思忖片刻,问都不问一句,直接说好。王小石第一次知道她经常消失几个月,反而十分惊讶,问来问去,试图打探消失背后的秘密,见她讳莫如深,也就算了。
苏夜走出玉塔时,心情比以往更坏。
她能够很深细地体会他人情绪,所以她总觉得,苏梦枕有些心虚。人一心虚,就比较容易说话,很少提出要求或疑问。她不得不怀疑,他坚定了将婚约进行到底的心思,于是想尽快把她打发出去,免得她多嘴多舌,去问那些不该问的问题。或者说,她终于触及他的弱点。那弱点与她毫无关系,甚至在他们之间产生了裂痕,导致苏梦枕收起挽留她的心思。
她不但心里不舒服,喉咙也难受起来。进入玉佩时,她仍感到如鲠在喉,仿佛所有郁气结成了一个气团,卡在在她喉间,怎么也不肯消失。
青铜门屹立如昔,能进的泛出光芒,不能进的黯淡无光。事到如今,她无资格进入的门已经很少,且都靠近甬道末端的青铜巨门。门上没有文字,只有纠结的花纹,门后是什么世界,唯有进去了才能知道。
此行并无特定目的,仅是为了排解郁闷,防止她一头钻进牛角尖。她没兴趣挑拣,随便挑了一扇新的、在远端的门,随便走了进去。
眼前一黑一明。
她尚未睁开双眼,已觉秋风呼啸,寒意逼人,心神为之一爽。风里有树叶散发出的气味、山花浓郁芬芳的香气、清淡悠远的稻香。稻香几乎被花香压过,非得仔细去闻不可。这说明附近种着稻子,且接近丰收季节。
半天高悬一轮明月,如玉宇上挂着的澄镜。月光柔净而明亮,洒落大地,立时罩上一层朦胧的轻纱,与飘渺雾气混在一起,形成如梦似幻的奇景。风很大,月很明,雾很浓,枫叶满山,峰峦苍茫。比诸白昼,夜晚本就更容易体现秋意的凄冷。
她居然站在一座山上,被夜色笼罩着,周围杳无人迹,枫叶之上微结白霜,让人觉得荒凉寂寞。秋虫偶尔一声长鸣,也使人联想到它找不到配偶的悲惨境遇。
苏夜仰头看了看月亮,发现只依靠环境,根本无法判断这是哪里。她在夜晚现身,只有两三次,均与当下世界中的重要情节有关。因此,她一见明月当空,满地秋霜,立刻凝神静听。
她听见风吹树叶,山中昆虫鸣叫不止,还听到远方更高处传来一声巨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