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也下楼没有再下仓库,而是折到屋角的停车坪边,倚着粗糙的外墙蹲到地上,双手捂住脸,接着深深插|进柔软飘逸的头发里。
蒋天瑜的话如千针万刺,齐齐扎在他脑袋上,他头痛欲裂,眼里似又千百股细流,热辣辣往眼眶涌动。
如果她与冯耀月当真相识,如果她没有骗人……
失踪了十一年的人,忽然以地震遇难者的身份出现在近乎素不相识的人口中,一切透着诡异,一切又似乎合情合理。
阳光刺痛他的后颈,向也告诉自己要冷静,深呼吸一口,都他妈的是车尾气。
向也烦躁地站起,一脚踢在最近的车轱辘上,脚尖的疼痛让他清醒几分。
他一无所有,蒋天瑜没有骗他的必要,但反过来她又有什么非告诉他不可的理由。蒋天瑜和他的关系也变得暧昧,向也作了几个狗血的猜测,越想越糊涂,如一团被猫滚过的毛线球,再也找不到那根线头。
但无论事实如何,都改变不了他孑然一身的独狼角色。
向也强行把听到的撇一边,回到仓库帮忙。
先前怀疑见过他的那个男人,盯了他许久,直到向也不自在转开眼。
男人打趣兼安慰,“还以为你失恋了呢。”
“……”
向也不知道,他的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生在俊俏的脸蛋上,要再熟一点别人肯定会问他:你哭了?
离复活节还有三周多时间,陶燕坤对世界公园复活节夜场的项目很上心,许多事亲力亲为,在公司呆的时间多了。
向也以为她中午不再回家,哪知临时说要回去一趟。他把车缓缓汇入车道后问,“出了什么事了吗?”
“回去吃饭。”她状似轻松地说。
向也不再多问,蒋天瑜说完那些话后并没消停,欲言又止的目光紧紧黏着他。如镀了一层胶水,向也被盯得浑身僵硬,回去求之不得。
吴妈听到轿车进库声,陆续把菜端出来,一脸极有成就感的笑容。
向也进厨房洗手,看到洗碗池里面有一个没来得及清洗的玻璃保鲜饭盒,而陶燕坤家一般是用不上这东西的。
唯一的可能性是吴妈出去找广场舞队的姐妹玩,顺便带盒饭了。
他便问:“吴妈,今天爬山了还是春游了?”
吴妈看到他的目光所在,知其所以然,便笑,像分享小秘密一样。
“我啊,我刚才给灵婵送个午饭去了。”在向也不可思议的眼神里,吴妈自个点头,“是真的,小姑娘还挺爱吃我做的东西呢,一大盒都吃完了。反正我也有空,我打算每天给她带。你都不知道她每天吃的是些什么,油花子都没几个,难怪瘦的跟猴子一样。”
向也喜忧参半,“吴妈,你对她那么好,万一哪天不能这样了,她会失望的。”
到底比向也多吃二十来年的盐,想法豁达了许多,吴妈不以为意,“愁什么,灵婵那么机灵的小姑娘,就算我没机会对她好,也会有别人对她好。你看,她认识你之后不还是能碰上我吗。”
“吴妈——”陶燕坤在外头叫,“上来帮我个忙。向也,你先吃饭吧。”
吴妈抛给向也一个自己意会的眼神,解开围裙跟陶燕坤上楼。
“什么事呢,坤姐?”
吴妈进了书房,陶燕坤吩咐,“把门关上,轻一点。”
虽一头雾水,搞得像开作战会议似的,吴妈还是照做。
陶燕坤坐到沙发上,拉开常用的挎包,摸到内层取出几张银|行卡大小的卡片,早上蒋天瑜找出来后,把就把大头贴单独放内层了。
她递给吴妈,还没来得及问话,吴妈哎哟一声,呵呵笑。
“哎——这不是向也吗?”见陶燕坤神情凝滞,换上探询的口气,“是向也吧?”
陶燕坤问:“很像吗?”
“嗯,”吴妈看向大头贴上的两个人,“就是比现在青涩点,五官一模一样,你要说这不是他,那就只能是他双胞胎兄弟了。”
“这样啊……”
吴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坤姐……你们,以前认识?”
陶燕坤伸出手,示意把照片还回来,“我还不确定,说不定真的只是像而已呢。你不见有些明星也撞脸了么。”
“那可是早上菜市场打一折的概率啊。”
“说不定就给我碰上了呢。”陶燕坤重新把照片收进内层,拉上拉锁,“好了吴妈,我们下去吃饭吧,这事先不要跟向也提起。”
“明白。”吴妈双手打在膝盖上,顺势扶着站起来。
这一顿饭吃得一如往常,要说不同的地方,也只在吴妈多看了向也几眼,眼波比第一回同桌那时候还频繁,眼神如丈母娘审视女婿,直看得向也心里发毛。
吃过饭,陶燕坤又匆匆赶回工作室,连午休也没睡。
车程抵消午觉时间,到达工作室时蒋天瑜刚收拾好折叠床起来,打着哈欠叫了声“坤姐”。
“正好找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蒋天瑜很少经历一天两回被喊办公室,睡意顿消,拍拍两颊小媳妇似的跟进去。
陶燕坤自个检查了百叶窗,坐下后劈头盖脸甩她一句宣判式的话:“天瑜,向也就是李春光吧。”
“啊?”
陶燕坤的雷厉风行第一次针对她,蒋天瑜失色,幸而她看不见,于是镇定道:“坤姐,你说什么呢?”
“别装了,你也在找李春光吧,我虽然看不见,但不代表我傻。”陶燕坤倚到靠背上,两腿从容交叠,“回头一想,我终于明白我问到李春光时候你奇怪的反应了。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蒋天瑜没想多久便知道出现破绽的地方,也怪她一时自作聪明,陶燕坤知道她在照片上撒谎只是时间问题,就连她见过冯耀月,都能猜知向也是她儿子,更何况照片和向也本就是同一个人。
想通此结,蒋天瑜释然地轻叹一声,“坤姐,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骗你。我跟他也不是什么关系,以前也从来没有见过,只是代别人告诉他一些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原意是不想横生枝节,等把事情处理好就跟你坦白,没想到先被你逮到了……实在抱歉……”
陶燕坤点点头,没有立刻回答。蒋天瑜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但被欺骗——确切说只是隐瞒——的感觉并不比被背叛好多少。
她暂时压下不快,要事为先,问:“你确定他就是?”
蒋天瑜忙道:“家乡、年龄、长相都对得上,如果还不是,那只有整容了。”
“还有声音,”陶燕坤补充,“你找过他了吗,怎么说?”
蒋天瑜不自觉摇头,“当然没承认,不过看得出有点激动,表现反常。”
陶燕坤嗯一声,“我来试试。你先出去吧。”
蒋天瑜声音失去往日的灵动,“坤姐……我是不是搞砸了……”
“他那么抗拒,应该是有什么原因的。”陶燕坤接过话头,“我跟他以前关系还不错,他现在愿意呆我身边、听得进我的话,那就由我来问问吧,说不定他愿意跟我说。人大概是不会跑的,等安抚好他,你想告诉他什么到时再慢慢说。”
第23章 第六章
向也的课晚上七点开始; 再回静莲湾吃饭已然来不及。陶燕坤看上去忙碌依旧的模样,她让向也直接过去上课; 下课后再过来接她。
向也毫无疑心领命。
白天他特意观察,没有昨晚被跟踪的感觉; 但不敢掉以轻心,路仍是往人多的地方走。
下课回到创意园已是九点半,园区内依然没下班的公司; “绿光”那边是熄了灯,向也以为被放鸽子,大步跑过去看; 果然仓库紧闭; 二楼窗户眼也黑魆魆的。
白天的事让他想起冯耀月失踪那年,他才十岁; 有天她说要出去买条鱼,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起初继父还肯哄他,说阿妈过几天就回来。后来渐渐听到邻居不一样的声音,说继父又被女人抛弃了; 这女人之前不也是甩了老公带娃来这边的吗。继父只在风言风语里坚持了不到一百天,那日骗他一起到县城玩; 在福利院附近说要去尿尿; 可这泡尿大概能撒满一个池塘还没见他回来。福利院阿姨给他留了碗饭,第二日带他回家,结果可想而知,人去楼空; 房东在他们的租房内对着继父唯一留下的他的一堆诗集抽烟发愁,丧嚎:还欠一个月房租咋办哩。
就当他以为历史重演时,眼角余光瞥见咖啡店门口太阳伞下的人影,陶燕坤正坐在那里,桌上一盒开封的牛奶。
向也长长舒了一口,大步过去,埋怨自然而然,“怎么跑这来也不说一声……”
陶燕坤老神在在,“不说你不也找到了吗。”
向也坐到她对面的藤椅上,“为什么跑来这里坐?”
“省电。”
“……”
她拿着牛奶盒起来,问:“垃圾桶在哪里?”
向也默契接过,“我来。”然后问她,“我们回去了吗?”
昏暗里陶燕坤笑容更显暧昧,修长的食指摆了摆,“不着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神情和口吻太容易遭人误解,联想她去过的地方,向也心觉不妙。
“不是吧……”
呵呵。她憨笑。
向也说:“不去。”
“真不去?”
咋呼咋呼不理人。
“这回是带你上去。”
“……”
“走不走?”
陶燕坤已经伸出盲杖开路。
向也在后头不确定,“我也能上去?”
“你没成年?”
“我是说你一个女人带个男人?”
听到向也自称男人,陶燕坤不由乐了,“又不是公厕,还有男女之分么。”
“……”
陶燕坤和向也又来到“大遇”。
向也不动声色打量,不能表现太好奇像个土包子丢坤姐的脸,这里似乎比上次他打工的时候豪气许多,金碧辉煌流光溢彩的。
下了车陶燕坤便把盲杖收好,扶着向也胳膊,进店后自然而然挽上了。走路时不可避免地和她蹭到胳膊,春衫料子薄,隔着两层衣料清晰感觉到她肌肤弹性,周围恰到好处的流光溢彩催发饮食男女的情愫。向也有些心猿意马挠了挠肚皮。
进入包厢后陶燕坤让领班退下,酒已上好,陶燕坤摸到酒瓶,拔开塞子,找到酒杯倒酒。
“能喝酒吧?”
向也反问:“你能喝酒?”
陶燕坤奇道:“当然可以了。”
“你的眼睛……”
陶燕坤说:“你用眼睛喝酒么?”
“……”
向也静静看她倒了两杯,一杯往他那边推了推,“今天又是什么鸿门宴?”
“带你出来放松放松还怀疑鸿门宴,不识好歹。”陶燕坤塞稳瓶塞,“不过你既然这么认为了,要不要给你叫个姑娘?”
向也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醇酒烧得肚子暖烘烘的,人也活泛起来。
浪里浪气笑,“这里不是有一个吗。”
陶燕坤也不恼,又出指头摆一摆,“我是女人,不是姑娘。”
嗤。向也又喝一口,发觉口感挺可以,把一天的烦恼都顺没了。
“你不找你的小凯了吗?”
陶燕坤在欧式沙发上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松垮垮侧进椅背,面对着他,一腿曲起横放在沙发上。这副架势太有侵略性,简直把向也困在她和茶几之间。
在以为冒犯到她的时候,只听她幽幽地说:“我不还有小光吗。”
向也登时愣怔,而她依旧不疾不徐小小抿了一口酒杯,如真在看他似的。
勉强稳住声音,“坤姐,‘小光’又是谁呢,我是向也。”
早料到他不会乖乖承认,陶燕坤干笑,“不好意思,喝了酒脑子糊涂,认错人了。”
向也低头看杯子里褐色的液体。
“你讲话的声音很像他的。”
在陶燕坤身边的小半月,毫无破绽的自信让向也很快镇静下来。
“他是你的谁?”
“一个……让我看见就想心疼他的人。”
氛围因为她突然的剖白而微妙起来,向也设想过她愤怒、客套或漠视的态度,唯独不敢设想这样一个答案。
包厢隔音效果奇好,他们也没开KTV,倏然降临的寂静更叫他无所适从。
“那……如果你能再见到他呢?”
以为她会自嘲自己看不见,但陶燕坤出奇没有插科打诨,依旧那样静静对着他。
“想抱抱他。”
“……”
“问他这几年大概过得挺辛苦吧。”
“……”
陶燕坤暗叹一声,喝光杯里的酒,正准备欠身满上时,背后一股力量忽然锁住她的肩头,酒杯滚落到花纹繁复的地毯上,是向也从背后抱住了她。
此时的陶燕坤太不陶燕坤,是敛起锋锐的温柔似水,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这样的柔情,尤其与她冷酷时候的巨大反差,更加深了温柔的力量。
向也曾有心抵抗,最后强撑不住,心甘情愿地失守了。
“不继续装下去了?”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