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仲文走在林间小路上,抬头看天色,时候不早。但时辰并不妨碍他赶路。这个路,就算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得赶,他要尽快到重庆去。
因天色渐晚而显得阴沉的小道前方,突然出现了个人影。黄仲文停住步,心疑是剪径强盗。
“是哪位好汉?可是同路人?”黄仲文警惕问。
人影没说话,只往前走。身影渐渐清晰。
黄仲文由警惕转为了吃惊,“是你!怎么可能?你怎么会出现在此?”
“是啊,怎么可能呢?黄兄出城时,我还在衙门,怎么可能赶到黄兄前面?”刘整边朝黄仲文走来,边说,“可是世间说不通的事太多了,就像我们刘氏一族治不好的病。黄兄,为何要走?”
“刘武仲,你不要装好人了。你骗我留下,却把那三千士兵分散到各队中去。现在,我一个人走还不行吗?”黄仲文气愤道。
自己本该带回重庆的三千兵卒被刘整解散了编制,分配到各军中,如此黄仲文就无法带走这些人了。黄仲文这才发觉自己上了当,刘整用的缓兵计。
“黄兄不能走,黄兄若走了,重庆制司就会知道泸州发生的事,很快会派兵来讨伐我。”刘整平静地说。
“这才是你留下我的真实目的。我当时真以为你为我着想!刘武仲,你我之间的友谊,在你决定投降蒙古的时候,就已经断绝了。”黄仲文道,“你猜得没错,我回重庆的第一件事,就是揭发你!我若有一丝包庇,就与你同罪。你不过三姓家奴尔!在金时,与宋为敌。金亡投宋,如今又背宋投蒙。换主人就如换衣服。我居然把你这样的人当作英雄豪杰,瞎了眼!”
黄仲文紧了紧肩上的包袱,冷哼声,从刘整身边擦过。
突然,林中群鸟被杀气惊起,安静的林间小道连步伐声都没有了,骤然寂静。西沉的斜阳仿佛都停顿了一眨眼功夫。
“我就猜到……你来是为了这事……”黄仲文发笑。
刘整从他身体里抽出刀刃,黄仲文扑地,死了。
看着渐冷的尸体,刘整没有言语。有几许悲伤,但却在冷酷的神情中结出了霜。
回到家中时,家里人还在四处寻他,刘整躲开他们,在厨房背后的水缸旁,洗去手上的鲜血。又回屋换了套衣服,才重新出现在家人面前。
家人都松了口气,问他去了哪儿,怎么突然不见了。他一概不答,只说该吃晚饭了。
第二日,有人在城外发现尸体,立刻在泸州城内闹得沸沸扬扬。乱世中出命案不稀奇,但这次死的算是泸州名人了,为刘整跑军需的黄仲文,说起来都听过他的名字。他被发现死在城外树林中。
“昨天还来过我们家,人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是谁干的?泸州居然有如此凶徒!”刘整的妻子听了噩耗,不禁落泪。
刘整亦叹气,安慰妻子,“都叫他别出城,黄兄偏不听。定是遇上过路的盗匪。若让我逮着这帮人,定把他们分尸,以祭黄兄。”
他说着,眉头锁得更紧,右手不自觉地在左手腕上挠了一挠。一挠之下,刘整才发觉手腕出奇痒。拉开衣袖,看到手腕上起了串小小的红疙瘩。
“夫君,你手怎么了?被虫咬了吗?”夫人关心道。
刘整面色苍白,笑应,“大概是吧,完全没感觉到。”
夫人立刻去取擦疮的药膏,刘整则返回卧室。
他进屋后,立刻将门锁上,到窗边明亮处,卷高衣袖仔细看。看着看着,刘整发出惨笑,倚着墙,身体缓缓下滑,坐了地上。他哈哈笑,可眼里却闪动泪光。
“黄兄!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吗?”刘整不知自己现在是哭,还是笑了。
第496章 昝万寿
刘整被忽必烈任命为夔路行省兼安抚大使的消息传出,在四川引起掀然大波,制置使俞兴领军讨伐叛臣,反而兵败。而后正在四川打算法的钦差吕文德,受命再讨刘整。刘整最终放弃泸州,将三十万户百姓迁徙至成都。
吕文德虽收复泸州,但泸州治下大部分土地还是落入了蒙古之手,而更致命的是,泸州的丧失使一退再退的四川防线更加脆弱,更被撕开条大口。
“年年战乱,人烟越来越稀少了。我虽来四川没几年,可仅凭这几年的变化就看得出,附近好几个村庄已经荒废。可是呢,寺庙的香火却越来越旺,真是件怪事。”豁阿提着放了香烛的竹篮,陪杨萃走在上山的小路上。
杨萃浅浅地笑,回答说:“乱世使人绝望,当自己无力改变的时候,便会求助于神佛。求不了今生,就求来世。”
“今生?来世?哎!”豁阿叹,“以前表姐不拜佛的,如今也拜起来。真是求不了今生,就求来世了。只怕等到来世都等不到。更可怕的是,你们寿命长短不同,你都转了好几世,他第一世的生命还没过完。这算哪一辈啊?”
杨萃怎听不出她在说什么,气了起来,“又提这事,都说了,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就算他不回来,我等着也愿意。”
“你们要是行过婚礼,至还可以等到个贞妇美名。可你和他始终没正式成亲,等来的不过是邻人的闲言碎语。”豁阿摇头,“前些天张起岩和上官夔来制司,被我碰上了,他们还问起过你的情况。上官夔劝你别等了,他在那边有大事要干,就算会回来,也得等上三五十年吧!那时候你不已经不在了吗?”
“都说了,回不回来无所谓。他们瞎操心。”杨萃并不怨张起岩和上官夔,不过连他们都这么说了,别人的嫌话到了什么程度,可想而知。“少说我,你不一样?”杨萃转移话题目标。
豁阿不服,“我怎么能跟表姐一样?我有五个附马,算起来,表姐你朝思暮想的那位,还排在第四。只不过这段关系,我跟他都不愿提,就当没有吧!反正,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张珏与豁阿的挂名关系,杨萃不是没在意过,她并不怕他们真发展出什么,只是担心豁阿会感到尴尬。但豁阿自己都说得坦然,杨萃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可在这边的人眼里,你是未婚的阿荷姑娘,已经有好几个媒人来给你说媒了。要不,我替你答应一个?”杨萃笑道。
豁阿吃惊,“我当公主的时候都没有人敢娶,现在还有人抢?可惜啊,我已经不需要男人了。”
“为什么呢?”
“我召附马,是为了吃。自从吃了也罕,我对男人已经失去胃口。不吃了,还招什么婿呢?”豁阿说着,“呵呵”地笑着跑开,“不过呢?找个人嫁了也好。表姐为我物色吧!可不能太差,要知道我那五个附马都不是普通身份,尤其要按着四附马的标准来找!”
杨萃真不知道她是在说笑,还是认真的了。真给她找一个?
“当心看着路!”杨萃提醒。
不过已经晚了。豁阿踩着石阶上的青苔,“哎哟”一声,人滑倒,滚下旁侧斜坡。
“豁阿!”杨萃上前,坡不高,也不陡,但人摔了,受伤难免。
豁阿惨叫,一滚而下。但却有一双手把她接住。
“姑娘没事吧?”一名男子问。
天旋地转后,豁阿站稳,看了男子一眼。这男子立刻感到失礼,松开了豁阿。
幸好下面有人,杨萃松了口气,赶至坡下。
“多谢。”杨萃向路人行礼。
豁阿也学杨萃的样子,向这人致谢,但眼睛却盯着人家。
“山路湿滑,两位姑娘赶睡可得小心。”男子说道。
“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豁阿好奇。
男子忙说,“在下昝万寿,字天庆,来自江南,因公务到四川。在此偶遇两位姑娘,真是有缘。”
“昝官人上山可是要到庙里进香?”豁阿问。
“不求神佛保佑,浏览本地山川而已。”昝万寿道。
“既然同为上山,不如同行。”豁阿邀请。
“好。姑娘之意岂可推辞。”昝万寿欣然答应。
豁阿高兴,走了前面。杨萃走后边,瞧了瞧豁阿的高兴劲,似有会意。
三人边上山,边聊着天,很快就相熟了。
“原来昝官人是新任嘉定知府!”豁阿吃惊地掩住嘴。
“阿荷姑娘不用这么吃惊,尽管昝某在朝中入仕多年,可这次来四川任职会涉及到诸多军务,我对军中事务还很生疏,一切都得从头学起。虽有一腔热血,可也怕报国不成,反误了国。”昝万寿回道。
“昝官人这么谦虚,一定会做得很好。”豁阿相信道。
昝万寿笑对,“承姑娘吉言了。姑娘只说自己名阿荷,还不知道姑娘的姓氏。”
豁阿语顿,事实上她对外人使用的名字就是阿荷,至于姓氏,她没想过,旁人也没问。“我姓张,叫张荷。”豁阿谨慎道。
旁边的杨萃偷笑,又一个冒充姓张的。
昝万寿不疑,听了豁阿芳名,如受礼,轻轻拱手相还。
寺庙就在山顶,一行人先陪杨萃拜佛。杨萃求平安而已,没那么多仪式,上香祈福,添了香油钱,就算结束。然后便是她们陪昝万寿游览寺院和山顶风光。
“表姐,这里有个算命先生,你来算上一卦吧!”豁阿拉着杨萃往算命摊去。
寺庙门口长年摆着这个半仙摊位,围着的善男信女不少,杨萃从未求过签。今日豁阿突发奇想,倔不过豁阿,拿了签筒,随意摇了两下。竹签掉出,豁阿很积极,对着签上号,找到签条,交给了算命先生。
“安居且虑危,情深主别离。风飘波浪急,鸳鸯各自飞。”算命先生念得摇头晃脑,“姑娘问什么?”
仅听这谶言,已让杨萃皱眉。
豁阿没听懂,替杨萃答:“问姻缘。”
算命先生眉心处“川”字凝重。“恕我直言,这是姻缘不成,夫妻离散之言。风飘波浪急,不幸的根源,并非感情不坚,而是环境凶险。姑娘要当心周围的人和事。”
“什么呀!这种凶卦!不算,不算!把你的签收回去!”豁阿不承认了,拉住杨萃就走。算命先生无可奈何。
杨萃觉得尴尬,周围的人都看着她们。但又想,豁阿反应如此大,大概在她心里,这签是为她自己求的吧!
“签筒里只有数十支签,而人的际遇却成千上万种,哪里算得准。两位姑娘无需听湖江术士之言。”昝万寿道,“杨姑娘等的是何人,可否与我说说?昝某既然在四川任职,多少有些办法,可为杨姑娘找一找。”
第497章 温泉村的怪事
“多谢昝官人好意,这个人找不到,时候到了,他自己会回来。”杨萃说。
既然有“加来”一说,证明这个人应还在人世,昝万寿更好奇,“他的名字总可以告诉我吧,说不定偶然间能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我也很好奇,能让姑娘久等的人是谁。”
杨萃微笑不答。
豁阿却答说:“那个人叫张珏。”
“张珏?有点耳熟。”
“他就是王坚的副将。”
“是他?”昝万寿惊喜,“可他不是回家丁忧了吗?怎就下落不明?”
豁阿掩嘴,仿佛嘴漏了。
丁忧即为父母守孝。这是王坚为张珏编的谎,称其母亲去逝,守孝三年,如此朝廷便不会追究张珏无故失踪。
“所以才说时候到了,他自会回来。”杨萃圆话道。
昝万寿点头,忽然更喜,“这么说杨姑娘就是民间口传的那位巾帼英雄?我竟未能记起,失敬失敬!”
杨萃不好意思,“传闻多少夸张,而且我不涉军已经多年,传的都是少年时候的事。”
“可在坊间,姑娘和张都统依旧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张都统丁忧归来,就该办喜事了吧?”
杨萃更不好意思,豁阿则开心,“那是当然,这杯喜酒少不了昝官人。对了,昝官人成亲了吗?”
“已有妻室。”昝万寿淡淡说。
豁阿难掩失望。
昝万寿继续观风景。杨萃悄悄道:“无妨,你爹不也妻妾成群?”
“表姐,你在幸灾乐祸?你觉得我该排第几?猜错了,表姐!从来只有我排男人的顺序,没有男人能排我。”豁阿不甘心道。
“两位姑娘在谈什么?”昝万寿回头问。
杨萃和豁阿皆笑而不语。
此山不高,但登在山顶依然可俯视江水,鸟瞰城镇。其间雾如烟,袅袅飘出一股,如山腰长出的白色灵芝,使得群山更加灵秀。
如此美景,豁阿与昝万寿相谈甚欢,却不能使杨萃开怀。观景色,反使她频频回忆往事。以前在佛图关上、在钓鱼城上,也都这般俯看过。
昝万寿会在重庆停留一阵,等泸州那边局势稍安后,才会到嘉定府上任。主要因为泸州嘉定相邻,吕文德担心上任途中遇上不测。昝万寿虽没这份担心,越混乱,越需他尽快赶去稳定局势,但吕文德意决,昝万寿只好从意。他在制司无所事事,游山玩水便成消遣。豁阿也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