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说,看着身边的特洛尔仍旧是神色淡淡的,一言不发,只能暗自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自从那件事之后,他也变得寡言少语了起来,只是遇到特洛尔,他就忍不住又话多了起来。现在说这么多话来,也是为了劝说特洛尔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情。
虽然他也知道,他的劝说基本上不会有作用。
特洛尔对于追寻过去的真相有多执着,认识了特洛尔几十年的他最清楚不过。
……
第一次见到特洛尔的时候,是刚参军没多久的他被派去协助处理飞船坠毁事件的时候。
坠毁在地上的飞船上的人几乎都死光了,唯独一个年轻人是唯一的生存者,他被上司指派将这个年轻人送往医院。而那个年轻人身份不明,身上也没任何财物,他自然就掏空了自己的口袋把医疗费给垫上了。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吓了一大跳。
白天只顾着将那个满身尘土昏迷不醒的年轻人送到医院,都没注意这人长啥样,结果现在一看,把他惊得不轻。
这个年轻人长得也实在太好看了。
他看着那些围绕在病房四周找了各种借口怎么都不肯离去的年轻护士妹子们,忍不住感慨这个看脸的世界哟。
“我欠你一个人情。”
面容俊美神色冷清的年轻人坐在病床上,看着他说。
他当时哈的一下笑了出来。
“欠我一个人情?”他扫了一眼那个年轻人看起来偏瘦偏薄弱的身体,调侃道,“就你这样的?哪辈子能还我?”
他瞟了年轻人那张实在是好看得不得了的脸,没忍住嘴贱了一把。
“怎么?打算去找个贵妇人包养你了赚钱还我?”
……后来的人生里他深刻地认识到了做人就不该那么嘴贱。
这是他和那个年轻人第一次见面,算是不欢而散。
不久后那个年轻人就出院,消失在他眼前,他也没当回事,觉得这不算什么事,很快就会忘了。
可是第二次见面很快就到了。
作为新兵表现优秀,他被派遣到星际战斗部队里,然后惊讶地发现那个长得挺好看的年轻人成了他的同僚,也是作为优秀的军人被派遣来的。
但是他们隶属于不同队伍,所以他也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根本没有和那个年轻人对话。
那个年轻人看都没看他一眼,像是根本不记得他了一样,还让他气了好几天。
再后来,他按耐不住,打听了一下那个人的去向,听说那个年轻人主动申请加入了先遣战斗部队,被派遣到了战斗前线。
他愣了一下,叹了口气,不再多问。
虽然进入先遣队征战是最好积累战功获得军功的办法,但是很少有人愿意这么做。因为先遣部队是伤亡率最高的部队,几乎高达百分之七八十,进入这个部队的军人大多数非死即残,看那个年轻人不怎么健壮的身体,估计在先遣队里坚持不了多久就会战死。
急功近利啊,为了晋升不要命啊。
他在心底这么叹息着,将那个在他心中已经和死人没什么两样的年轻人抛到了脑后。
时间一年年的过去,他在战斗部队里以不快但是稳当的速度晋升,成为了一个低阶的军官。
他本来以为他的一辈子就会这样波澜不惊的过去,可是,麻烦来了。
他在一次意外中发觉了他的上司暗中私通反叛星系的事情,而这次的泄密导致了他们这一方在战场大败,伤亡惨重,和他一起征战了数年的许多同僚都死在这次战斗中。
愤怒之极的他无视上司的威逼利诱,愤而将此事向检察司投诉。
他以为他能让导致这次大败让同伴死伤无数的上司受到军事法庭的裁决,可是,他等来的却是宪兵的抓捕——泄密的罪名被冠在他的身上,他被污蔑为潜入帝国军队里的奸细,遭受到无数人的唾弃和辱骂。
他身受奇冤,却身陷牢狱,求救无门。
紧接着,有一天,因为‘意外’爆炸事故,他所在的牢房被熊熊大火包围,监控智脑‘意外’失控,无法熄灭大火。
他被锁在牢房之中,站在熊熊大火之中,用疯狂而怨毒的目光看着站在大火之外的那些人。
他在绝望和不甘之中失去了意识。
……
他没想到他会再一次醒来,在雪白的病房之中,浑身的皮肤都在一阵阵地抽痛着。
他看到了那个站在他病床前的年轻人。
七八年过去了,年轻人仍旧是当初初见时那身姿挺拔容貌俊美模样,仍旧是那副冷清淡漠的神色,时间像是不曾在这个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唯一的不同,是年轻人身上的帝国军装上,肩上佩戴了少校的徽章。
“我欠你一次,还你了。”
那个年轻人看着他说,然后转身离去。
他躺在病床上愣愣地看着那个人即将离去的背影,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醒悟到这个人给他带来了一个机会——唯一可以让他报仇的机会。
那个时候,他不顾遍及全身的烧伤带来的锥心的刺痛感,硬生生地从床上爬起来,跪到那个年轻人脚下。
“帮我复仇。”
那个时候,他跪在地上,双眼血红地看着那个人。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
身为帝国军人的他从此‘死去’,成为了一个隐藏在黑暗中没有任何身份的影子。
现在的医疗技术可以很轻易地复原他被烧伤的皮肤,可是他唯独没有去治好脸上烧伤的痕迹,而只是用一块面具遮了起来,他要让脸上的烧伤留下来,牢牢记住他的仇恨。
他死心塌地地为这个人卖命,他坚信这个人是唯一可以帮助他复仇的人。
他没有信错人。
这个年轻人做到了当初答应他的事情,八年后,那个暗中私通反叛星系的上司被人查出了接受贿赂向反叛星系泄密的事情,随后逃离军队,投奔了反派星系。然后,已经晋升为大校的年轻人遵照帝国皇帝的命令前往那个星系平叛,他曾经的上司在战争中战败而亡,反叛星系投降。
因为这个军功,年轻人晋升准将。
就这样,他在这个人身边已经待了几十年的时光。
他从不曾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哪怕到死他也只能是一个隐身在黑暗中的影子。
在特洛尔身边待了几十年,虽然在他看来,特洛尔是一个很神秘的人,身上有很多谜团,但是他多少也对特洛尔有了一些了解。
这个人看起来冷心冷情,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像是完全没有人类情绪一般的冰冷,可是这个人心底却有一个比什么都深沉的执念。
他不知道那个执念是什么,特洛尔从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包括他。
但是哪怕只是在一旁看着他也看得出来,特洛尔的这个执念很深,深到可怕的地步,这个人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豁出性命而得到的飞速晋升的军衔,迅速膨胀扩张的势力,全部都是为了追寻那个执念——寻找过去的真相,隐藏起来的黑手。
可是那个藏在幕后的黑手太大太深,它隐身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用无形的手操控着一切。哪怕特洛尔已经成为一方霸主,身为最年轻的少将,坐拥一方星系,他依然只能查探了一点蛛丝马迹。
这也是特洛尔这次哪怕是明知可能有性命之忧也要以身犯险的缘故。
只要是与那个黑幕有一点关联,特洛尔就不管不顾地追寻下去,哪怕是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其实他一直觉得,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特洛尔从不曾在意过自己的性命。
他并不希望特洛尔这样下去。
当初,特洛尔救了绝望中的他,现在,他一直想着,能不能有谁,能把特洛尔从那样的黑暗和执念中拉出来。
至少,能让特洛尔在乎一下自己的性命。
棕发男子沉默了一下,突然问。
“……那孩子被抓走了?”
“…………”
缪特跟来是一个意外,特洛尔自己以身犯险,却没打算让缪特跟着身处危险之中。
当时那些人的目标是他,只要缪特和其他人一样昏迷了就会留在王女那里。可是特洛尔少将自己也没料到,缪特居然没有被迷晕,反而因为想要救他而被那些人一并带上飞船了。
“我不知道你一直执着去追寻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不过……”
棕发男子抬手,指尖碰触到自己脸上冰冷的金属面具。
“其实我没资格说你,只是还是想问你一句……如果是以前我也就不说这些废话,可是,现在……我想问,对现在的你来说。”
他说,
“你现在最想要的,是追寻过去的真相,还是和那孩子在一起的未来?”
特洛尔少将抬头,他站在大地之上,看向问出这个问题的男人。
废墟的上空,呼啸而来的风将他漆黑的发吹得高高地飞扬了起来。
那狂风从巨大的树冠上肆虐而过,摇晃着茂密的枝叶发出的沙沙的响声。
废墟大地上很安静,只有树枝晃动时的声响。
………………………………
…………
当缪特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这个房间似乎也是很久以前建立的,现在已经显得有些破败了,但是仍旧很干净,几乎看不到一点尘埃。
而他此刻正趴在一个从墙壁里延伸出来的金属长椅上,因为穿得很少很薄,金属冰冷的触感透过裸露的肌肤渗进来,让他觉得有些冷。
他爬起来,揉了揉有些发沉的头,这才想起来昏过去之前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被人捂住了口鼻,那只手的力气很大,根本挣脱不掉,被捂住的口鼻让他难以呼吸,再加上接二连三地在瞬移装置里通行,那种强烈的不适感让他失去了意识。
看来,是那个抓住他的人将他带来了这里。
缪特手一撑,在冰冷的长椅上坐起来,他看了看四周,发现这个房间很奇怪,是六菱形的,每个墙壁上都有一扇门。
这种造型有点像是蜂巢里……
他还在困惑地这么想着,一扇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一见到来人,缪特下意识绷紧了身体,露出紧张的神色。
那个人看了他一眼,走过来站在他身前。
“什么时候?”
“……啊?”
少年坐在金属长椅上,后背抵着墙壁,仰着头有些茫然地看着站在他身前的男人。
这个年轻的男子有着和特洛尔少将一模一样的外貌,他们相似到连手指的指纹都一样的地步。
“什么时候发觉我不是那个人?”
墨蓝色的瞳孔俯视着缪特,微垂的睫毛在特兰眼底落下深深的阴影。
“从一开始?”
“…………”
少年避开了他的目光,垂下头,靠着墙角坐着,闷声不吭。
他俯视了这孩子许久,然后,慢慢地俯身。
他低头,唇凑近对方耳边。
“……是从我让你杀人那个时候开始?”
少年仍旧低头不吭声,只是脑袋像是不自在地动了一下。
特兰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想起那个时候,他握紧这孩子的手,带着他手中的匕首,狠狠地贯穿了躺在地上的那人的喉咙,喷出来的鲜血染红了他和这孩子的手指。
那个时候,这孩子瞪大眼睛看着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
然后,他伸过去的手被这孩子重重挥开。
那个时候,挥开了他的手的少年看着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名为恐惧的神色,而他却以为这孩子的恐惧只是因为看到他杀人而导致——
特兰低头,看着身下的人。
少年一直低着头,避开他的目光,缩在墙角里,从他的视线看下去,能看见那孩子不断颤动着的睫毛,能看出那孩子此刻紧张不安的情绪。
胸口似乎堵了一瞬。
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他一直都觉得胸口里面的那个东西和其他的内脏一样,不过是五脏六腑的一员而已,除了维持他的生机之外并无他用。
可是这一刻,明明没有任何外物的伤害,他却清楚地感觉胸口里面的那个器官紧缩了一瞬的窒息感。
他不明白那是什么。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太难受,就像是窒息一般。
“……你怕我?”
他说,俯身,低头。
他闭上眼,鼻尖埋入身下那孩子柔软的黑发里,暖意渗过来,却渗不进他的肌肤中。
“你觉得我会怎么对你?”他将半边脸都埋入柔软的发丝中,他的声音很轻,还有些闷,“像对待上次那个人一样,刺穿你的喉咙?”
他说,慢慢地睁开眼,深蓝的色调像是染着下方发丝的漆黑色,变成沉淀的暗色,他伸出的手却是无比准确地掐住了身下少年的喉咙。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那孩子纤细的颈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陡然扣紧。